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十节
第十节

夏花园——安德烈·别雷——《彼得堡》——人智学——金色童年——黑天鹅绒面具——友谊与爱情

五月的艳阳天,我与古米廖夫在他的艺术之家讲座之后,走在宫殿滨河街上。他猛然停下来,打断他自己说了一半的话,说:

“您回去吧。您再送我就不合适了,因为那里是秘密聚会。谁都不该知道它,您也忘掉吧。让上帝陪自己回家吧。路过夏花园,替我给雕像和树木们鞠躬。不过把丁香花枝给我作为告别吧。”

春天和夏天我总是持花而行。它们几乎不值什么钱,但给予我如此多的快乐。我拿着它们游荡一整天,晚上插水里放到床头柜上,以便醒来后即刻就看到它们。对我这持花而游的奇怪风格,格奥尔吉·伊万诺夫在他作于生命最后一年的诗中回忆道:

你微笑。你不明了,

什么将陪伴我们,什么在等着我们。

稠李在你手里盛开……

还在另一首中写道:

跟我说说闲话,

跟我谈谈永恒,

就让——春天发生的花朵,

在你手里躺着,一如婴孩。

我把丁香花枝递给古米廖夫。

“明天见,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

“明天见。别忘了,替我向夏花园的雕像和树木鞠躬。”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对谁都别说我去哪儿。”

依我看,他原本不必告诉我这“秘密聚会”,既然谁都不能让知道的话。这一切不当真的,只不过是密谋的游戏, 自演自娱罢了。但是我没流露出不相信他的样子。我说:

“您要当心,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到处是奸细,何况隔墙有耳。”

“别为我担心。火烧不着我,水淹不死我。”他自信地威胁着,挥着我的丁香枝离去。

我沿着滨河街往回走。周围的一切是如此壮美,涅瓦河水是多么的清澈和湛蓝,世间独一无二的城市。

我走进夏花园的栅栏,鞠了两次躬,小声说:

“一个深鞠躬给所有的雕像,一个深鞠躬给所有的树木,是古米廖夫的。给大家的,批发。否则要脖子痛的,如果分别给你们大家鞠躬的话。”

我走着,聆听着树木轻微而奇妙的簌簌声。世间任何地方的树木都不像夏花园里的树木这样,如此轻如此妙地簌簌作响。或许,是由于这里经常奏响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其余音便回响在它们的簌簌声中?抑或出自雕像们彼此的无声交谈?我不晓得。但是这里的一切,甚至空气都迥然不同。

花园里几乎空无一人。唯独远处有两个少男少女手拉着手,彼此相看着缓缓而行,恰似古米廖夫诗中所写:

幽径上走着温柔无比的

中学男生和女生,就像达佛尼斯和克罗亚。

不,不是“中学男生和女生”,而是共青团员。可是他们也是这么静得出奇,爱得出奇。我弯到侧面的小路上,免得碰上他们,惊扰了他们梦幻般的安静。

在绿色的椴树和白色的雕像间的一条长椅上,有人坐着。是象征主义者们所用的“有人”。坐姿不自然且古怪,甚至不像是坐着,而是半挂在空中。一动不动。只有在阳光下闪亮的灰色长发绺,微微拢括着阖上双眼的疲惫不堪、苍白的脸。

我思想着尽量悄悄地、快步地走过他去。可是他肯定已经感觉到我的到来,他猛地车转身,向前伸着脖子。他那大大的眼睛圆睁着看牢我,绝望地看着。我也认出了他,这是安德烈·别雷。

我停下来,我慌了。因为我看到了我无权看的东西,仿佛是从锁孔里偷窥他。我想逃掉,躲起来,可是我大脑空白地站在原地,意识到这是多么愚蠢之极,大声说:

“您好,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意识到死定了,又愈加大声再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原谅。我马上,马上走开,彻底走开。”

他挥动起双手,飞了起来,已然站到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肘。

“别,别,别走,”他几乎是喊道,“我不放您走。”

他的面孔被焕发的微笑大大地抽搐了,就好像他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猛地扯了自己一下似的。而且,扯呵扯的,他整个人马上都动了起来。

“您来得太好了!我在这椅子上捐躯了。假如您不来,我就要死在它这里了。死了!”

我莫名其妙。他把我当做谁了?也许他甚至都不记得,他在哪儿见过我,我是谁了。

可他却已高兴地说道:

“我这会儿正因为孤独和忧伤而死。我进入冬眠了。可是您来了,给我施了魔法。一下子,叫着名字,叫——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于是我又活过来,从尘芥和混沌中恢复回来。这不,我整个人都在这里。我能行动,您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他抓住我的胳膊肘不放,踏着拍子足之蹈之。

“太好了,您来了!”他放光的眼睛里是万分的惊恐。“但是您来了!”

他赞美我的到来,他热烈地感谢我,并不听我谦卑的反对。

“来吧,来吧,咱们快坐下!”

抓着我的胳膊肘,他愈发地手舞足蹈起来,拉着我到长椅那儿。我说:

“可既然您在这长椅上那么难过,就不必再坐它这儿了。我们去找别的吧,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他却摇头,他那灰色的发绺高高地飞起又落下,在阳光下银光熠熠。

“不,不,就坐它这儿。就是它,而不是别的。它现在是无害的、善良的。它现在是自己的, 自家的。您也给它施魔法了。坐在它这儿我们会很好,非常舒服。须知受苦越多的地方越有吸引力。”

他在长椅上坐下,盘起一条腿,美美地叹息着:

“我要像土耳其老爷松松塌塌坐沙发榻那样坐,您也坐得舒服些。就这样。”他大肆比划着,示意我怎么坐下。

我在长椅边坐下,离他远些,以免妨碍到他那不停挥动的手。这是一种原地不动的舞蹈,婉转于距离我一俄尺的长椅上,非比寻常的轻盈的舞蹈。这一切果真都是为我一人的?因为我是这芭蕾舞,他双手的这一“天堂之纯粹书写”的唯一观众,我是他那毫无节制的话语瀑布的唯一听众。他果真是在为我暴殄这一财富?

然而,我记得这一点,他意不在我。我对于他,只不过是内心独白终于突破出来的由头罢了。于是他说啊,说啊……他必须听他的耳朵,谁的耳朵都无所谓。因为它们之于他永远是“宇宙的耳朵”,他由始至终是在为宇宙和永恒而言说。这该是伟大的荣耀吧。可是叶菲姆,艺术之家的佣人,他因为与尼古拉二世出奇的相似而著名且以此为荣,他甚至穿上灰色呢制服,像谢洛夫画像上故去的国王一样,他曾经对我讲起: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喜欢晚到,等食堂里不再有人的时候。他们定好茶,甚至连碰都不碰。开始讨论。不可能走,会生气的!所以你就像木头似地站着。而且你搞不懂,他们这样怨声载道些什么,好像要哭似的。我对他说:‘晚安,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请原谅,我累了一天了。’可他们却拉住我的袖口: ‘坐吧,宝贝。坐吧,疲劳就没了!’让我坐在自己身边。虽说革命了,再没有老爷了,可我坐着总归不自在。他们却压根不理会我的抗议,只管说,只管说,说得我头晕眼花。是个好老爷。和和气气的,只可惜喝醉了。”

是的,我意识到,我这会儿是在接替叶菲姆。但是我没以叶菲姆为榜样,竭力不放过一个字眼儿。理解一切,把这一切都记住。

“彼得堡,”别雷鼓舞地说,“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曾像在彼得堡这般不幸……多少次带着在劫难逃的预感前来,多少次恐怖至极、可耻的逃离。我总是被牵向彼得堡,又弃它而去。我连自己最好的小说都叫《彼得堡》,这是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的建议,真的。我想出来的是毫无品位的《油漆马车》。凭借这种平庸的名字整部小说可以陷于乌有。而这可是我所创造的佳品。呓语的札记。这样的东西在我之前哪儿都不曾有过。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我写作时,一直生活在噩梦中。恐怖!恐怖!昼夜噩梦。醒着和梦中的呓语。”

他将苍白的面孔转向我。他那大睁的眼睛闪烁着古怪的磷光。从那里,我分明感觉到,射出催眠般的光束。

“我当时,”他继续悄声说着,仿佛在告诉我秘密似的,“在改建彼得堡。我的彼得堡是影子,僵尸,物化的黄色腐败的热病雾,这雾将我带入正方形、平行六面体、立方体和梯形的体系内。”他长伸着手用食指在空中画着几何形状。“看见吗?我就是这样再创造彼得堡。叶甫根尼不仅是对彼得大帝,也是在对我喊:‘好吧,奇迹的建造者!等着吧你!’”他背靠长椅,闭上眼睛,但是并未沉默。没有,他说激动紧张:

自己的彼得堡安置了冲锋枪、活死人。我本人当时觉得自己我现在也是活死人。是的,死人,活死人。难道您不害怕跟瘩爬上我的背脊。是,我害怕。好像是因为另一个世界存在怕。可是站起来走吗?绝不!我懂得,眼下所给予我的,或次、不可重复地亲眼看见、亲耳聆听天才的机会。他却挥舞如准备着脱离长椅。于是我忽然开始觉得,他穿着自己的黑好像巨大的蝙蝠。好像蝙蝠,张开翅膀,在我头上,在夏花他建造的彼得堡上空。我开始觉得,我不过是他所创造的一行停止存在。他这是说什么?我不懂……

拉底,托尔斯泰是苏格拉底的新体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星辰……基督的非尘世显灵将拯救俄罗斯……”

现在话语沉重响亮地落下来,而不似瀑布飞泻,亦无火花不兴。话语落下来,宛如石头:“!”停顿,“!”停顿,!……”

就是他所说的了!人智学!我知道,别雷是人智说者,虽然它意味着什么。古米廖夫对人智学是否定的,甚至是敌视意给我详细解释:“您没必要研究空洞无物的人智学。您听世,因果报应吗?那对您来说就够了。”

其妙地看着别雷。他突然慢慢地从长椅上站起来,高举双脆,唱歌似的隆重宣布:

的非尘世显灵临近了!已等不了多久了。它将拯救世界,拯它救我于痛苦。”他猛然转向我,伸手向前:“我自己负起痛苦,”他狂喊,“我一人!……所有的痛苦……”

来,丁香掉到地上。我全身发抖,不能自制。我竭力不去看他,不听他……可是他抓住我的肩膀,盯牢我的眼睛。

“我吓着您了?对不起,我不想的,小心肝!放心,坐吧。”

我默默地收拾掉在地上的丁香,重又坐到他旁边。

“我干吗使性子?我干吗发疯?您说,为什么?您说,小心肝,为什么?我可总在使性子,过去总是使性子。不能不使性子,这是我的自卫,从小就这样。”

他重又叹息着,急急忙忙地将那无节制的流水般的话语向我洒来,我也平静下来,把丁香捧在胸前,听着他说。

“这都是关于金色童年的胡说八道。童年的监狱、沙漠。其实我的童年可以叫做是金色的。那还用说!甚至我的轮子和用来赶它的小棍子都是金的,头发也是金色的。金子,到处是金子。我穿着挂满金绺的抽纱小裙子。男孩还是女孩?确切地说是小天使。那时我就学会了使性子。”

父母为我而打架。我帮丑陋的爸爸反对美丽的妈妈,也帮美丽的妈妈反对丑陋的爸爸。谁都想把我拉到自己这边,他们把我扯成两半。是的,是的。扯坏了我儿童的思维,我的童心。我从童年起就是分裂的。罪恶感,四岁时它就已经在折磨我了。爱妈妈是罪,爱爸爸是罪。那我,这罪人,不隐瞒罪恶,能怎么办?我被锁在家庭戏剧的圈子里,我又爱又恨,悄悄地,几近悚然:我从童年起就是潜在的弑父者。是的,是的!弑父者。爱倒错的俄狄浦斯的综合体。妈妈因为我爱爸爸打我,她哭着,打量着我:“高额头,大脑袋。像他,都像他。像他,却不像我。”

头发秃且花白的别雷说着妈妈爸爸,而不像大家那样说父亲母亲,真是怪怪的。不过勃洛克也说:“妈妈昨天给我写信了”,“妈妈来了”。我从古米廖夫那里知道的。

别雷却已经可着嗓子愈加鼓舞地大声继续下去:

“妈妈是地道的美人。哎呀不,陀思妥耶夫斯基错了,美拯救不了世界!没得可救!妈妈非常不幸,您知道,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幸的,还把不幸带给别人。尤其是自己的独养儿子。而她是美人。康斯坦丁·马科夫斯基照着她和自己当时的妻子,也是个美人,创作《婚礼》一画。有一次她们俩都出席欢迎屠格涅夫的宴会,屠格涅夫一直用系着黑绳的手眼镜端详她们。还公猫似的满意地眯起眼睛。但是妈妈却没有因为她的美丽得到丝毫幸福。唯有痛苦,给她和给我。”

他沉思片刻,叹着气。

“我童年里好的只是家庭女教师贝拉·拉杰克。不好看的老姑娘。是,是,拉杰克,跟现在的拉杰克一样。或许是他的姐妹?问问他吗?她对我说:‘你为什么小傻瓜似的使性子?你可完全不是这样的。’她一个人理解我。假如她没被赶走,我大概会是另一种样子的。可是妈妈吃我跟她的醋。于是我变成一个人,在四岁的时候。从此也就没停止过使性子。甚至独自一人的时候。现在刮脸的时候,也还对着镜子跟自己做鬼脸。因为鬼脸就是那个面具。我永远戴着面具!永远。”

他整个人旋转着,犹如坐在转轴上。旋转不单是空间的,还是时间的。

您知道,我有一次七天没摘面具,那不是象征性的,而是真正的,黑色天鹅绒面具。我在妈妈的柜子里找到的。我当时爱柳鲍芙·德米特里耶娃·勃洛克爱得发疯。想自杀。夏天,炎热,我一个人在莫斯科。妈妈在国外。我戴着面具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突然埃利斯来了。他甚至都没问,我为什么戴面具。他不吃惊,似乎不幸的相思之人就应该戴面具呆着。

他走后,我摘下面具,把它扔到窗外大街上。扔了,可是那以后我毕竟是永远戴着面具了,甚至独处的时候。害怕看见自己真实的脸。您知道,他的眼睛朝我这边斜过来,高挑的,不能再高的眉毛扬得高高的,“它很沉重,不可承受的沉重!不可承受!”

我沉默不语。我满心同情,却不知如何表达。再说除了无言的在场,他未必还需要我的什么。因为我之于他只是耳朵罢了。耳朵就应该听,而不是说。

他又叹气,沉思地望着远处。

“爱情,”他缓缓地说道,“对我而言,爱情永远是悲剧。永远,现在也还是。阿霞……我的妻子阿霞……是的,是的。最开始是爸爸和妈妈。可之后,我成人后,是尼娜·彼得罗芙娜。您当然是认识,记得尼娜喽?尼娜·彼得罗芙娜,勃留索夫的《火天使》?”

不,我“当然”不认识尼娜·彼得罗芙娜,但是可以知道,因为这一切发生在1903年,在莫斯科。可是我从古米廖夫那里听说过,《火天使》的女主人公雷纳特是照着她写的,别雷是伯爵亨里希,而勃留索夫本人是鲁普雷希特。

我知道,二十二岁的别雷,在巴尔蒙特“焚毁一切的致命情欲”之后,“净化”和拯救了尼娜·彼得罗芙娜,那时候所有的情欲都是“焚毁一切的”和“致命的”,别无它。我知道,尼娜·彼得罗芙娜非常崇拜别雷,全心全意忠实于他,他是她的俄耳甫斯,把欧律狄刻带出地狱。然而他与俄耳甫斯一样没有成功。她留在了地狱。未能登上他竭力带她去的九重天,她想跟他一道呆在维纳斯掌管的第三重天。金色卷发的年轻预言家拒绝了她心里勃然而发的“人世的,动物的情欲”。于是,受到致命侮辱的她,一边继续爱别雷,这永恒女性的歌者,一边对他满腹仇恨。轮到勃留索夫,“伟大的魔法师”爱上了她,并建议她借助巫术控制别雷的心。她觉得,他是在建议她与魔鬼签约,她终究还是同意了与魔鬼和“伟大的魔法师”的联盟。勃留索夫跟她长时间地施“魔法”,但勃留索夫却不能,或者说不愿意以此使别雷爱上她。尼娜·彼得罗芙娜产生于这一毫无结果的混乱中的爱情,爱的已经不是别雷,而是勃留索夫本人了。可勃留索夫到此时,将尼娜·彼得罗芙娜在自己的雷纳特,《火天使》中表现了出来,已经不再对给他的女主人公充当模特的女人感兴趣了。

“是的,是的,”我说,“是的,我知道。当勃留索夫最终抛弃她时,她在综合技术博物馆的晚会上朝您开枪,把您当作她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但是左轮手枪没响。”

别雷绝望地冲我摆手。

“哎呀,不是,不是!完全不是!又是又不是!她确实拿左轮手枪瞄准我,而我一动不动。我站在她面前的讲坛上,伸开两手等着。等待死亡。可是她没有向我开枪,她转而瞄准勃留索夫,可他身上,他那迟钝瘦弱的身上哪儿来的敏捷?他像豹子似的跳下讲坛,从她的手里抢过左轮手枪。她还是开枪了,可是子弹打到天花板上。谁都没被打死。甚至谁都没受伤。但可怜的尼娜,她在信里的签名总是‘可怜的尼娜’,却被这天花板的一枪毁了,她再没恢复过来。她的生命在那一夜结束了。没有,她没有开枪自杀,没有服毒自杀。没有,却更糟。她去了国外,后来成了酒鬼,染上了吗啡瘾。还总是叫着勃留索夫。不过他没回到她身边,她就毁了。”

“可是,”我怯怯地说,“霍达谢维奇给我讲过,她开枪打的就是您,甚至后来还经常反复说,虽然左轮手枪没响,她把您反正是杀了。”

别雷大摇其头。

“不,我非常爱,非常非常尊敬弗拉基米尔·费利齐阿诺维奇,但这一点他错了。忘了,搞混了。尼娜射的是勃留索夫,而不是我。而且我之后常常跟柳鲍芙·德米特里耶娃惋惜她在综合技术博物馆那一夜没有杀了我。”

别雷说啊,说啊,说啊,往四面八方洒满了声音和词汇。一秒钟有如此之多的词,而且无一词虚掷。

我倾听着。我回忆起不久前听过的他关于声音神话学的讲座。“人们出自声音和光”,他在讲台上慷慨而谈。“声音人,声音人,被光呼出”。“光波无声地生存于我们的身,有时我们以声音词来表现它们。”

当时这对我似乎是迷蒙不解的。然而现在我懂得,他本人就是这类声音人之一,以声音词来表现光波,他本人就出自声音和光。那一晚,办完讲座回来时,他对古米廖夫说过。是对古米廖夫,而不是对我。我只是在一边走着,听着。

“我改写了约翰福音,记得吗?‘太初有词’。但是‘词’的法语mots就是‘痛苦’,也是maux,语音吻合,发音一样的。这是正确的。明确,太初——mots,或者maux,即‘痛苦’。世界出自痛苦。因此我们必须如此多的词,由词回复为声音和光,并使我们摆脱痛苦。

“‘词使我们摆脱痛苦’(楷体字为法语。——译者注)。难道您不同意,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

当时我不懂。但是现在,当他对我抛洒汩汩不可遏止的声音和词,当我被他眼中神奇彩虹般的光亮所笼罩,我欣然接受了他当时和现在所说的一切。而他却昂起头,仿佛已不再是对我,而是对天空中飘浮的暮云说道:

“萨沙·勃洛克!啊,我多么爱他啊!……”停顿,叹息。“多爱啊!……尚未谋面,就因为他的诗爱他了。对于我而言,他的诗是启示。是我想说而不会说的一切。我兴奋地踟躕着,读着它们。是的,是的,踟躕着,叫喊着,像个疯子。很大声地,还哭了。”

“您知道,”奕奕的视线重又将光洒满我,从一开始我们之间的一切就是宗教神秘剧,是劫数。我写信给他,就在同一天收到他奇妙的信,犹如神秘的回音一般。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友谊。后来他请我做他婚礼的伴郎,可当时我父亲死了,我去不了。这也是个隐秘的征兆:他的是婚礼,我的是葬礼。就在同一天。

您记得莱蒙托夫的剧本《怪人》里说的吗?……“在葬礼那天举办的婚礼,永远都将不幸”。这当然是说,婚姻将是不幸的,而非婚礼,他订正道,“也是如此,虽然大家都预言他们幸福,非尘世的幸福……”

我听着他说。不光听他的话,还听他的话外之音。我聆听音韵,他那如瀑布般倾泻的句子的音律;我聆听停顿,它们构成句子间沉默的沟壑;我聆听着,为安德烈·别雷所迷惑。

我跟萨沙刚刚在冬天认识,别雷说,他和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就来莫斯科了。我等他等得啊!我们见面前那一夜我睡意全无,我甚至躺都没躺下。我在洒满月光的公寓里徘徊,像个影子,站在客厅的镜子前:明天它们将照到萨沙。

明天……可是我担心活不到明天……我太过爱他了。我担心他的火车出轨,他会死于火车事故,也就无法与我会面了。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一分钟不差,门铃响了。我飞快地奔入前厅,女佣人已经把他们让进来了。我看着他们,看着他。我全身发抖。我平生从未经受过如此强烈的不自在。还有失望。欺骗,欺骗。我被骗了,这不是勃洛克,不是我的萨沙·勃洛克。

可他是多么漂亮啊!高高的身材,体格匀称,卷发。整个人宛如在金色的光晕中,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穿着大学生的长礼服,宽肩细腰。蓝色的领子使他好看的眼睛愈发的湛蓝。多么漂亮,可又是多么人世的、健康的和有分量的。我不知为什么,根据他的诗, 自己想象他是疲惫不堪的,消瘦苍白的,甚至是极不好看的。他却显得气人似的健康强壮,梦幻般的漂亮。他整个样子似乎把我压倒了,摧毁了,删除了。

我忍不住说。

“不过,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我插嘴,“您自己那时候也是梦幻般的漂亮。我知道,我听说过,您是浓眉星眼,您绝对迷倒所有人。”

瞎说,瞎说,瞎说!他嚷了三遍,神话,传说。什么都不能跟萨沙比,没有或者。我可能漂亮过,但是像斯塔夫罗金,太过分了,岂有此理。我当时也已经感觉到了。尽管我还没秃顶,还没皱纹,还没这田鸡嘴。可是那时从那个歇斯底里使性子和嘿嘿发笑的漂亮小孩子身上,就已经看出是个丑八怪了。可萨沙……不,我解释不了。

“我与他们握手祝贺,因此抓住了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皮手笼,醒悟过来,抱歉地把它还给她。

“我看出来,萨沙的窘迫不亚于我。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她么,镇静自若,从容不迫地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带鸵鸟毛的大皮帽子下的金发。我记住了她的淡黄色手套,来访的年轻金发夫人。

“妈妈在客厅里等候我们。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挨着妈妈坐到沙发上。仍然这么镇静自若和从容不迫地沉默着。我和萨沙坐在圈手椅里,面对着她们,备受折磨。天啊,难受极了!妈妈一人在说话,说剧院。于是像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我突然开始说起闲话来。而萨沙羞涩地笑了笑,不是高兴我说话,而是喜欢我。这令我憋闷的心高兴了。而且从这一刻起,我重新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这时还感觉到我们的会面没白费。我将为它付出代价。为一切付出代价。”停顿,“而且付过了。”

“之后我开始每天去勃洛克那里,他们在莫斯科住了两个星期。当时我们三个人,跟勃洛克和谢廖沙·索洛维约夫……哎,他是个多么迷人的、可爱的中学男生啊,可我和萨沙已经是大学生了。我们三人成立了美妇人骑士团。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于我们而言是太阳的云夫人,大智慧索菲娅,美妇人。我们三人都追随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思想,拜倒在她的脚下。她啊?她想不想当美妇人?她向往舞台,我们却像崇拜圣母似地崇拜她。我们甚至连她的脸都不敢看,唯恐玷污了她的视线。一共三个人:萨沙、我和谢廖沙。”他在诗中承认,要知道他当时的诗就是日记

坠入情网的心无从逃避痛苦……

我不隐瞒,我崇拜到痛哭流涕……

“她,粉颊金发,裹着围巾,蜷缩在沙发上。而我们,忠实的骑士,在地毯上亢奋地对她顶礼膜拜。通宵……达旦……朝霞,朝霞,朝霞……友谊的朝霞。爱情的朝霞……”

他沉默片刻,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到回忆之中。我想要知道后来的事。我朦朦胧胧地听说过,别雷爱上了勃洛克的妻子,而她为了别雷想抛弃勃洛克。可不知为什么却不是跟别雷,而是跟别的什么人离开了勃洛克。当时勃洛克也曾写道:

然而时辰已到,你离家而去。

我将珍贵的戒指抛进黑夜。

你将自己的命运交与他人,

而我已将美丽的容颜忘却。

飞逝了,那许多该死眩晕的日子,

葡萄酒和情欲撕碎了我的生活。

我在读经台前忆起了你,

呼唤着你,犹如呼唤我的青春。

我呼唤着你,你却不回头,

我泪流潸潸,你却不容情。

你忧郁地裹上蓝色的风衣,

在潮湿的深夜你离家而去。

我一心想着勃洛克,不知不觉地把他的诗念出声来。念到这两行时:

我不知晓,何处是我骄傲的住所,

你,亲爱的,你,温柔的,找到——

我蓦地听到,明明白白地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吟哦着这些在我脑海里叮当作响的诗行。噢,上帝!我怎么能够忘乎所以到如此程度?别雷会作何感想?我吓得盯住他看。

可是他跟我一样,没发觉,没听见我的声音。但我的眼神,他肯定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眼睛大雾弥蒙。他惊讶地,欣赏地打量着我。或许他忘记了是与我坐在夏花园的长椅上。现在他就要站起身,从地上拾起帽子要走了,甚至都没跟我点头告别,我也不敢随他同去。

可是他没站起来,没走掉。他重又继续自己的独白,似乎不曾有过这一长时间的沉吟。

“然而从友谊和爱情里,从朝霞里得出的却是敌意和仇恨。怎么会是这样?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萨沙变了。那是在沙赫马托沃的第二个夏天。一天天一夜夜依旧过得像宗教神秘剧里一般。可他却极其讨厌地、平庸地讽刺。要么就沉默,无休无止地沉默。于是我感觉到,我们是精神上的敌人。但是我既不敢对他,也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一点。我狂乱地向他表示爱情,在文章中毫无分寸地称赞他,我没来由地被他的诗和神秘主义经验所鼓舞,我神秘地爱上他,并通过他爱上了她。我当时写的《俄罗斯诗歌启示录》一文,关于他和她的,是非人类的胡说八道:‘诗歌的目的是找到缪斯的面容,太阳的云夫人的面容’,这说的是她。‘你复活了!现身吧!世界想念你!现身吧!’”他的高声叫喊响彻整个花园。又陡然意外地哑然失笑,大张着嘴巴,露出牙齿,白白的,一点没坏的,年轻的牙齿,跟他满是皱纹的脸,跟他自己断言的“田鸡嘴”完全不相称。

“而这一切,”他忧伤地继续说道,好像刚才没有笑过,“所得出的是《滑稽艺人》。甚至不是‘草台班子的’,更下贱,是卖艺的。‘咔嚓!头掉了!’像亚美尼亚最粗俗的笑话里讲的一样。萨沙就这样把我们的头都咔嚓掉了。把我们大家,寻找金羊毛的勇士们,一如生着金羊毛的公羊。还有她,‘太阳的云夫人’,‘美妇人’。无头的她成了纸玩偶。我为她愤怒和委屈得差点发疯。只知道我爱她是圣洁的。她却仿佛纸玩偶似的。可怕,可怕。可他是对的,纸玩偶。有一颗玩偶的心。不,连玩偶的心她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蒸汽,子虚乌有。可毕竟因为她一切都毁了。我们不知不觉地落入一个圈套。劈不开,解不散。跟她不即不离。噢,她把我折磨苦了!我和他,萨沙。那时我就感觉到了:

我被带向

最后审判。

为了我的过错,为了我对萨沙犯下的罪孽。因为是我毁了他们的生活。他到今天仍然爱她,他始终关心她。只为她而活着,可是跟她过不到一块。他们的生活从来就是不真实的。我打碎了他们的生活。尽管错不在我,不在我……苍天可鉴!他忽然垂下眼睛,端详着自己的膝盖。他在那里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于是很快就完全破裂了,”他实话实说,“出了漏子,只得补补丁。可是却无法给心补补丁。我的心千疮百孔。但它流的不是酸果汁,而是血。这是何等的痛啊!”

他因为痛抑或自我嘲笑做了个鬼脸,愈加急切地继续道:

“《滑稽艺人》之年,最倒霉的一年。对于他,对于她,也对于我而言。是的,《滑稽艺人》是独创的,但《滑稽艺人》是下贱、变节、背叛。而且它是由世界上最诚实、最善良、最公正的人完成的。在此之后还能相信谁?因为《滑稽艺人》萨沙失去了对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权利。她对此自己也明白。可她变化无常,犹如海浪,犹如月亮……她请求我救她,带她走。所以我们决定出国。可是她今天爱我,第二天却爱他,萨沙。第三天,则既不是我,也不是他。两个都恨。

萨沙在准备全国统考,大学即将毕业,牙痛,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每夜却待在小酒馆,在那里,在兔子眼兮兮的酒鬼中间喝酒。酒中有真意(楷体字为拉丁语。——译者注)。

这样的夜晚之后,不,是值此夜晚之际,他写下了《陌生女郎》。或许是最好的……不,他所有的几乎都是最好的。但是《陌生女郎》,尤其是“吹气如岚岫弥蒙”一句,使我一如既往喜极而狂喊。

异样的、悲剧性的1906年春天……我没有离开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她要求我,她自己要求的,发誓救她,哪怕违背她的意愿。萨沙却沉默着,无休无止地沉默。要么就试着开玩笑,要么走开去喝红葡萄酒。

所以我和她到书房找萨沙,因为我跟她发了誓。他的眼睛在请求:“不必了”。可是我毫不怜惜:“我们必须跟你谈谈”。而他痛苦得撇着嘴,从痛苦中挤出笑,轻轻地说:“那好吧?我很高兴”。就这样坦白地,天蓝色的、奇妙的眼睛孩子似的看着我,如此的没有防备,如此的无助。

我把一切都对他说了。一切,像控诉人。我站在他面前,我等待着决斗,我准备好挨打。甚至是致命的打击,来吧!……

但是他沉默着,久久地沉默着。然后轻轻地,比以往还要轻,面带同样的微笑又慢慢说:“那好吧……我很高兴……”她在坐着的沙发上叫起来:“萨沙,难道就……”可他什么都没回答。于是我和她二人默默地出来,轻轻把身后的门死死关上。她哭了起来,我也随着她哭了。我为自己感到羞耻,为她。可他却……这般伟岸,这般英勇!更何况那一刻他是多么美。被箭矢射杀的圣塞巴斯季扬。窗外却有黑乌鸦在聒噪,在我们头上聒噪。

我那天晚上就急急去了莫斯科,去弄出国的钱。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过钱,让妈妈去准备,完全疯了。对萨沙的恻隐之心使我肝肠寸断。既不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谁都不信。

于是一切化为乌有,好似山上滚落的石块,摔得粉碎。可我仍然想把它们粘回去。期盼着。想拯救她,因为发过誓,否则将违背誓约。她的信暴雨般地来,矛盾至极。

后来她感冒了,病得很重。萨沙客气地,非常客气地写道:“最好现在不要来,鲍里亚……”可我怀疑是阴谋,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彼得堡。几多痛苦,一切又是多么愚蠢。萨沙太过友善,她却慌乱不堪,举棋不定。疾病缠身。我请求,我央求,甚至大发雷霆。末了她最终的决定是两个月之后我们去意大利。刻不容缓,去意大利!

然而我们哪儿也没去,她跟萨沙在沙赫马托沃过的夏天。他,即便如此,通过了所有的考试,这是他的原则。秋天一切重又像陀螺似地飞旋起来。与萨沙在阿尔巴特街上的“门槛”见面,一小会儿。向彼此发出最后通牒。不握手就分开。不明就里的侍者打开瓶塞,把葡萄酒倒进高脚杯——面前的椅子空了。

台阶上萨沙走在前面,又稳又快,不左顾右盼。我跟在他后面跑下去,投身进马车夫的四轮轻便马车,去车站!两个小时后已经在谢廖沙·索洛维约夫的杰多沃庄园了。我决定把自己饿死。但谢廖沙阻止了我。之后返回莫斯科,在那里干坐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戴着面具,幻想着:

用榔头将半张面具

给钉到棺材的盖顶。

并且听到榔头敲棺材盖的声音,又没死成。于是我找萨沙决斗。通过埃利斯。但是萨沙拒绝了:“没道理的。只不过是鲍利亚太累了”。

终于,已经是九月了,我可以看到她了。她接待我,为了搞死我。从塔尔佩伊斯卡亚悬崖上扔下去,一次又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好让我甚至连眼泪也剩不下。女魔王,而不是圣母。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我什么都不敢回答。我没有为自己辩解,没有维护。于是乎被侮辱的、受尽委屈的、被击溃的,噢,她多么蔑视我,怎么敢迫使我蔑视自己!我跑去投水自尽,去跳涅瓦河。然而,造化弄人,那里满是驳船,可恶的养鱼池,到处都是鱼臭味。甚至不能投水自尽,体面地投水自尽。于是我在旅馆里写好给妈妈的诀别信。可早晨天刚亮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便条来了。新的约会。矜持地提议一年以后相逢,不写信,也不见面。不明确关系,等一年。我同意,但不相信。再没什么了。我去莫斯科,从那里出国了,很久。

停顿。比前面的更长久。

我想问他跟她又见面没有?一切莫非就这样结束了?他亦准确地读到我的心思,点头道:

“是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对她,对他,但不是对我。对于我而言到现在都未结束。而且永远不会结束,甚至在死后。爱情?不,不,哪里有什么爱情?但是有痛。还有谴责,良心的谴责,心灵的谴责。我责备自己的心。假如能忘却的话,但是无法忘却。”

试想,我是可以不来夏花园的,不弯到这条小径上的,那么就永远不会得知这一切,我今天幸运地从安德烈·别雷这儿听到的这一切。从安德烈·别雷本人这里!在我装满诗的脑海里,已然响起诗句:

命运,你厚待的脚步,

并非总是擦肩而过。

是啊,今天“厚待”的脚步没有擦肩而过。我抑制不住激动,我多么感谢命运。我多么感谢安德列·别雷。我将丁香靠近心口,免得它跳得这么响,并且情不自禁地说: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谢谢。我多么感激您,多么感激啊!”

他不同意地摇手。

“那里啊?那里啊?是我感谢您,为您这么天使般耐心地听我说。”热烈的、熠熠放光的眼睛凑近我。我感觉到他呼到我脸上滚烫的喘息。“您说,您还会来这里,来这条长椅这儿吗?来听我说吗?因为我现在会经常,我会天天来这里。听众,这是如此的意外之喜。小心肝,你若是能知道,沉默使我多么难受就好了。谁都不想听我说。人人只为自己。刺探我对他们的诗的看法。寻求赞扬。怎么办?我就夸,大夸特夸。夸所有的人,不分青红皂白。诗倒是不去听的,除了勃洛克还有霍达谢维奇,没人……还都喜欢谈病人,谈自己的不幸。可是我自己就有病,我自己就有不幸——数不尽的不幸。我不想知道别人的。我自己的就够多了。真正的、有才华的听众,绝少。我玩命赞扬,因为我知道这不容易。我说话说到昏倒。是的,是的,我没夸张,我曾把谢廖沙·索洛维约夫说到昏倒。还不是他一个。我和谢廖沙常常在他的杰多沃庄园通宵达旦地坐着,我说,他听,而且像您一样,从不插嘴。不过会变得脸色惨白。于是有一回,已经快到早晨了,他默默地从圈手椅上站起来,砰地倒在地上,身子直挺挺的。勉强给救活了,会死的。”

头挪开些,又说:

“但我是必须,非说不可。一如别人要呼吸,”张大的眼睛里是恐惧,“我会憋死,沉默使我麻木。过去,犹如沼泽吞没着我,我在走向深底,吾将休矣。我不能沉默。不能!可他们不理解……”

他深深地叹气,闭上眼睛。

“现在我可是轻松的,我大概觉都睡得好了。”他顿了顿,“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说,回忆。要知道我已经把这一切讲过上百次了。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而且每一次都好像第一次。仿佛是就要明白了,为什么是这样。谜马上就要猜破了。却又知道永远猜不透。我不是俄狄浦斯。甚至比俄狄浦斯更不幸。最可怕的是没有什么谜。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是没有谜的斯芬克斯。我知道,可总归……想要猜破,弄明白……”

“就是这些谜预示着、展现着未来。假如它们展现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我会去找女算命先生,会去找十个女算命先生的。她们解说,都是什么,因为什么,为什么。”他神往地继续说:“啊,假如能命令过去,记得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吗?‘芝麻,开门!’过去就打开门,让我走进自己就好了。可是过去深锁在三十三道门后,钥匙被扔到海底。”

他叹息着沉思起来。突然又弯下身,从地上捡起小石子,把它放在手掌上,鼓起腮帮拼命吹它。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转过来对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

“我在童年时老是觉得,如果对小石子吹很久,它就会活过来。给它吹进生命,小石子就突然开始动了。变成甲壳虫飞走,或者变成小爬虫钻到地里去。难道您没觉得过?”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不,没觉得过,他已经又开说了:

“这一切就好像很久以前和不久以前……童年……青春……我现在的样子是老头。头发花白,四十岁就秃了。前几天在电车上,一个留胡子的工人给我让座:‘坐吧,老爹!’还好,还没说:‘坐吧,老大爷!’我谢过,但在下一站就下车了,尽管我还得坐好远。因为生气,到现在也不乘电车。”

他以手加额。

“真是胡说,真是荒唐——‘那过去的,都将变得美好’。假如能记不住的话,忘却。现在一切都迥然不同。我爱阿霞,无以言表地爱。她温柔,没有压力,非常可爱。阿霞·屠格涅娃是‘金色的云朵’,在莫斯科都这么叫她。她是个奇女子。她住在多尔纳赫的施泰因教授那儿。她在等我,等着,虽然也不写信。也许写的,可是信被截了,被偷了。到处是敌人,间谍。”他吓坏了似地四处张望,“这里的树后面没躲着人吧,没人跟踪我吧?您确信?雕像的后面也没人偷听?因为他们跟踪我,跟着我走。他们想阻止我回到阿霞身边。可我想念她,她是我所仅剩的一切。”

他坐直了,昂起头,带着那种老派的表情热情洋溢地抑扬顿挫道:

我那春天的光辉,

我那鲜艳的色彩,

我因为你而陶醉,

因为你——命运……

忽然,好像又猛地扯了自己看不见的小绳子一下,一下又一下,整个人变成了动作和“声音词”。

“我这是写她的。我想着,梦着她。却思想着和谈论着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奇怪吗?因为与她相关的过去什么都没留下。认识她不可能。美妇人,高高在上的处子。我上个星期在军官街上碰到她了。拿着一小篮子土豆,沉重地迈着特重的双腿。她身上有种粗鲁的,几乎是男性的东西露了出来。我伸开四肢靠在屋墙上,仿佛自己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让她过去。她视而不见地看着我,走了过去。没认出我来,我却一直目送着她。记得安年斯基的诗吗:

上帝呵,我竟不晓得,

她是多么的不好看!

但是什么都没因此而改变,我并未轻松些。停顿,叹息,“可他,萨沙……他仍然这么漂亮。或者不,是另一种,悲剧式的漂亮。他比我更受折磨。而且多么奇怪,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们经常见面,一会儿在艺术之家,一会儿在莫霍瓦亚街的《世界文学》。问候:‘你好,萨沙’。‘你好,鲍里亚’。握手,完了。这种时候一次都没交谈过。为什么?”话音里是不解,眼睛里是不解,“为什么?要知道我们曾经是朋友,何况我们都彼此宽恕了。我们都……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忽然跳将起来,抓住我的手,硬拉我起来。

“您知道什么?我们现在就去他那里。走吧!这太妙了,太妙了!我们叫门,于是他本人来开。他可能甚至都不惊讶。但是他会高兴,高兴极了。高兴我去,”又有所醒悟,飞快地、笃定地说:“您去也会高兴极了的!高兴您的玫瑰色连衣裙。您把您的丁香送给他。您令他回忆起青春时光,想起鲜花盛开的花园里的玫瑰姑娘。他把咱们带到书房,然后我们三人,因为她没出来,她没有宽恕,哦,没有!可是这很好,她躲开,避而不出。我们三人在这短暂的白夜里坐到黎明。不,不是白色,是银色的。您看,现在一切已经变成银色的了,”一个大大的姿势拥抱天空和花园,“一切都是银色的,月亮,雕像,树木,树叶的沙沙声,我和您。今天是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夜晚。今天,我感觉到,我知道,我跟萨沙将一如既往,与年轻时一样。而您将坐在沙发上,裹着围巾,听我们说。像她曾经的那样。她也会好好地聆听。我们走,快走。这根本就很近的……”

“噢,我知道,”他激动地又说,“一切将是奇妙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仲夏夜之梦,令人心醉神迷的银色夜晚之银色的梦。快走!……”

他几乎是跑向出口,把我落在身后。但是我不想,我不能,我抵抗着。

“不,不,不!绝不!”

难道我能够,难道我敢去勃洛克那儿吗?须知勃洛克对我而言,不仅仅是第一诗人,不仅仅是心爱的诗人。勃洛克对我而言是圣贤,半个神。我甚至想到都恐怖,我可以这样,没有长时间的准备,此刻,今天去他那儿。我要吓死了。心在我的胸膛里翻腾,喉咙发紧。我艰难地说:

“不,我不能,我得回家。都等着我呢,会着急的。瞧很晚了,很晚了……”

哦,我无所谓,就让家里着急好了。可是家里人着急的理由产生了意外的作用。

“您的妈妈?她会等,不安和哭泣。那么……那么您真的是不能去。”他停下来,松开我的胳膊肘,用变得冷静的口气说:

“就是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忽然消失了。”

“也许,下次,”我怯生生地提议,“明天?……”

然而他伸直手在空中划了狠狠的一道,像是在划掉将来的一切可能。

“不会有下一次。今天这是可能的,而且这不会重来。”

我已然犹豫了。我已经准备让步,准备请求,央求:“带我去见勃洛克吧!……”

可是他戴上帽子,像英国的大法官那样罩住脑袋,宣判死刑似的,阴森森郑重地说:

“不会有下一次,或许,没有倒更好。”

旋即,似乎我的存在现在是他的负担,跟我告别:

“晚安!跑回家去吧,赶快。记住,勃洛克有诗曰:

因为在窗边揪心良久的

老妈妈已不再把她等待……

您却有妈妈在等待。快跑去找她吧,您的腿年轻,跑吧!

我沿涅瓦大街走着。没有,我没跑。我走得非常慢——还哭着。眼泪淌下我的脸,滴落在丁香上,滴落在我原本可以送给勃洛克的丁香上。假如我没被吓成这样的话。哦,我会献出我十年、二十年的寿命,来换我此刻站在勃洛克家门前的台阶上,看着他的门怎么慢慢地打开……

我站在阿尼奇科夫桥上,将丁香扔进喷泉河,既然它没送给勃洛克,我要它何用。我擦掉眼泪,迈开脚步。因为家里肯定在着急了,发疯我去哪儿了。

“不会有下一次”,别雷说过。我却仍旧期盼着。我每天去夏花园,坐在那条长椅上等待。等好久,整整一个星期。我甚至不去文学家之家,古米廖夫不满了。

“您忙什么呢?昨天我打电话给您,您也不在家。您躲哪儿去了?”

我脸红了,跟平常撒谎时一样。

“我去姑姑那里了,她病了。”

古米廖夫耸耸肩膀。

“喏,您未必是个好护士。花时间有什么用,白费。”

是,他是对的,没用,白费。而我仍然不能停止这折磨我的不可理喻的等待。因为别雷可能想起来,答应过“常来此地”,并真的来了。从夏花园回家时,我每天晚上顺路去一下艺术之家。此刻我又累又失望,走上去餐厅的楼梯,或许会碰上什么人。

在铺着桌布的长桌子边,坐着霍达谢维奇。他旁边是别雷,因为惊讶和委屈我停下来。他在这里慢悠悠的喝茶,我却在那里等了他足足两个小时。我走上前向他们问好。

“跟我们来坐坐吧,”霍达谢维奇说,“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明天就要回莫斯科了,这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晚。”

“是的,是的,”别雷兴致勃勃地证明,“谢天谢地,最后一晚。要—走—喽!够了!再待不了了。这里把我给吸干了,内囊给挖出来了。想到都可怕,我在沃尔费尔办了五十次讲座。不,好像还要多!怎么不发疯啊?跑莫斯科去。在那儿休息休息,是时候了……”

他只是在对霍达谢维奇说,仿佛桌子旁边没有我似的。

“弗拉季斯拉夫·菲利齐昂诺维奇,您也回去吧。咱们可是莫斯科人,咱们在彼得堡不自在,咱们在这里很糟糕!非常!对吧?就跟我一道回去吧。”他劝说着,凑近盯住霍达谢维奇的眼睛。

我默默地听着,突然,鼓足了勇气,毅然决然地问: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您没再去夏花园吗?”

别雷转过头来,吃惊地望着,显然没认出我。

“去夏花园?”他嫌恶的拉长声说,“没有,干吗?我现在没法去。我在那里没丢什么。”

然后他又开始热烈地劝说霍达谢维奇跟他一道回莫斯科。

“我甚至准备把行期推迟一昼夜。如果您答应的话,弗拉季斯拉夫·菲利齐昂诺维奇……咱们走,一起走!”

霍达谢维奇笑着拒绝他,夹鼻眼镜闪闪烁烁的。

我悄悄起身,也没道别,走出了餐厅。那又怎么样?明白了。别雷这会儿有比我好太多的听众。

他甚至都没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