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夜祭莱蒙托夫
1920年十月,潮湿寒冷的一天。
我坐在艺术家之家食堂的长桌边吃着我的那份黍米粥。我尽量能吃多慢就吃多慢,好把享受延长。粥好吃得不得了。再说,所有的吃食对我来说似乎都好吃得不得了。只可惜太少了。当然,我可以再要一份粥,不会不给我的。
但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承认我饿。不,绝不。在我心里,一如现在许多人那样,“穷人的骄傲”蓦地苏醒了,不错,那是“穷人的脸面”。更何况我们还衣着漂亮,住着阔绰的大公寓。可是,上帝啊,我们在那里面是多么的饥寒交迫。
古米廖夫一反常态,没有客气地与我打招呼,只是说:
“我正找您,我需要您。快点喝完您的粥,我们走!”
因为高兴,我跟他见面时总是觉得快乐,尤其像现在这样意外的见面,粥一下子不再好吃了。我尽可能快地把它吃完,不吃完剩下我可狠不下心。我吃得那么快,好担心被呛着。
“走吧!”他急不可待地又说,已朝出口走去。我也跟随其后。
在过厅里我穿上自己带银鼠皮领的海狗皮大衣,把海狗皮帽子往蝴蝶结上直扣下去。非常之快,没把时间浪费在镜子前不必要的端详作态上。可尽管古米廖夫也着急,他还是在镜子前停下来,犹如大司祭戴法冠一般,把护耳鹿皮帽子给自己戴上。
我有太多次机会看到,他是那么自得地欣赏着自己的镜像,对此我也总是很诧异。或许他的眼睛看到的并非全如我的眼睛所见。我多希望,哪怕是瞬间,用他的眼睛去看世界啊。
我们走到漆黑的游泳池街上。天下着雨夹雪,多么寒冷,无所归依。而文学家之家是这么温暖,明亮和舒适。我们干吗要离开?
“我们去哪儿,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
他把自己的短皮袄裹紧了些。
“好奇加上懒惰是一切恶习之母,”他用教导的口吻说道,“想想潘多拉吧。别提那无聊的问题。到时候就知道了,脚步走快点。”
凭经验我知道坚持也是白费劲,便默默地走在他身边。我们往游泳池街上方走,而不是往下去。就是说,既不是去我那儿也不是去他那儿。可是去哪儿呢?我们拐到兹纳缅斯卡亚街上。这里的原巴甫洛夫学院内,曾几何时是话语学院的所在,我真正的生活正是由它开始的。现在话语学院搬到亚历山大剧院旁边的新址去了。我再没去过那儿,它是一个欺人的梦想。从它由始至终什么都实现不了,“海市蜃楼”。可它当初有过多少许诺,那是多么美妙啊!想到它我不能不心存感激。
“今天几号?”突然古米廖夫打破了沉默。
“10月15日。”我不名就里地回答。
古米廖夫与众不同,要知道已不再有日历,而他总是确切地知道今天几号,星期几。
“1814年10月14日到15日之间的夜里发现了什么?”他问。
我惘然地眨着眼睛。这我不清楚。或许有什么事与拿破仑有关。滑铁卢?退位诏?还是俄国军队进攻巴黎?但为什么是15日夜里?不对,俄国军队攻进巴黎是在白天,而且好像是在春天……
“不知道?这件事与你与我直接有关。”
“滑铁卢?俄国军队攻克巴黎?”我不肯定地问。
古米廖夫笑了。
“这种军事行动跟您有什么搭界?不对,不对,完全不对。把您冒出来的,也是您的荣耀的历史知识丢开。听好,记住,”他把右手从插着的皮袄左袖子里拿出来,那是他当做暖手筒的,竖起长长的食指,说:“听好,记住!1814年10月15日夜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莱蒙托夫出生了。不知道这个,您就难为情吧。”
“我知道,”我分辨道,“莱蒙托夫生于1814年,只不过忘记了月份和日期。”
“这个不许忘,”古米廖夫毫不留情,“但就是我也差点给错过去了。仅仅半个小时前才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把翻译丢开,跑来文学家之家找您。这不,”他停下来,郑重其事地望着我,“这不,我们去祭奠他!”
“我们去祭奠莱蒙托夫?”我反问。
“是的,是的。我带您一起是因为他是您喜爱的诗人。记得吗,彼得拉克说:‘对我而言,三百年之后还读不读我的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爱我。’”
是的,古米廖夫是正确的。我从童年起直到现在,在所有的诗人中更爱莱蒙托夫。甚于普希金,甚于勃洛克。
“您想想,”古米廖夫继续道,“我和您,大概是今天,在他生日唯一为他祈祷的人。彼得堡唯一的,俄国唯一的,全世界唯一的……除了我和您,没有人记得他……得知拜伦的死讯后,普希金曾在敖德萨祭奠他,而我们现在祭奠莱蒙托夫。”
我们走进兹纳缅斯卡亚教堂。阴影笼罩着唱诗班的坐席。我们走拢去,我们很响的脚步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引起点骚动,我看到的是些老太太,贫穷的,裹着破围巾和披肩。大概她们躲在这儿希望能烤烤火,可是这里比在街上还要冷。
“等等我,”古米廖夫悄声说,“我去找个神甫。”
于是他走了。我靠着墙闭上眼睛,免得看见穷苦的老太太。她们不知怎么的使我想起巫婆。她们在教堂里完全不合适。我开始害怕了。这里,在这个教堂里,太静了,太黑了。因了圣像前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一切都仿佛神秘而充满敌意。我不由地想起《维》里面的霍马·布鲁特。我害怕转身。我觉得,假如我转过去,我会看到棺材,黑色的棺材。我想要逃开此地。我拼命去想莱蒙托夫,但却无法聚精会神。
快点回来吧,古米廖夫!
他终于回来了。瘦小的神甫小跑着跟在他后面,肯定是走过来时,往家常便服上套的长袍。现在“神职人员”得到劝告,为避免不愉快事件和侮辱,在教堂范围以外不要穿“制服”。
“祭奠谁?米哈伊尔?刚去世的米哈伊尔?”他问道。
“不是,神父。不是刚去世的,就是大贵族米哈伊尔。”
神甫点点头。要知道教堂里除了我跟古米廖夫,和穷老太太们,没别人,所以只能称死者为“大贵族”。古米廖夫走到蜡烛盒那儿,从里面拿出一大把蜡烛, 自己把它们放到圣像前的小悼亡桌上, 自己点燃它们。剩下的分给了老太太们。
“请拿好。”古米廖夫也给我一支点燃的蜡烛。
神甫已经在宣祷:
“永生永世感谢我主。阿门……”
古米廖夫站在我旁边,大大地划着十字,恭恭敬敬地祷告,重复着神甫的祷告词。老太太们用高高的、颤抖的、哭诉的声音和谐地唱着:
“神圣的主呵……”
她们不是穷人,而是合唱队。我搞错了,把她们当做穷人了。
“与圣人同在……”
古米廖夫跪了下去,并且一直跪到祭奠完。
但是我受不了。石板那么凉,我站起来,感到寒冷透过薄薄的鞋底传到脚上,爬上心脏。我不让自己去感觉寒冷也枉然。我也认真地祈祷和划十字。当然,不像古米廖夫那么恭恭敬敬,但毕竟是“全心全意”地。
“永志不忘……”老太太们唱着,突然古米廖夫也用自己干巴巴的,跑调的声音加入到她们很有乐感、和谐的合唱中去。古米廖夫走向十字架,吻了它和神甫的手,以示虔敬。
“感谢您,神甫!”
根据神甫高兴的、恭敬的“谢谢”,他一定为祭奠付了很多钱。他也“感谢”了合唱队,分别给了每一个老太太钱,“如果您允许”,她们则“允许”并向他九十度鞠躬。做这一切的当儿,他的样子像个地主,正光临用他的钱建造在他的土地上的教堂。
“喏,怎么样,您整个冻僵了吧?”已经走到街上他方才问我。
我点头。
“整个都冻僵了。”
“可还是不埋怨,很高兴参加莱蒙托夫的祭奠活动?”他问道。
我亦完全真心实意地回答:
“高兴极了!”
“喏,那一切就太好了。现在去我那儿,我给您用炉子煮茶。”他挽起我的胳臂,我们飞快地迈开脚步。
“要知道莱蒙托夫生日庆祝还没过完呢,”他说。“重大的还在后面。”
我们坐在古米廖夫家前厅燃烧着的炉子前。我把冻坏了的手伸向火苗,说:
风儿和严寒之后,
任火苗把我烧烤……
“喏,不,”古米廖夫严肃地把我打断,“不要阿赫玛托娃,请求您。而且也不要别的诗人。议事日程是莱蒙托夫。我们就只关注他,但不管怎么着先吃饭。”
前厅小而逼仄,暖融融的。从冰凉的,没生火的书房里搬来了绿色的沙发和两张绿色的矮腿圈手椅。天花板上幽暗的球状电灯偶尔亮一亮。前厅被炉子中一直燃烧的火光照亮着。在这温暖的红色亮光中它似乎有点不真实,它仿佛充满着:
胡言乱语抱怨的对象,
笼罩着神话般的阴影……
仿佛:
……马上就会爬出青蛙,
飞过蝙蝠……
但既然是禁止背诵莱蒙托夫以外的诗,我便心想着,暗自读着这些诗行。好在它们是属于我的。
“吃饭吧,”古米廖夫说,走近准备好的“饭”。他卷起西服上衣的袖子,像真正的厨师用铁叉子穿东西那样,把切成块的面包穿到他儿子廖武什卡的玩具马刀上,再把它举在火苗上面。通常这把马刀是被他用来拨弄燃烧的劈柴的,可是眼下它是“厨房作业的工具。”
“好了!”他灵巧地把烤得冒烟的面包块扔到盘子里,往上面淋上葵花籽油,并解释说:“烤羊肉!这么嫩的卡拉查耶夫人的小绵羊您还没吃到过。”他把盘子递给我。“是真的吧,烤羊肉少有的好吃吧?布汁(酸味略含酒性的饮料。——译者注)您喝过吗?没有?喏,那就现在尝尝。不过喝起来小心点。它很烈,头会晕的。到时候我可怎么把您弄回家去啊?”
他往盛胡萝卜茶的饭盒里倒了一把院士口粮配给的葡萄干,搅匀,再把这甜糊糊分别倒进两只杯子。
我烤热了手指,拿过杯子。我们碰碰杯。
“为莱蒙托夫!”他祷祝着,一口把自己的杯子喝干,皱起眉头,“浓得要命!烧了喉咙了。好布汁!”
我小口抿着“布汁”,就着“烤羊肉”。
“好吃吗?”他询问。“真正的高加索大餐!只是没有唢呐。否则我和您可以伴着唢呐跳列兹金卡舞了(高加索的一种快节奏舞。——译者注)。不会?没关系,那我教您。我就穿上束腰没领的袍子踮起脚尖围着您打转,牙齿叼着匕首,而您呢只要动动肩膀,把身子扭来扭去。”
突然,他一改玩笑的腔调,又严肃地说:
“莱蒙托夫从童年起就热爱高加索。一辈子,也死在高加索。他初次看到高加索时刚十岁。就在那里他经历了自己的初恋。”
他沉思着。
“不奇怪吗?而我去高加索时也是个孩童。也是在高加索恋爱的,而且爱的也不是成年的小姐,是小女孩。我甚至不记得她叫什么,可是她也生着蓝色的眼睛和金发。当我终于冒昧地对她说:‘我爱您’,她回答:‘傻瓜!’还朝我伸舌头。这个侮辱我现在都记得。”
他挥挥手,好像在赶苍蝇。
“瞧我又说自己。我似乎真的喝了太多的布汁,醉意冲上我的头。您怎么样?不要紧?没醉?烤暖和了?饱了?完全饱了?”
“完全。”
“那么,”他说,把空杯子和盘子放到小桌子上,它后面是永远关闭的前门:因为现在都穿过厨房走后门,“那么”,他又说,“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我问。
“您已经都忘了?开始我为什么带您到这儿来的那件事。莱蒙托夫生日庆典的第二部分。祭奠的必要性,不仅是要为他灵魂的安息而祈祷,还应该像演出,像序幕。而这有多好,我们顺利完成祭奠!祭奠之后我们那么清晰、那么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恰如突然爬上将阴间与我们的世界分隔开的幕布顶端,从那里刹那间闪亮永久之光。没有它我未必斗胆,并且能够告诉您我现在对您说的这番话。因为,”他继续道,“我们,您和我的心敞开了,不单是理智,还有心去接受莱蒙托夫。”
他起身走到卧室,回转时拿来几本书。他径自把它们扔在自己圈手椅四围的地板上。
“论莱蒙托夫的,我今天需要它们。因为您,尽管他是您喜爱的诗人,却似乎一点不了解他,话说回来,跟他差不多所有的崇拜者一样。论普希金的著作如此之多,论莱蒙托夫的如此之少。甚至没有莱蒙托夫研究的专业术语。普希金学学者,没错,可是莱蒙托夫学学者,说出来怪怪的。没有莱蒙托夫学学者,研究莱蒙托夫的学科也还没有,虽然早就应该明白,莱蒙托夫在俄国诗歌中不亚于普希金,而在散文中比普希金高得多。您很惊讶?我从来没跟您讲起过?对。没讲起过。也未必会说起或去写成文章。但这毕竟是我至深至诚的信念。”
他重又坐回到椅子里。
“我们习惯于重复类似这样的句子:‘普希金是我们的一切!’俄国的散文源自《黑桃皇后》。然而这跟大多数的老生常谈一样,是不正确的。俄国的散文不是始于《黑桃皇后》,而是始于《当代英雄》。普希金的散文是地道的诗人散文,干巴巴的,准确的,简明扼要的。普希金的散文可以与梅里美的相媲美,但是梅里美绝对不是天才。莱蒙托夫的散文是个奇迹。比他的诗还要神奇。果戈理是对的,他说,还没有谁这样用俄语写作……
“再读读《梅丽公爵小姐》。它丝毫没有过时。它可以是今年写成的,也可以是五十年之后写的。只要俄语存在,它就永不过时。假使莱蒙托夫不死,假使允许他退役……要知道他打算创办杂志,并且每个月,您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每个月都在杂志上刊登大部头作品!”
古米廖夫拿出烟盒,抽起烟来。
“是的,的确,”他吐着烟圈说,“俄国诗人的命运是多么的悲剧性啊,几乎是所有的:雷列耶夫,丘赫尔别凯,科兹洛夫,波列扎耶夫,普希金……莫非罗斯托普钦娜伯爵夫人是对的?顺便提一句,您未必知道这个,她娘家姓苏什科娃。不是,不是遗臭万年的卡特林·苏什科娃,她写了关于莱蒙托夫的不实回忆录,而是她的同胞姐姐多多·苏什科娃。她是莱蒙托夫的朋友,他的感觉和希望的托付者,用当时的话说,是他的红颜知己。莫非她是对的,她建议诗人们:
别碰它,这不祥的芦笛,
俄罗斯的诗人们,它把死亡给你!
有如圣经中失去七个丈夫的寡妇,
为她相中的人招来灾难!”
我忍不住了:
“您可是禁止在今天念任何人的诗,除了莱蒙托夫的。”
他耸耸肩膀:
“这就是说,不引用诗,我就不会说话。但减轻罪责的情况是:这些诗是描写莱蒙托夫之死的。”
古米廖夫看着火光。他在那里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火苗映照着他眼神斜斜的面孔。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缓缓地说,“我也逃不脱这共同的命运,我的结局也将是骇人的。就在前不久,一个星期前,我做了一个梦。不,我没记住它。但是当我醒转来时,我分明感到,我活不了多久了,几个月,不会更多。而且,我非常怕死。我又睡着了。但是从那时起,还是常常想起这奇怪的感觉。当然,这不是预感。我根本不相信预感,尽管拿破仑称预感为‘心灵的眼睛’。我相信将活到一百岁。可是今天在教堂里……但这会儿我们却不该谈我,而是莱蒙托夫。”
他突然又打断话头:
“说说,您没注意到吗?神甫犯了一次错误,把‘米哈伊尔’说成‘尼古拉’了。”
我摇头。
“没有,没注意。不,我倒是非常注意的,要不我就听到了。”
他不相信地笑着,又点燃一支香烟。
“那就是说,我听错了,是我的错觉。但是我从听到‘米哈伊尔’换成‘尼古拉’那一刻起,总归不自在。所以我才搞笑,做烤肉,可心口老是痛,老是痛,无法平静。但既然您相信……不过是我神经过敏罢了。随便说一句,布汁根本不是那么烈性的饮料。我开玩笑的。现在忘掉您在哪儿吧,忘掉我是谁吧。坐着别说话,闭上眼睛。听好。”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全身心去倾听,可他却沉默不语。
这里是那么安静,只听见劈柴在炉子里哔剥作响。好像我们不是在彼得堡,而是在离它千里以外的什么地方。我已经想要睁开眼睛,开口说话了,可就在此刻响起古米廖夫喑哑的声音。
“现在是1814年。我们是在叶丽扎维塔·阿历克谢耶夫娜·阿尔谢尼耶娃在平扎省塔尔汗富丽堂皇的庄园,在新年舞会上,在两层楼高的大厅里聚集着周边地主的全部精英。
“舞台上上演着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剧本《哈姆雷特——丹麦王子》。就新年演出而言这是颇为奇怪的选择。不过,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非常奇异。表演者是农奴演员和主人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本人。没错,他扮演的是非常不起眼的角色——掘墓人。这个舞会将要决定他的命运。他疯狂地爱上了不久前暂时住到自己庄园里的年轻寡妇——公爵夫人。而今天他期望最终摧毁她的抵抗。
“然而时光消逝,曼妙的公爵夫人却总也不来。他枉然地聆听到的雪橇上的小铃铛声,徒劳地跑到外面带圆柱的宽大台阶上迎接她,她一直都没来。于是沉浸在完全的绝望之中,他手握石膏的骷髅头,重复着背熟的台词走下舞台。第一排庄严端坐着他的妻子伊丽莎白·阿历克谢耶夫娜,她狡黠而一本正经地笑着。
“演出后的晚餐在农奴乐队的轰鸣伴奏下进行。香槟酒的瓶塞已经冲开,时针已经临近零点,可主人的位子始终还是空空如也。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拧着眉头,派自己的女儿玛丽去催父亲。或许他耽搁了,在换衣服,忘了大家都在等他。
“玛丽跑着,飞快地倒动穿着粉红色缎鞋的小脚,穿过空荡荡明晃晃的大厅。她十六岁,今天是她第一次舞会。她非常想演奥菲丽亚,但是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认为这愿望不体面。无论如何玛丽是幸福的,还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她第一次穿上轻盈的袒胸露背长裙,高高梳起的头发上插着花朵,一绺卷发垂到肩上。她在墙上的镜子前停住,对着镜中的自己深深地行着屈膝礼。
“‘您很迷人。您出奇的美丽,玛利亚·米哈伊洛夫娜!’她对自己说,又快乐地跑去。她敲着书房的门:‘爸爸!妈妈生气了。爸爸,客人们等着呢!’
“她走进书房看到:父亲歪倒在地毯上,大张着嘴巴,玻璃般僵死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的尖叫响彻整幢房子,她昏倒在他的身边。
“这件事似乎没能瞒过去,伊丽莎白·阿列克谢耶夫娜命令仆人不放漂亮的公爵夫人到塔拉汗来。仆人们在路上迎到她的雪橇,拦住她的去路,转达女主人的命令。暴怒之下的美人——公爵夫人从自己舞会记事册上扯下一页纸(楷体字原文为法语。用来记录舞会上与男舞伴跳的舞。——作者注),在上面写道:‘如此侮辱之后我们之间的一切永远结束了!’并吩咐:‘交到你们主人手上!’便打道回府了。
“仆人们把字条交到‘主人手上’。这时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在侍从的帮助下换衣服。看过字条,他穿上燕尾服,打上白色领带,打发走侍从,服毒自尽了。就这样,劫数早在莱蒙托夫出生之前,便抓住他那未来的母亲,永远在她身上打下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