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古米廖夫的爱情
两个小时过后古米廖夫挽住我的胳膊送我回家。
天已经晚了,我们急急忙忙的。
“别哭了吧!”古米廖夫不满地说,“停住!您家里会以为是我欺负了您。谁会相信您是在为莱蒙托夫流泪。擦擦眼睛,就当是他今天才死,您也是今天才知道。”
他递给我手帕,我听话地擦着眼泪。可它们不停地流啊流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可怕,他是怎么死去的,”我抽噎着,“我不能,不能。我是这么难过,他这么可怜……”
他站住,靠近来,看定我婆娑的泪眼。
“知道吗,假如真有阴间,而莱蒙托夫这会儿看到,您是怎么样地在为他哭泣,或许非常高兴呢,”沉默片刻,又热烈地说,声音都变了:“所以我带上您,而我突然很想,在我死后很多年有某些年轻人像您现在这样为我哭泣。犹如为被杀害的未婚夫……非常想……”
古米廖夫死时,年仅三十五岁,可他却像个老人似的喜爱“沉溺于自己的过去”,像他自己所嘲笑的那样。
“到时候,差不多过四十年以后,我把这一切都写下来,”他常说,“因为诗人的生活与他的创作同样重要。诗人需要紧张丰富的生活,充满斗争、欢乐和忧伤,跌宕起伏。当然还有爱情。须知爱情是诗歌主要的源泉。没有爱情也就不会有诗歌了。”
他庄重地举起纤细的手,仿佛是在讲台上演讲,而不是坐在游泳池街我家壁炉前的地毯上似的。“依柏拉图所言,爱情是神派给我们的三大不幸之一,”他说下去,“而尽管我不赞成柏拉图,但我本人也几乎因爱而死,对于我本人而言,爱情是差点将我带向死亡的不幸。”
关于他自己对安娜·阿赫玛托娃疯狂的、折磨人的爱情,和他是多么困难地使她认可婚姻的,他每每回忆起来都很得意,一如说到他自杀的尝试。
“去巴黎找她的路上,我倒数第二次向她提议。这对我是生与死的问题,她拒绝了我。斩钉截铁地,不可逆转地。我剩下的只是去死了。于是,到巴黎后,我在迟暮时分的比尤特·绍蒙公园里,切开自己手上的静脉。在悬崖的最边上,指望到夜里若有丁点的移动,我就不可能不掉下悬崖去。那里的骨头数都数不清……但显然我的保护天使救了我,没让我掉下去。我早晨醒来,由于失血全身无力,可却安然无恙地待在悬崖边上。于是我明白,上帝不希望我死,并且再也没企图自杀。”
这个故事,我听过不止一次,总是令我激动。古米廖夫那么详细地描绘那公园,吓人的峭壁和它下面愈加吓人的悬崖,他自己临死前折磨的痛苦,使得我没想过要不相信他。
只是到巴黎后,为了纪念古米廖夫而去比尤特·绍蒙公园,到他“神奇般获救”的地点,我看到自杀的尝试,若是它果真有过的话,不可能像他给我描绘的那样发生:那峭壁不可能爬得上去,每一个到过比尤特·绍蒙公园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古米廖夫忆及自己的过去时,总是非常地心醉神迷,每次都给它饰以新的细节。说起来,这使他的故事与安德烈·别雷的故事大相径庭,别雷也是个“沉溺于自己的过去”的大爱好者。安德烈·别雷从不改变自己故事中的一个字,甚至停顿,提高或降低声音都在相同的句子上,他好像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逐行照念印在他脑海里的东西。古米廖夫是即兴创作,天花乱坠且蛊惑人心,给自己的回忆变换各式各样的说法。
如果我犹犹豫豫地给他指出有些事实对不上号,他吃惊地问道:
“难道我上次跟您讲的不一样吗?那么是忘记了,搞混了。更何况托尔斯泰说得很对,我不是鹦鹉,永远重复同样的话。可是您,如果您不善于倾听而妄自评说,我就什么都不再讲了。”他假装生气地打住了。
然而看到我对他的愤怒信以为真,开始伤心地眨巴眼睛,他就笑着说:
“瞧您,当真了!开玩笑不懂?不明白我想讲的不比您听到的少?您就等着吧,再过几年,您可以写下您自己的《歌德与埃克曼谈话录》了。”
是的,我的确是可以跟埃克曼一样,写出我的《歌德谈话录》,即与古米廖夫的谈话录,“厚厚的一大卷”。这类的谈话曾经非常之多,我将它们全部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与古米廖夫的每次见面中,不曾有过一次他不对各种各样的事物发表自己的观点,对政治、宗教、历史的见解,对宇宙的过去和未来,对生与死, 自然还有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诗歌的见解。他的观点有时与公论背道而驰,给我的感觉是不合常理。譬如,他确信很快将能够克服地球引力,星际旅行将成为可能。
“绕地球飞行可以只用八个小时,或者更少。我一定要飞到金星去,”他大声地幻想着,“这要过四十年左右。我希望我对金星的描写是正确的。记得吗:
在那遥远的星辰维纳斯,
阳光灿烂而又金碧熠熠,
在维纳斯,啊,在金星,
树上长满蓝色的叶子。
“例如,他预见到与德国新的一场战争,准确地断定它将在二十年后发生。
“我理所当然参加,一定去作战。不管您怎么阻止我,都要去。再穿戎装,呀呀呐喊,跨上战马,唯我独现。而且这回我们将战胜德国人!战胜并且粉碎他们!”
他还预言在欧洲将出现极权主义制度。
“您看,现在大家都在喊: 自由! 自由!可在心底里, 自己也不懂得自由,只抱怨一个——受为所欲为的专制压迫。鞋跟儿的压迫。他们的理想是举着胜利飘扬的红旗,喊着‘自由’的口号,排整齐的队列冲向监狱。那样, 自然就实现自己的理想了。我们如此,别国的人民亦如此。只不过我们的专制主义是左派,他们的将是右派。然而须知洋姜不比萝卜甜。而他们必定,您将看到,也将获得力求的东西。”
他不容辩驳地为自己的时代做了太多的裁决。他具有“对恒常不变纯粹天才的突破”,正如他本人对它们赤裸裸断定的那样。 自然,他偶尔也有相反的“反天才的突破”,不希望也不会理解最平常的事物。但是这也很有趣,很有特点,也帮助理解古米廖夫,活生生的古米廖夫。是的,我真的是应该记录下我与他的谈话了。
一月的一个中午,晴朗而寒冷。
我们跑到塔夫里切斯基公园,像我们经常做的那样,在“雪茸茸”的长椅上坐下来休息片刻。古米廖夫用自己的皮袄拂去地上的雪,朗朗地笑起来,对我来说完全意外地突然“沉溺于过去”了。
“1917年5月我被派到萨罗尼加,”他说着,好像是在回答问题,“1917年5月您在做什么”?
但我并未向他提这个问题,我向来是准备好听他讲的,他则继续道:
“我在巴黎耽搁得太久,所以没去成萨罗尼加。在巴黎我过得好极了,比以前好得多,跟艺术家们见见面。我甚至与冈察洛娃和拉里奥诺夫交了朋友。还见到很多法国诗人,其中更经常见莫拉斯。
那是自然的,我恋爱了。没有恋爱我可从来都什么也写出不来。而此刻我甚至热恋上了。便给她写诗。不,我不能像普希金那样对自己说:‘但我爱得盲目又暗哑’。再说,他也有许多爱情诗。我却是一旦爱,就立刻歌唱起来。对,更像公鸡,而不是夜莺。然而由这个产生出来的随便什么东西往往是成功的。”
他详细地讲述自己的巴黎钟情,他所有的波折,并为了引证念《纪念册》里的诗,那些诗是献给“不幸的古米廖夫的爱情,于第四次世界大战期间”。
“是的,爱情是不幸的,”他笑着说,“对戴着胜利之冠的幸福爱情是写不出多少好诗的。”
他把诗念了一首又一首。他早已经给我念过它们。我特别喜欢:
那姑娘眼似羚羊,
将要嫁给美国人。
为何哥伦布把美洲发现?
在严寒、晴朗、清脆的寂静中,他的声音听上去庄严而响亮:
我的传记作者将非常幸福,
他将会有两个小时的惊讶,
恰如驴子,摆在它面前的
牲口槽里撒满了新鲜燕麦。
于是专题研究著作已写成,
是那令人钦敬的鸿篇巨制……
还没念完,他笑着看我:
“我在这里好像孔雀开屏。您怎么觉得?我还不至于有传记探子。再说,谁知道他?突然之间却发现后人的审判比同时代人的审判更公平。有的时候我希望,会有写我的专著,而不只是三行小字。因为我们都梦想流芳后世。而我,或许比所有人更甚。”
古米廖夫眨着眼睛,用手遮挡着风,点了好久的香烟,然后沉吟片刻,接着说下去。他嗓音已然变了,注视着自己面前被白雪覆盖的小路和两只黑乌鸦,它们仿佛是白纸上两个黑色的斑点。
“我真的是疯狂地恋爱了。但是,当然了,我从巴黎转去伦敦时,我在那里又能够重新恋爱。这次的结果是我的《邀游》一诗。可是我决定从英国回家了。不,我不愿意,不能够做移民。我被牵回俄国。但是回来很困难。一路上我想着与安娜·阿赫玛托娃的会面,想着我如何开始跟她和廖武什卡生活。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我幻想成为他的朋友,他的游戏伙伴。是的,我是如此愚蠢地、感伤地幻想着。可得来的全非如此……”
他不明就里似的把手一摊。
“迄今为止我不明白,为什么安娜·阿赫玛托娃告诉我想跟我离婚,说她决定嫁给希列伊科。要知道我一点都没妨碍她,毫不约束她。我好比晴天霹雳,我找不出别的词。但是我控制住自己。我甚至能强迫自己微笑。我说;‘我非常高兴,阿尼亚,是你先提议离婚。我下不了决心对你说。我也想结婚了。’我停了一下,跟谁,哦,天啊?……说谁的名字?但是我马上就找到了:‘跟安娜·尼古拉耶夫娜·恩格尔哈特,’我自信地说出来。‘是的,我非常高兴’。于是我吻了她的手:‘祝贺你,虽然你的选择我不觉得成功。我是个坏丈夫,我不辩解。但希列伊科压根不是可夸耀的丈夫。是灾难,而不是丈夫。’而且骄傲的是我如此机智灵活地得以挡住打击,我前往埃尔捷列夫巷去向安娜·恩格尔哈特求婚,我早就自信她会同意。”
一切是否就是这样,一如古米廖夫所说,抑或他“沉溺于自己的过去”而将之稍微修饰和变奏了一番,我不得而知。
在那个冬日的中午,在塔夫里切斯基公园内,古米廖夫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他求婚和结婚的经过,还同样详细地讲了他的离婚。
古米廖夫的第二任妻子,阿尼亚·恩格尔哈特非常可爱。邪恶的舌头放出谣言,说她不是恩格尔哈特教授的女儿,而是巴尔蒙特的。她母亲是与巴尔蒙特离异的妻子。古米廖夫相信这一谣言,不无骄傲地声称:
“我的列诺奇卡不单是诗人的女儿,还是诗人的外孙女。诗歌溶于她的血液。她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喊出来的都是有韵律的。当然,她将是诗人。”
我不知道列诺奇卡是否成为诗人了。在整个侨居的岁月里,我都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和她母亲(阿尼亚·恩格尔哈特)的消息。(尽管她嫁给了古米廖夫,文学圈内继续叫她阿尼亚·恩格尔哈特)。列诺奇卡是个不漂亮的婴孩, 自己父亲的翻版:斜眼,大而平的额头和长长的鼻子。似乎难以置信,如此可爱的母亲会有这样的女儿。不过,不漂亮的小女孩长大了常常会变得美丽,也有相反的。希望列诺奇卡也变得漂亮了。
“当我没有预先通报,”古米廖夫讲道,“出现在恩格尔哈特教授的公寓,阿尼亚在家。她与以往一样,看到我非常高兴。我不多费话,马上就对她说打算跟她结婚。而且尽快!”
“她跪倒哭了起来:‘不,我不配有这样的幸福!’可结果幸福是假的。”古米廖夫做了个轻蔑的鬼脸。“很好,没什么可说的,幸福!阿尼亚与列诺奇卡和廖武什卡,婆婆和老姑妈一起待在别任茨克。寂寞极了,无以排遣,白天尤可。阿尼亚带着列诺奇卡,与廖武什卡玩耍,他是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可是夜晚痛苦,甚至痛苦得对月哀号。三人在炉子前,两个老太太和阿尼亚。她们俩为自己缝寿衣,大家都有备无患地为自己的葬礼做准备,极漂亮带抽纱和小皱褶的寿衣,把它们试来试去,穿上它们躺着舒不舒服?哪儿小不小?谈话当然也跟这相应。阿尼亚则有礼貌地听着,或者念安徒生童话。永远是那些童话。她于是夜夜哭泣。唯一的娱乐是我的到来。可我两个月才去一次别任茨克,要么更少。而且不超过三天。再多就受不了。阿尼亚封封信里央求我把她带在彼得堡自己身边。可是在这里她也不会甜蜜的。我习惯于光棍的生活……”他叹气,“当然,欺负阿尼亚是不好的。她是那么无助,完全是个婴儿。我曾经幻想过妻子是快乐的唱着歌的小鸟。可其实跟唱着歌的小鸟毫不搭界。”他又猛然换了一种话腔:“永远不要嫁给诗人,记住,永远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