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英雄主义的死亡
古米廖夫喜欢朗读,尤其是用法语。
有一次,在给我念捷奥菲列·戈蒂耶写年轻诗人打算为不幸的爱情投水自杀,还想象他自己这浪漫结局的死后荣耀有多么伟大的故事时,古米廖夫放下书本,说道:
“非常正确。死亡的确对诗人的荣耀起到巨大的、有时是决定性的作用。英雄主义的死亡能够将诗人捧得很高。”
他沉思后又说:
“我非常希望上帝听到我的祈祷,赐予我值得尊敬的、英雄主义的死亡。但是,”他狡猾地笑笑,眯起眼睛,“不是现在,当然。五十几年之后,不早于此。因为我一生中还有多少事情必须做完,虽然现在也做得不少。”在这些话语中,当然隐含着暗示。古米廖夫常常暗示自己的反革命活动,但是我觉得他跟当时许多人一样,只是在扮演阴谋家。
有一次,在喀琅施塔得叛乱的日子里,他下课后与我一道回家时,在一座房子的门口停下来,把公文包递给我,神秘兮兮地说:“等我一会儿,我只是顺便去拿左轮手枪。他们答应今晚搞到。”我平静地留下来等着,把他重重的公文包放到雪地上。我不相信他,而且我压根不为他害怕。
他很快回来了,拍拍自己的身子。
“搞到了,喏,走吧!只不过别说出去!要知道这对您也是危险的。”
是的,我知道,这非常危险。甚至假装阴谋家也是危险的。所以,自然对谁都不会讲起“顺路取左轮手枪”的事。在彼得堡,在喀琅施塔得叛乱的日子里,紧张、激动和等待达到顶点。
我在游泳池街上走着。人迹杳然,悄无声息。寂静中分明传来忠于革命的巡洋舰发出的沉闷的射击声。地上卷起巨大的雪堆,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屋顶上面,朦胧着红色的、惨淡的云霞。可怕?是的,当然可怕。可怕而依然快活。
终于到文学家之家了。
我跑进前厅,抖搂着身上的雪。文学家之家内人满为患,好像蜂房嗡嗡作响,仿佛这是什么无产阶级集会,而非诗人、获叶卡捷琳娜勋章女士和年迈的达官贵人们彬彬有礼的聚会。人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向最后一个由街上进来的我打探新闻。
“喏,怎么样?……有什么新闻?”
可我什么新闻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我刚刚从家里出来,什么消息,永远是“最可靠最新”的消息都无可奉告。大家失望地从我身边散开,我朝围在库兹明四周的人群走过去。在这里自然有奥列奇卡·阿尔别宁娜,尤罗奇卡·尤尔昆和柳霞·达尔斯卡雅,有从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来的格奥尔吉·伊万诺夫,还有佐尔根弗赖,曼杰利什塔姆和奥楚普。大家都在听库兹明,而他兴高采烈地游说他们:
“是的,是的,我们还将看到涅瓦大街上闪亮的街灯,我们还将在阿尔贝用早餐,我们还将去莫莱修面,我们还……”可是他一看见我,来自街上的新面孔,没说完还要干什么,便用自己大大的、温柔的骆驼眼睛看着我:
“有什么新闻?有吗?有吗?有吗?……”
我怎么就没幻想出什么“金色葵花子”军团,或者是我的堂兄,白军军官,竟然寄信给我,信中准确地描述局势,并许诺……但是我既没有当白军的堂兄,也没有想象力来编造他的信。于是库兹明失望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描述被中断的,在等待着我们的必将来临的极乐。
大门又被打开,古米廖夫走进文学家之家。是的,毫无疑问,这是他。却是何等的异样。他身着棕黄色旧外套,腰上束着皮带,穿着又大又破的毡靴,头上戴着白色的皮帽子,像个滑冰者,肩上还背着个带补丁的大口袋。他的样子是如此之怪,以至于大家都默不作声,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没人问他这些日子里必定要问的问题:“有什么新闻?您听说什么了?”
第一个醒悟过来的是库兹明。
“科连卡,你这是打算去化装舞会?好像不是时候。”
古米廖夫骄傲地挺身站着,用袖口掸着胸口的雪。
“米申卡,我赶时间。我去瓦西列夫岛宣传鼓动,穿成这样是为了得到无产阶级的信任。”他自恃地说道。
库兹明啪啪拍手。
“老天爷会惩罚你的,科连卡。这儿哪来的无产阶级的信任?你像吓唬乌鸦的稻草人。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他用手掌拍着口袋, 口袋钟摆似地摇晃起来,“你拿什么塞满它的,灌的是空气,还是怎么的?”
“旧报纸。”古米廖夫解释。
我咬住嘴唇,免得笑出来,可是这下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后面是奥列奇卡·阿尔别宁娜,柳霞·达尔斯卡雅从座位上跳起来,尖叫着绕古米廖夫转圈,用拳头打他的口袋。古米廖夫冷冷地用手推开她,转身对我和奥列奇卡·阿尔别宁娜缓慢而有力地说:
“女人们就这样为赴死的英雄送行!”
可是这时其余的人也都附和起我们的笑声。库兹明在笑,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在笑,很少笑的奥列奇卡·阿尔别宁娜在笑,甚至还有忧郁的佐尔根弗赖,而曼杰利什塔姆哈哈大笑得眼泪都来了。
古米廖夫沉默片刻,鄙夷地冷冷看着我们,然后,戴着怪模怪样帽子的头一点,拿着他背后议论纷纷的补丁口袋,转过身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而我们却继续笑着,好久都还无法平静,反复说着:“女人们就这样为赴死的英雄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