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十二节
第十二节

安年科夫——《八点一刻》——恐水症——目录里的名字

1920年10月21日。

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所以我们家举办“盛宴”,有客人,主要是还有热的小牛肉。小牛肉是我的表兄弟从他工作的兹万卡带来的。昨天晚上,当他带着珍贵的小牛肉穿越森林去车站时,差点遭狼劫,那样的话则不仅没有盛宴,连他自己也没了,幸亏他能在被肉味引来的狼攻击之前走出森林。我当然完全有必要在家里等待客人们的到来。如若今天吃饭迟到,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我相当清楚。

然而离开艺术之家有多伤心,当时大家都在那里准备好听列米佐夫讲话。列米佐夫将要朗读,而且是“绝妙的朗读!谁都不会这样朗读,没有一个演员会。”前不久我在“列米佐夫朗诵会”上听过《维》,古米廖夫所言不虚。令人叹为观止。感觉是列米佐夫本人身份不明地忽尔是霍马·布鲁特,忽尔是死去的百人长小姐,这已然不是什么朗读,而是生活本身。

当他重又变成列米佐夫时,我吓得仍然在发抖,他又小又驼,戴着大眼镜,高兴地点头回报热烈的掌声,狡猾地笑着,装做不解地问洛津斯基:

“米哈伊尔·列昂尼铎维奇,他们干吗这么疯狂?难道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到《维》?难道他们中间谁都没朗读过《维》?”

而我不得不走了。我连听列米佐夫五分钟都不行。得赶紧了,已经七点钟了,而我们家七点半开饭。于是我极不乐意地走了,一个人。没人想不听完列米佐夫就走的。

我走在涅瓦大街上。

今年雪下得特别早。不像《叶甫根尼·奥涅金》里写的:

冬天,大自然等着冬天,

落雪只有到一月里。

不,在这革命年代,冬天既无须大自然,亦无须我们等待,冬天总是自己出现,而且比日历上它应该的时候早很多。

——黑的夜,

白的雪。

人站立不稳。

风啊,风遍及大千世界。

我急急忙忙顶风而行,在雪里磕磕绊绊的。不对,夜不是黑色的,而是蓝色的,天空中还有大大的亮闪闪的月亮。

有谁的手突然伸到我的手下面。我跳起来,四处一张望,看见尤里·安年科夫笑吟吟的脸上圆圆的、亮晶晶的左眼。在这亮晶晶的左眼里反映着月亮,记忆中当即跳出诗句,不记得谁的了:

那发疯了的月亮,

在你的眼中映现……

不对,那里面好像是“在你的双眼里”,可是安年科夫脸上,跟独眼巨人塞克洛普一样,只看到一只眼,圆圆的、亮晶晶的,被单眼镜放大了。安年科夫是彼得堡唯一戴单眼镜的人。他与它永远不分离。有一个不错的年轻女芭蕾舞演员,女芭蕾舞演员,年轻女演员和女画家总像是一群漂亮的、迷人的花蝴蝶围着安年科夫转,她羞答答地垂下眼睫毛要人相信,他甚至带着单眼镜睡觉。

尤里·巴甫洛维奇·安年科夫我经常在文学家之家和艺术之家碰到。他差不多是“自己人”,虽然他不是诗人,而是个画家。他还在那神话的、野狗咖啡馆时代就跟古米廖夫用“你”了,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后来流亡国外的“苏杰伊金大师”怎么跟他用“你”的。安年科夫,按古米廖夫所下的定义,是“鬼才”—“—体能天才”。

“他在场时我总是特别能感觉到自己,”古米廖夫解释道,“他唤起我身上的能量。他犹如能量、生命力和能力,无所不能的能力的蓄电池,你只有啧啧称奇,全才。甚至诗他都一丝不苟、机巧得当时做出来。”

的确是机巧地“做出来”,因为他除了写诗之外,还自己把它们印成带图画的小册子。前不久他出版了一本这类小册子《八点一刻》。

我认识尤里·安年科夫跟认识多布任斯基一样,他为我发表在《艺术之家》杂志第二期上的《月亮叙事诗》画页眉装饰。但是我跟多布任斯基,跟安年科夫和跟其他画家的认识仅仅是“点头之交”,我不设法跟他们中的任何人接近。不单是跟画家,跟散文家我也走得不近。对我而言真正存在的唯有诗人。甚至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声誉,接受我,诗人加入自己家庭的“谢拉皮翁兄弟”的聚会,我都很少去。我对他们没有兴趣,我纯粹地、整个地忠于诗歌。唯独诗歌。

“我吓着您了?”安年科夫问我。

我摇头。

“没有。只是这么突然,我没听见您的脚步声。”

“那还用说。我穿着毡靴,在雪地上,悄然无声。”

他一如平常,穿着毡靴,浅蓝色的夹克衫和戴着单眼镜。尽管他是另一种类型,可他的样子几乎是与古米廖夫和列米佐夫一样化了装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勃洛克、洛津斯基、格奥尔吉·伊万诺夫、阿达莫维奇、多布任斯基、卢里耶、科兹林斯基和别的人依旧努力保持彼得堡式端庄美的外表。但许多大学生、演员和画家却极过分地穿些什么寻常没有的、不挂面的皮袄,猎人的绿夹克,用红色天鹅绒窗帘缝制的弗列奇式上装和稀奇古怪的马裤。更不用说五颜六色的裹腿,和高得出奇的乱蓬蓬的裘皮帽子。只不过他们从哪儿搞到这全套化装舞会的行头?

安年科夫说:

“您走得多快啊,我勉强追上您,都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明白。追?可是安年科夫为什么非得追我?要知道我跟他见面时的内容是握手,捎带着微笑和一成不变的问题:

“过得怎么样?”“好极了,谢谢。”

然而他已经自己在解释了:

“我特地去‘碟’听列米佐夫的朗读。我今天赶上晚上有空,您知道我工作太忙。刚准备顺便去莫伊卡路,看到您走过。那么细弱,腿长长的,磕磕绊绊的。显得那么孤独,无助。而且不知怎么的,有什么地方那么像我的初恋。她也是戴着这样圆圆的帽子,只不过是草帽,而不是海狗皮的。甚至我的心都被汹涌而至的回忆拎起来了,您使我猛然想起了她。我就几乎是跑着追起您来。”

“我像她,真的吗?”我问。毕竟像某某人的恋人,尤其是像画家的恋人总是很荣幸的事。可是他笑着摆手。

“一点不像,差远了,只是轮廓像。她是黑眉毛,眼睛像樱桃似的黑幽幽的。那是在伏尔加河上。我父亲是一家大型轮船企业的经理……我们在轮船上有一套公寓,所以我们上上下下走遍了伏尔加河。多美妙啊!也就是在那里,在塞兹兰,我的初恋愈演愈烈。”

他给我讲着自己的初恋和伏尔加河。我,很遗憾,从未到过伏尔加河,我跟他挽着手,步调一致,饶有兴味地听他说。

阿尼奇科夫桥上立着一条狗,他用后爪子站定,摇着前爪,请求施舍。像乞讨者。这些乞丐狗大多待在小食品铺旁边,挨个在墙根排开,每一只都有自己被指定的位置,讨要和等着好心的公民把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面包丢给它们几小块。它们从不撕咬,不会因为丢过来的面包块打架,而是规规矩矩、耐心地等待着“赐给”它们。

它们有的待在教堂附近,但是在涅瓦大街这里,我从来没看到过乞丐狗。

“可怜的傻狗狗!给它什么呢?面包我们可没有。它又不要钱,真可怜它。”安年科夫难过地叹气,“我见不得挨饿的人,尤其是孩子和老人,还有狗,我非常爱狗。您呢?”

我也特可怜这小狗狗……何况我也爱狗,爱得不得了。爱到小时候曾幻想有狗国,那里只有狗,一个人都没有,而我是狗女王。于是我,被乞丐狗的样子所打动,对安年科夫讲起我的“狗之国”。对他,对这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讲我对谁,甚至对古米廖夫都没讲过的事。这么自然,这么推心置腹,这使我吃惊。要知道我天生非常害羞,不知怎么的我谈自己总是不好意思和不自在。知道我害羞的人不多,相反,我给大多数人的感觉是少有的自信。他们对我的概念得之于我的“上流社会”腔和举止,得之于我泰然自若走上舞台上朗读诗歌,和我回应鼓掌时“从容地鞠躬”。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训练的结果罢了,须知兔子甚至都能被教会在转鼓上表演。对于我来说,转鼓上兔子的表演主要就是克服害羞,战胜它。不过只是表面上的胜利,骨子里我依然如初,那里面可是无论什么最惨无人道的“教育”,无论什么“琢磨”和训练都不可能有任何收效的。但幸运的是,我的内心世界是我的教育者们最少关注的,因为他们所认为的理想的斯文并非是,而是仿佛(楷体字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我一边对安年科夫讲着狗国,一边不停地体会能够如此轻松谈论自己的惊喜。我感觉在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关系,他会正确地理解我,不会笑话我的。

他也果真没笑话我。

“这么说,”他说,“您小时候不是特别幸福的孩子。”

“怎么不是?确实,我不知道。可是我那时对人的理解和珍爱大大少于对狗的。”

“我有过一只非常奇妙的灵獒卡罗。我们彼此是多么相爱啊,不是狗,是兄弟。”

这会儿已经是安年科夫栽进不可磨灭的童年回忆的宝贵王国里,我反倒“竖起了耳朵”,倾听和把听到的记住原本是我重要的功课之一。我得知,卡罗,作为被视为四条腿的朋友,是条非常好的公狗,是一切狗尊严和德行的模范。

“有一次,我跟它散步时,有个流浪儿对它穷追不舍,逗它,甚至还胆敢抓它的尾巴。高傲的卡罗,极具自制力,对他忍无可忍,咬了男孩的手。男孩绝望地叫着连忙跑了。

“过了一个小时警察所长却来我们家,不容反驳地宣布,既然狗咬了男孩,那么它就绝对是疯狗。

“‘要知道它疯不疯很容易。众所周知,疯狗都有恐水症,’他一副很专业的样子,‘如果它不去喝水,就清楚了。’于是他命令随从拿来一大碗水。

“卡罗待在院子里自己的狗舍边。警察所长在它面前摆上盛了水的大碗,并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卡罗不友好地看着警察所长,在俄国不知为什么,狗都不能容忍警察、邮递员和骑自行车的,然后轻蔑地、庄严地转开不睬他和大水碗。

“‘毫无疑问是疯狗。不喝!怕水,’警察所长郑重其事道,‘必须用枪打死。’又对我说:‘走开点,年轻人,靠边。别碰它,它连您也可能抓。’

“可是我跪在卡罗面前,搂住它的脖子,轻轻说:

“‘喝吧,卡罗,喝吧,喝吧!’

“卡罗伸出舌头,用它舔我的脸,又低下头,开始很响地、拼命地舔水,舔得一滴都不剩。警察所长只得偃旗息鼓,按事先准备的收取二十五卢布‘狗咬费’。”

十年一挥间,安年科夫的回忆从卡罗转到他的鹦鹉身上。那只会说话的鹦鹉,整天自由自在地在他的公寓里飞,只有到夜晚为了梦才往笼子里顺便呆呆。

鹦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站在安年科夫肩膀上,呼啸着,唱着罗曼司,跟它喜欢的人打招呼,直着舌头喊:“您好,您好,很高兴”。对那些他不称心的人则洪亮地说:“再见,万事如意,祝您平安!”

或许,假如我不是住在游泳池街,而是再远点的什么地方,我会知道安年科夫更多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故事。但是我们,我压根没觉察到,已经走到我家了。

我谢过他送我。这是如此意外而如此愉快。我都没想到过,画家可以是这么可爱、可人和“实在”,仿佛我认识他一百年,吃掉的是一普特,而不是一俄磅盐了。我们在我家门口告别,现在已经完全明确了,我们是永久的朋友,还会经常见面,交谈。

摸摸索索着上楼时,我向自己提问:“古米廖夫会怎么看我和安年科夫突如其来的友谊呢?”怎么看?可是他根本不必评论我们的友谊,原因很简单,第二天起我们俩都把它忘了。见面时交流的仍是过去的握手,和过去说的:“过得怎么样?谢谢,很好。”捎带的笑容。

为什么?也许因为我们俩都太过忙碌,我们平行着的命运,再也不交会。只是到1921年冬天,根据雅科夫·诺耶维奇·布洛赫的意愿,出版尤里·安年科夫的诗人肖像作品集,他希望那里面有我的肖像,我们才又“实实在在地”相遇了。

安年科夫当时的声誉如日中天。他不单画所有的政治活动家——列宁、托洛茨基、卢那察尔斯基和别的很多人,也画作家和诗人,男演员和女演员,总之,画当时在彼得堡和莫斯科起到某种作用的所有人。新经济政策时期的暴发户和他们的老婆准备要多少付多少,去获得被“安年科夫本人”描绘的荣幸。

在他坐落在基洛奇路的前厅里,我碰上过一个这类暴发户的老婆,裹着裘皮,窸窸窣窣的丝绸,散发着香水味的丝绸,散发着香水味,脸白得发蓝,嘴唇猩红,修饰得长长的眼睛——新型的革命时期彼得堡女人。

安年科夫那么热忱友好地迎接我,仿佛他是在昨天,而不是在一年前送我回的家。然而这一年,勃洛克去世,古米廖夫被枪毙的悲剧性的一年,仍然成为我们谈话的主要话题。童年的回忆我们已经是回不去了,况且我在此期间已经出嫁,关于这个,我们自然也谈到了。

安年科夫给我看为他的书预备的,已经完成的安娜·阿赫玛托娃、扎米亚金和索洛古勃的肖像,其中还有格奥尔吉·伊万诺夫的肖像。

“他生着一张格外有趣的脸,”他说,“完全特别的,当然他本人也很有趣。”

电话急促地响着,打断了安年科夫的工作。

“不,不,无论如何不行,”他愤愤地尖声回答,我都听到了,“价钱?问题不在价钱,在于我没时间。懂吗,没时间。”挂上听筒了,又说:“也没有愿望,不管付我多少钱。”

我又给安年科夫摆了两个小时的姿势,我无法忍受摆姿势,坐着不动和感觉到抚摩似的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目光,我很难受和无聊。但是跟安年科夫一起,我却既不觉得无聊,也不难受。我甚至惋惜作画时间已过,该走了。

下一次定在星期一。

我没看到画稿就走了。

“下次我给您看,现在可不行。别忘了,星期一,三点。”

我笑。

“我记性很好。即便是不好,总归不会忘记的。因为我非常高兴我的肖像将收进您的书里。放心,我会来的,尤里·巴甫洛维奇。”

但是我却没去。就在那天晚上我被电报叫到莫斯科,我病危的哥哥那儿。等我一个半月后回到彼得堡,安年科夫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出版的书里没有我的肖像,对此我至今仍在惋惜。

然而在书的肖像目录里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