第十三节
莫斯科插曲——普罗宁——索洛古勃的排场——永生
1921年夏。莫斯科。
我客居哥哥家,跟他和他妻子住一个房间,在巴斯马纳亚路的一套拥挤的公寓里。在我们彼得堡无论是“住房面积”,还是“人居密度”的说法都没有。所有人都住在自己的公寓里,倘若有什么不适宜的话(由于没有中央供暖或因为离上班地远),那就搬到别的空着的公寓去,它们的数量多得很,任你选什么样的,免费,得到在里面居住的许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这里则是一套六室的公寓住二十一个居民,各个年龄段和各个阶层的,都生活在拥挤和抱怨中。在这样的拥挤中,隔壁年轻工人用手风琴伴奏唱的歌谣,几乎毫不夸张:
哎,我们过得多自在——
好比那死人睡棺材,
我和妻子睡五斗柜,
丈母娘在洗脸盆里。
大多数邻居早就吵遍了。吵架主要发生在厨房里的女居民中间,男人们忠贞不渝地充当妻子的保护,而且事态常常发展到斗殴,随便一来就搞到互相怨怼和侮辱的地步。对我这个外来分子,关键是暂时的,这里的态度相当客气了。我根本不喜欢待在莫斯科,虽然给我吃的尽是好吃的东西,但是我很无聊。而且使我惊讶和伤心的是,我嫂子吃哥哥跟我要好的醋。不然我都已经走掉了,可是恐怕伤了哥哥的心,他百般努力地讨好我。
此时他上班去了,他妻子则去市场买东西。我一个人,很开心。我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时,做起自己的新叙事诗:
他们四个走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紧:
“罪证一点都没有。
这会儿正把我们找。”
这四人个个都是杀人犯和扒手,
租来一辆摩托车……
门不是砰地关上,而是敲也没敲就打开了。怀孕的年轻女邻居的脑袋探进门来,她就是那个唱歌谣的青年工人的妻子。她不知怎么搞的对我颇为尊敬,或许是因为我来自“彼得堡”吧。她信任地把自己的家庭秘密告诉我,求先知似地跟我商量各种各样的事情。
譬如,她今天早上在走廊里问我:“是真的吗,据说列宁颁布法令,我们,无产阶级女性怀孕一共六个月,而资产阶级女性十二个月?”
为了不打破她对此事的想入非非,我含糊其辞地回答,还没听说过这一法令。
“那儿有个公民在找您,”她大声说道。
找我?肯定是搞错了,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
“一准儿是您,彼得堡来的女公民奥多耶夫采娃。”
我丢掉铅笔和本子,跑到前厅。古米廖夫站在窗边,晒得黑黝黝的,变年轻了,笑容满面,戴的白色帆布帽被推得歪在一边。
“怎么,没想到吧?”他招呼我,“找到您可不容易。我担心您不在家,那可怎么办?”
我是如此惊讶,以至于都没感觉到高兴。没有,我根本没想到是他。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月前分手,我来莫斯科哥哥这儿,他则跟奈米茨一道前往黑海游泳。
我带他到我们房间里,坐在给我当床用的沙发上。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可是像苍蝇一样狡猾。”他快活地回答。
“像苍蝇一样狡猾”这句夸辞是他心情特别好的标志。
“我早晨刚到,明天往回返,回家。但是今天,”他竖起食指,“我仍将举办盛大的宴会,急速进攻。晚上将在艺术之家讲演。当然,那怎么能没有您呢?更何况索洛古勃带着自己的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在这里。他也将出席我的晚会。我把您介绍给他,啊,我游泳游得多美啊……”
然后,停住自己的话头,打量着房间。
“您在这里不舒服,是吧?空间太小,东西都是些没有灵魂的日常用具。这是屏风,它带来的是苦闷甚至是恐怖。在这里不可能写诗。看来您这段时间大概什么都没写出来吧?”
我点头。
“一直在跟那一首叙事诗折腾,怎么都完成不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就知道是这样。在这里您缺少空间,主要是心理空间。人与事这种可怕的无聊是令人苦闷的无聊。您应该设法尽快回家:明天,最迟后天。哥哥会伤心?乱讲,他没什么可伤心的。”
晚会来临—《—艺术之家古米廖夫晚会》。可是“急速进攻”的说法与他根本不相适宜。古米廖夫讲演的地方不是在通常举办文学晚会的大厅,而是在一个窄小狭长,摆了几排椅子的地方,甚至讲台也没有。古米廖夫坐的桌子距离第一排一俄尺。
但是他看起来轻而易举地承受住这一“空间缺失”,这一“苦闷的无聊”,且践踏着“无情的自然法则”, 自我感觉是凯旋者和胜利者。
听众不多,而且当即就能感觉到,他们唱的与古米廖夫不同调。他的诗不入听众的耳。我旁边是谢尔盖·博布洛夫,《七弦琴的诗》的作者,老是蓬头垢面的,虽然又闷又热,仍穿着皱皱巴巴的绿色雨衣。他皮笑肉不笑的,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在莫斯科,我们彼得堡人被看不起,被叫做“废物和死人”,我第一次到诗人协会时,就被理直气壮、开门见山地告知这一点:
“你们那儿所有的人都是死人、废物和庸才。你们只有一个奥多耶夫采娃。而且……”
而当我红着脸承认,我就是“那个奥多耶夫采娃,而且……”时,他们都不相信我,直到我提交我的作品集为证。而且,就这样对我也毫无热情。
我打量着听众。他们不像我们彼得堡的听众,都是些瘾君子类型的年轻人,眼睛描得浓浓的,穿戴怪异的裙子和帽子的姑娘们。
索洛古勃在第一排。我一下子就凭尤里·安年科夫的画像认出了他。他跟画像上的一模一样。没,不完全像。画像上他反倒显得不那么僵硬死板,不那么死气沉沉。“穿长礼服的砖头”,正如人所常言。可是他不像砖头。砖头是红色的,而且粗糙。他却是白色大理石式的,老爷派头,像叶卡捷琳娜大帝时代的达官贵人。他更像是雕像,墓地上的雕像,石客,他本人的纪念碑。他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凝凝然格外威严,随便怎样都无从知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但是我感觉,大部分听众不喜欢古米廖夫的诗。这讲堂不单是冷漠,而且充满敌意。没错,诗作选得不对。古米廖夫好像故意朗读那些在这里、在莫斯科会招人反感的诗:《心灵与肉体》《波斯小型彩画》《大师们的祈祷》《宝石戒指》……不,所有这些都不必在这里念。尤其是《利比里亚》。为什么?为什么他念这首《利比里亚》?
然而古米廖夫没有注意,确切地说,是不想注意听众的情绪。他庄重地念道:
您今天面色苍白,甚于平常,
忘却了您对妇人将要说的话,
而妇人那时候将会回答,
请您自己,去猜一猜吧。
“她回答的,也正是我们的:傻瓜!”响起一声浑厚的戏剧腔的低语。这是博布洛夫。大家都听到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我恐怖得全身发凉。古米廖夫不可能听不到这声浑厚、尖刻,投掷给他的“傻瓜”。他会怎么回答?莫非索洛古勃“哪里有人群,那里就有格斗”的箴言将在此地得到印证?
古米廖夫却将头昂得更高,骄傲地直视着自己面前听众上方的墙壁,他的嘴大大地咧着自得地微笑,仿佛将笑声当做赞许。何况对女黑人说她苍白的确可笑,到这里焉得不笑?
他又镇静地继续:
忽而悬挂在纤细的藤蔓之上,
忽而躲藏在花纹斑斑的树叶中,
黝黑的密林里居住着大猩猩,
与城市为近邻的黑黑的大猩猩……
“装作没听见,”博布洛夫小声说,“而您也做样子没听到是怎么笑话您的导师的。您就仔细地、惊叹地、快乐地聆听吧。”
我不搭腔。他伏身向我:
“可您最好是听听这些诗,也是写给女黑人和写女黑人的国家的。”于是开始发音优美地念道:
我的孩子,我的姊妹,
满怀柔情去想一想,
让我们生活在一道……(楷体字为法语。)
我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别说话!打住!”
古米廖夫读完了,起身鞠躬。掌声零落,我再拼命鼓掌“把讲堂烧热”也是枉然。在我们彼得堡这一招百试不爽。我是个中“专家”,在诗人车间他们亦都这么称我是“捧角儿大师”。必须让过第一潮鼓掌,差不多在它开始消歇的当儿加入进去,带着疯狂的动力加入进去,凭此唤起热烈的掌声。
可是在这里我的划算落空了。很少有谁效仿我,听众犹如上完一堂枯燥无味之课的学生,乱哄哄地赶向出口。我手足无措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古米廖夫向我走过来,他的样子完全表明,晚会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非常满意和高兴。
“有个惊喜正等着您呢,”他笑着对我说,“我们现在跟费奥多尔·库兹明和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一道去普罗宁那儿。他也邀请您了,”做了一个大大的请求的手势,“请允许把您介绍给鲍里斯·康斯坦丁诺维奇·普罗宁。”
当即从古米廖夫伸长的手底下,就好像从地底下冒出了普罗宁。
该人便是:永动机普罗宁,无法实现的设想之沸腾的奖杯普罗宁,著名的维拉·亚历山德罗芙娜,“狗的女主人”(楷体字原文为法语)的丈夫普罗宁,和“野狗”的本主,魔术演员普罗宁。外表稀松平常,并无特别之处。可他却是多么讨人喜欢啊。他精神饱满且“由衷地”握我的手,热烈迸发的友好情谊旋风般朝我扑来,差点把我掀翻。眼看着他就要把我拥入怀抱,贴向他自己关爱的心口,我退后了一步。
不过毕竟还没到拥抱的地步,他这一番热情洋溢的表现突然以一个询问结束了:
“我希望,您不反对赏光莅临吧?”
我自然不反对。
他却已经推开迎上来的人,挥动着两手翩然扑向索洛古勃,毕恭毕敬地大声问候他。
“怎么样,他吓着您了吧?”古米廖夫问道,“对他得习惯习惯。是个可爱却不踏实的人。热衷于社会活动,为此全身心地折腾。假如将这些能量放到某个支点上,能够转动世界。咱们去小吃部喝点茶吧。”
于是我们过去,古米廖夫环视着四周。
“这个秃子可是又不请自来了,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瓮声瓮气地嘟囔我的诗。听到了吗?”
我也往四下里张望。当真,一个大个子秃顶的同志,穿着褐色的皮夹克,侧挎着带套子的那干式手枪,紧跟着我们, 目不转睛地盯着古米廖夫,明白无误地显示:
或许,他发现了暴乱,
便从腰里拔出手枪,
于是,从花边和淡粉色
勃拉班特袖口金子撒落……
古米廖夫停下来,冷冷地傲慢地问他:
“您跟着我干什么?”
“我是您的崇拜者。您所有的诗我都会背。”他解释道。
古米廖夫耸耸肩:
“这自然证明您记忆力好、品位不错,可是跟我完全不搭界。”
“我只想握握您的手,谢谢您的诗歌,”又慌乱地补充道:“我是布柳姆金。”
古米廖夫猛地一下子整个人都变了,傲慢和冷漠荡然无存。
“布柳姆金?就是那个布柳姆金?刺死米尔巴赫的杀手?在这种场合,我高兴得很。”他笑着握住布柳姆金的手,“非常,非常高兴……”
回到彼得堡后,古米廖夫在自己最后一首诗《我的读者们》中描写了这一幕:
人群中的那个人,
射杀帝国的使者之后,
走过来跟我握手,
为了我的诗歌而致谢……
顺便说一句,给我念这首诗时,他特别有力地朗读道:
当面容姣美的女人,
世间唯这面孔最珍贵,
说起:我不爱您。
我会教她如何微笑。
然后离去,不再返回……
他看我一眼,笑笑。
“您看,就像我现在这样笑,我这写的是您。”
我却不信,笑了起来。
“写我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许多人。哎,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这才是废话呢。”
我当时是格奥尔吉·伊万诺夫的未婚妻。古米廖夫不愿意我嫁人,他竭力劝阻我。倒不是因为他爱上了我,而是因为不想让我走出他的影响范围,不再是有点类似他不可剥夺的所有物“他的学生”。但是今天在这里,在莫斯科,我们没有提及我是谁的未婚妻。我们大家一起去普罗宁那儿,索洛古勃和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古米廖夫和我。
普罗宁在莫斯科有一套又大又空的公寓,这在莫斯科太让人吃惊了。它里面显然没人住。空空荡荡的不仅是因为看不到也听不到房客的影子和声音,还因为没有家具。在普罗宁带我们进去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没铺桌布的长餐桌,可是普罗宁乒乒乓乓地一下子弄来高靠背的沙发椅,弯曲木椅,凳子和缝着珠子的小脚凳。
所有的人都按身份入座。索洛古勃不是随随便便地,而是庄严地端坐在高靠背的沙发椅上,挨着索洛古勃,坐在弯曲木椅上的是他的妻子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切博塔廖夫斯卡雅,小个子,皮肤黑黑的,老是没来由地担惊受怕。但此刻她的慌恐却完全有根有据。很快很快,再过几天,他们终于要逃到国外去了。开始新生活。为了尽快逃出“这个地狱”,她和费多尔·库兹米奇也来到莫斯科。奔走斡旋,结果成功了,明天她和费多尔·库兹米奇就回彼得堡去准备出发。
她心里是多么惶恐不安啊!故而她神经质地耸肩膀,打哆嗦,皱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是的,心里如此的惶恐不安,使得她受不了它们的猛烈的进逼,就在终于要得到前去“国外乐园”许可的那一天,她没戴帽子就从家里跑出去,狂奔到图奇科夫桥。在那里,凝然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确定:现在去哪里,现在做什么?她猛地伸展开双手,从桥上跳入涅瓦河。
不过这一切的发生还要再过几个星期,在勃洛克死和古米廖夫被枪决之后。
而眼下,快活、晒得黝黑的古米廖夫,用每个字眼和每个手势强调着自己对索洛古勃至为尊敬的态度。古米廖夫坐在白茬凳子上。主人自己脱了外衣,穿着在当时白得不自然的衬衫,在角落里安放了一张大餐桌。我分得一张小脚凳,我坐着它看索洛古勃是仰视的,我专心致志地聆听着。
尽管古米廖夫和普罗宁通力协作,谈话却完全不投机。索洛古勃威严地、镇静地、冷漠地、石头般地沉默着。古米廖夫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竭尽全力将索洛古勃拖出沉默,随便提到被意象派搅黄的,我不记得是哪个作家的死后纪念活动。
“岂有此理!恶棍!”普罗宁大声嚷嚷。
这时,蓦地意外响起索洛古勃冷酷无情、不容辩驳的话音:
“搅得好!意象派们应该以此为成就。对于作家而言,死后纪念活动是第二次葬礼。终结的葬礼。是坟头上使他无法站起来的白杨木桩。应该做天才、巨人,像普希金还有托尔斯泰那样。他们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损毁的。任何死后纪念活动都荒唐愚蠢,卑鄙下流,而对于其他的作家而言死后纪念活动是一百普特重的铅顶。我甚至一想到在我死后十年或二十五年还要写到我,就不寒而栗。可怕啊!……”
他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兜里拿出银烟盒,就着古米廖夫从自己凳子上跳起身来,毕恭毕敬递上的火柴吸燃了香烟。
“因为惧怕死后纪念活动,我才不想死,”索洛古勃煞有介事地继续说着,又从鼻孔喷出一股烟,慢慢腾腾补充道:“虽说压根儿就不大愿意死,还要在巴黎散步……要呼吸大地无忧无虑的空气……”
索洛古勃的嗓音使得切博塔廖夫斯卡雅的肩膀愈加神经质地抽搐,她把烟灰撒了一地,大声飞快地说着话,眼睛炯炯发亮:
“当然,费多尔·库兹米奇是对的。还有,当然,托尔斯泰是天才和巨人。屠格涅夫不是平白无故叫他大象的。但是,”她挑衅地昂着头,“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不聪明,没教养。他甚至大学都没毕业!还对莎士比亚胡说八道。不要,请别争!别争!……”
她愤愤地嗤了一下鼻子,又委屈地沉默起来。
但是谁都没想争论,托尔斯泰被忘掉了。关于身前身后名的谈话滑坡似地不可遏止。顺便说一句,索洛古勃大可不必惧怕死后纪念活动。何况这一恐惧,与大多数的恐惧一样,不曾被证实。1937年和1952年,在俄国,在侨民圈内,什么纪念他十周年或二十五周年的活动都没有过。索洛古勃被“真正地和永远地”遗忘了。而且现在似乎很奇怪,他曾经被视为诗人中的“群龙之首”。
索洛古勃对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坚信不疑,古米廖夫当时则正梦想着如何既为此又为彼而奋斗。他期望着再活上五十几年,并未预感到死亡离他已如此之近,而且他的身后名是如此之伟大。
然而我此刻,坐在索洛古勃脚边,没有去想名声,无论是身前的,还是身后的。关于死后纪念活动这个问题我压根不感兴趣。我看着索洛古勃,我听着他说话,我难以相信,就是如此僵硬庄重地端坐在我面前的他,写下了这些轻盈婉转入乐的诗:
我恬静的朋友,我远方的朋友,
你看——
我冰凉和忧伤的
朝霞之光。
我徒劳地等待
神灵。
此生我不知道
欢欣。
孤独的和忧伤的,
晨光熹微,
我恬静的朋友,我远方的朋友,
我将死去。
他怎么能够?我琢磨不懂。我自己反复吟咏着他那梦游的诗句:
哩啦,哩啦,哩啦摇,
把两块肉粉色玻璃摇。
百合花般白,红宝石般红,
你是那样白,你是那样红……
他怎么能够用自己冷峻凝重、事务的、清醒的声音来念:哩啦,哩啦,哩啦,摇?我极想请他念一下他的什么诗。可是我犹豫着。我在记忆里逐个回想他的诗,寻找那些与他的外表不这么奇异地截然相反的诗句。找到了:
在茂密的云衫影下,
在梦之河上,
魔鬼用毛茸茸的手,
摇晃着秋千。
摇着并笑着……
是的,我可以想象,这是索洛古勃写的。我甚至能够想象他怎么来念它,或许很不错。不过,他的声音难道能朗读:
我要往小嘴里摇落盛开的玫瑰上的美露,
要用美妙的歌曲浸润小小花朵般的眼眸。
索洛古勃的这种融雪般的,天使般的柔情从何而来?来自诗中?抑或来自生活?
普罗宁一边做手势做得他那衬衫的白袖子闪闪烁烁如风车的翅膀,一边激愤地讲述,在这里,在莫斯科,在勃洛克的晚会上,意象派们向他喊:“死人!死人!该进棺材啦!”对此勃洛克平静地说:“是的,他们是对的。我早就死了。”
“我早就死了,”索洛古勃慢慢地、有力地重复说,打断了普罗宁的话语狂流。沉默片刻,又响起索洛古勃从容不迫的凝重的声音:
“是的,‘我早就死了’,对自己死亡的感觉有时会光顾诗人。尤其是尚未年老的。诗人时刻思想着死亡——自己的和他人的。实质上,他们只有两个主题:死亡和爱情。不过在我却是活得愈久,开始愈发多地怀疑自己的死亡。我似乎更觉得我将不死,永不。在我心中出现某种永生的希望。甚至相信不是所有的人都死,相信亿万万分之一的至尊之人将被赐予永生。”
索洛古勃边说边叹息且欣欣然。但现在他的僵硬转给了他的听众。大家都变硬了,呆住了,动弹不得。普罗宁刚刚还在狂飞的白衬衫袖子断了气地耷拉着。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的手夹着熄灭了的香烟凝固在空中。因为费多尔·库兹米奇说话时是不许抽烟的。
“永生有可能就是我的命运,”他深信不疑地接着说,“关于永生我有一整套理论。要知道……”他沉思着,“不,这太过复杂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再说该散了。明天我们面临的将是艰难的一天。明天我和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还有您,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将踏上归程。所以……”
他从自己的王位上站起来。于是大家得令一般活了过来,都站了起来,开始走动和说话。普罗宁扑向索洛古勃,热烈地抖动他的手。
“谢谢光临,费多尔·库兹米奇!您谈的多有意思啊!我也坚信永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相信您的永生!您的,不是我的!谢谢!……”
我从我的小脚凳上起来,站在索洛古勃面前,等着他也跟我告别。他那骨碌飞转的小眼睛落到我的身上。他用自己严厉的“督察员”眼神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蓦地他的面孔活跃了起来,嘴唇动了,露出坚硬的,仿佛也是石头的牙齿,脸颊上的疣子慢慢抬向眼睛,他在微笑。
不是瞬息间的,不是“笑容一闪而逝”。不是的,笑容就这样在他跟我说话时,一直挂在他的脸上没消失:
“就在不久前还能把您放到角落里,戴着您的蝴蝶结。是真的吗,就像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要人相信的那样,您在写诗?”
“是真的。”因为害羞我的舌头比平时更僵。
他仍然笑着,摇摇头:
“徒劳无益,最好学点什么有用的。只不过我自己知道,诗人是劝不转的。主要是别急于长大成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青春年少。懂得这个,是在它过去后。而您尽量现在去懂得,并为您如此年轻而高兴吧。”
我们四人走下楼梯,普罗宁抄过我们,为索洛古勃打开大门。仿佛就是在等我们出现似的,几个马车夫急忙来到门口。
“请吧,公民们,请吧!”
“请吧,老爷!我带着坐快马兜风去!”他们中间穿着最讲究的那个高声叫道。
普罗宁用一个大大的调派手势邀请索洛古勃和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坐上那人的四轮马车,并小心翼翼地搀着他们俩,彼此又是新一轮的道别和祝福。索洛古勃离开后,古米廖夫方才着手挑选合适我们的马车夫。他做这个既有品味又在行。
“这个浅黄色的马肯定跑得不错,从耳朵上我看得出来。”
我坐上四轮马车。普罗宁也好,古米廖夫也好,谁都没来搀我。我们与普罗宁告别。他挥着手:
“请向彼得堡致意!”
古米廖夫笑着背诵道:
马车夫猛一拉缰绳,
马儿的腿猛地一冲,
马车夫高喊:“驾!”
马儿迈开一条腿,
车夫把鞭子抽响——
于是艰难地上路。
不,我们上路并无困难。浅黄色的马跑得又快又欢实,而不是像我的叙事诗中写的那样,“趔趄着疲倦的马步”。我们行驶在陌生的、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在莫斯科这里新经济政策已经如火如茶,跟我们彼得堡那里的不一样。古米廖夫给我讲他跟奈米茨游泳的事。
“妙极了,纯粹的享受。在船上我身上海洋的血起作用了。要知道我叔叔是海军上将,而我父亲是海军医生。所以我也感觉自己是只真正的海狼。假如您看得到就好了,克里米亚的海岸是多么美丽,尤其是在日暮时分。而早晨……”
我没去打断他,但我想谈的是索洛古勃,而不是克里米亚的美。他一定注意到,我听得“兴味索然”,便不满地皱起眉头。
“您累了?想睡觉?没关系,我们就到了。”
可是我根本不累也不想睡觉。我很快地问:
“您说,关于自己的永生他是认真,还是仅仅为了做惊人语?”
古米廖夫宽容地笑道:
“哎呀,您是说这个。我却觉得,您跟我生分了,心野了,不会倾听了。喏,谢天谢地,既然您一如既往地非得知道‘由于什么和为什么’,那就一切正常。只不过您这么贪得无厌刨根问底的,像谁呢?”
这修辞性的问题,不是第一次向我提,亦不需要回答。古米廖夫继续道:
“而且为什么这对您那么有意思?须知这是某个颓废派文学的昏话,我已经听说过它。我跟索洛古勃有一次一道从《世界文学》回家,他突然,像今天一样,谈起永生,甚至还很激动。但就在这时洛津斯基追上我们,我们仨同行。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没能让索洛古勃回到他的‘永生理论’上来。他是个很难弄的谈话对手。一旦他被打断,马上就默不作声。有时却会说个没完没了,还出奇的坦诚。”
我住在巴斯马纳亚街。可惜那儿不远,我们已经到了。也该分别了,要整整三天。
“您不要想推迟走,”古米廖夫说,“您待在这里做什么?我有一大堆计划。要开办诗人之家,高高兴兴地开始生活。您知道,”他突然加上一句,“您可以骄傲——索洛古勃对您笑了。他绝少笑的,他的笑就是称赞,好比奖章。喏,晚安。还有,我希望很快见面。只要不晚于三天您到家就行,一定!”
这一夜我睡得很差。我回想着古米廖夫和格奥尔吉·伊万诺夫所讲的索洛古勃的故事。故事很多,非常多。其实也跟所有诗人的故事一样多。我的确是“贪得无厌刨根问底”,我想要知道一切,绝对的一切与诗人有关的事。在这方面我非常幸运。古米廖夫,以及后来的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很乐意回答我所有数不胜数的问题,津津有味地讲述阿波罗杂志——野狗咖啡馆年代那神话般的岁月。他们将我带进从童年起就梦想的,诗歌和诗人那迷人的上天入地的世界。
是啊,索洛古勃的故事很多,这是其中的几个。首先,索洛古勃何许人也?索洛古勃是笔名。那为什么他要用伯爵的姓,而且还是个作家的?没错,他扔掉了爵位和第二个字母“Л”,总归……他本姓捷捷尔尼科夫,也曾有一说是捷尔尼科夫。他是裁缝和洗衣女工的儿子,甚至有人说是非婚生的,可是我没有证实。他得以读完师范学校,当上老师——不可爱的老师。后来做督学,愈加严厉,更不可爱。已不仅是学生,还是老师们的威胁。他开始写作很晚,但成名很快。而且开始挣钱不少,当然不是靠诗,而是散文。能够用诗养家的唯独刚结婚几年的勃洛克一人。是的,勃洛克写的诗难以置信的多,而他和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日复一日只能喝燕麦粥和可可茶。但是毕竟我不知道,另外还有谁是靠诗人的稿费生存的。
索洛古勃却凭着他的《卑微的魔鬼》《鬼术》《死亡之刺》和其他作品差不多发财致了富,扔掉了督学的职务,不但“发了大财”,而且住进了自己所有的“金屋”。索洛古勃的公寓里摆着一色的镀金家具,墙上的画和镜子都配着宽边的镀金框。镀金的吊灯和柱形花架,带金色流苏的大红窗帘要么是天鹅绒的,要么是缎子的。金碧辉煌得让人眼花缭乱。所有的东西相当粗糙,多半是在阿普拉克西诺市场买的。
“多么豪华,多么富裕啊!”初次走进公寓的季娜伊达·尼古拉耶芙娜·吉皮乌斯,置身于四面镀金的餐厅,把手眼镜举到她那绿色冷而媚的,近视却洞察一切的眼睛跟前,发出惊叹。“杯子和调羹也是镀金的,说不定还把金晃晃的五卢布放到小点心里烤呢!”
索洛古勃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
“我一定利用您关于五卢布的建议。我承认我爱金子。我很高兴把我的秃顶镀上金,可医生说那是有害的,天赋会没有掉,会变得心怀嫉妒,我倒不知道有什么比这更糟的。”
“那您也不喜欢喽?”有一回索洛古勃问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因为您是唯美主义者。而我坐在我教师的斗室之中向往的,就是这样的氛围。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一大堆学生的练习簿,它们使我厌恶透顶!我坐在煤油灯下,给那些蠢货们打两分和一分——颇有快感,他也许会因为我的两分或一分挨爸爸和妈妈的鞭子。炉子冒着烟,飘到窗外。如此忧伤啊,如此的忧伤。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坐在鲜红色的绸布沙发椅上,墙上挂着镀金框的画,地板上铺着玫瑰花图案的地毯,就跟我现在这里一模一样。而且我觉得,假如得到这个金宫殿,在这里我将度过金色的日子。喏,当然有一点点偏差,可毕竟抱怨不得。不错,我对自己的感觉完全没错。 自然啦,梦想的东西总是更加神奇些,可我总归满足了。”
有一次索洛古勃对古米廖夫说:
“我常常奇怪,我怎么能塑造出佩列多诺夫这个人物。这是多么可怕的,变态的想入非非啊。而我描写的他,您看出来没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我自己为蓝本的。是的,是的,非常多。甚至‘蠢人’也是。也就是说,假如没有诗歌作出路,她或许就会出现了,具体化了。再说,对诗歌也得小心,它也使得很多人遭殃。对我却是帮助的……您能理解我的,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对您自己而言,诗歌是亲娘,不是后妈。它保护您,帮助您。却把勃洛克带向死亡,还不止他一个。必须得是非常的坚强,敢于驾驭诗歌,不让它把自己吞噬掉。‘我缩短笼头使你的步子跑进匀整的圈子’,我总是觉得,普希金这说的是诗歌。他是能够斗过它的。莱蒙托夫却没有,不能够,由此而殇。”
古米廖夫听着,虽然他完全不同意,并未插嘴争辩。你若是插嘴的话,他就会面露愠色,沉默不语。索洛古勃提问的当儿,必须等着。索洛古勃继续一字一顿地说着:
“还有人指责我残忍。仿佛《卑微的魔鬼》是本残忍的书。但是倘若没有一点儿残忍就没有伟大的作品。正如您,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所知,这还是维加·卡尔皮奥(西班牙戏剧家,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代表人物)说过的。何况这是多么正确啊。些许的残忍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它,犹如没有了盐,淡而无味。”
索洛古勃豪华排场地安置停当,便在家里开起了招待会。索洛古勃是个冷漠却举足轻重的主人。客人们不可能不感觉到,他在家里接待他们,是他们莫大的荣幸。
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根本不为“金屋”女主人这个角色而自豪。从外表上看,她是个典型的高等女校学生,蓝袜子,发型衣着随随便便,指间香烟常燃,她永远在为什么不安,担心什么反对她热爱的费多尔·库兹米奇的阴谋诡计。
“哎呀,所有人都嫉妒费多尔·库兹米奇。所有人都想害他,中伤他,消灭他,可是只要我活着,我就不允许他的敌人……但是怎么找出敌人?他们往往假装成朋友的样子。”
可怜的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的处境中最难的,是索洛古勃要求她非常客气地对待所有的客人,她的心却被对朋友的爱和对敌人的恨扯裂。但是流露感情不可以,费多尔·库兹米奇会生气的,那可了不得。她无法想象出比这更可怕的事儿了。
古米廖夫同情地点头:
“不容易,做伟大的诗人的妻子苦啊。而且坦白地说,但凡是做诗人的。甚至,譬如做我的妻子。”
还有一个索洛古勃的故事。我回忆起古米廖夫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还在革命前,他和戈罗杰茨基一起想要出个什么作品选集。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打电话询问打扰与否后,他们不无忐忑地前去索洛古勃那里为选集求诗。
索洛古勃在自己金碧辉煌的书房里穿着丝绸睡袍接待他们。书桌上的手稿中,有一只很小的灰色蓬蓬毛线团的猫咪,小爪子勉强站着,起劲地舔着小碟子里的牛奶,索洛古勃则朝它弯下身子,聚精会神、又惊又喜地观察它。
“不是,你们看,多卖力啊!”索洛古勃说道,朝他们匆匆点了个头,“差不多把整个碟子都舔下去。唉你啊,小坏蛋,人家想淹死你!”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猫咪放到自己的手掌上。戈罗杰茨基轻轻摸着猫咪的小脖子:
“好可爱。眼睛还是绿色的。”他讨好地赞叹说。
索洛古勃挡开戈罗杰茨基的手。
“小心,谢尔盖·米特罗方诺维奇。别碰它,您会把它的背弄断的。要知道它的骨头那么软,您手重,”解开睡袍,索洛古勃又把猫咪藏到怀里。他的脸上显出怜悯的表情:“我昨天在楼梯上找到它的。园丁的老婆已经淹死四只猫了,可这只不知怎么跑到了台阶这儿,喵喵叫着埋怨。我弯腰抓起它,它倒张开小嘴,开始吮我的小手指。它的舌头毛刺刺,温乎乎的。于是奇怪地我蓦然感觉到了自己。似乎是在我身上腹部里面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悸动起来,有种湿润的、母性的、女性的东西。不,甚至是母猫的东西。全身都觉得,又可笑又奇怪。我想把猫咪放到台阶上却不能。我可怜它,会被淹死的。我把它带回家,这是我第二天照看它。它已经认识我了,多伶俐。”
古米廖夫从赞扬猫咪开始:“是的,惊人的猫咪。”转入正题,索洛古勃颇为关照地答应了。
“很高兴,我非常乐意给。那,随您选什么诗。”他递给古米廖夫一本红色的精制山羊皮面笔记簿,“想要多少就多少,拿吧,拿吧!”
高兴了的古米廖夫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大声朗读诗,并为它们赞叹。
“如果您允许,就这五首。而且我太感谢您了,费多尔·库兹米奇。这为我们的选集锦上添花,我们太感谢您了……”
“但是,很遗憾,”戈罗杰茨基结结巴巴地飞快接口说,“我们非常遗憾,我们每行诗只能付七十五戈比。当然,这对您算不得什么,但是我有责任预先告之……”
索洛古勃的面孔猛然又毫无表情了。
“这样啊,”他不慌不忙,却干脆利落伸出手,从手足无措的古米廖夫那里拿过笔记簿,“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把钢琴上的诗拿来。”他朝厅里喊道。
门开了,阿纳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手上拿着两张纸走进来。
“这些我能按七十五戈比给,至于别的,抱歉……”
慌了神的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连忙告辞离开了索洛古勃的公寓。在楼梯上他们才读了读为选集拿来的诗。我记住了第一首里的一节:
篱笆外罂粟花暗淡,
夜那么轻那么轻,
什么地方狗儿在吠,
嗅着远处的我们。
第二首是用一行莫名其妙的诗句结束的:“是否为我们耍环戏?”它与诗的内容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也跟押韵无关。古米廖夫不解地瞥了戈罗杰茨基一眼。
“这什么意思,谢尔盖·米特罗方诺维奇?你请解释解释。”
戈罗杰茨基却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抓住扶手,免得滚下楼梯去。
“是否为我们耍环戏?”之后的几个月内,诗人车间的人在各式各样生活场合反复引用这句诗。而原打算用这些诗的选集却一直没有问世。
“那猫咪怎么样了?”听完古米廖夫的故事我问,可是关于猫咪后来的命运古米廖夫丝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