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这不是我的自传,它不是讲:
我在这儿的时候,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的,不是自传。对我来说:“回忆像利刃”。回忆永远是遗憾和内疚,而我对过去的遗憾和内疚同样憎恨。
我曾在诗中吐露心声:
不对,不对,过去并不可爱。
它像坟墓贪婪地张开大口,
我看它一眼都害怕……
不,我绝不描写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我的父母,像回忆录通常所写,描写自己的祖先——这种回忆没人要看。
我之所以写并非渴望重新沉浸到那悲惨的、可怕的,尽管到处弥漫着恐怖,然而又是美好的革命后的最初岁月。
我不是写我自己,也不是为自己而写;我写的,是我在“涅瓦河畔”有幸认识的人。我写他们,为他们而写。我尽量少写我自己,只是在与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时才提及。我只是眼睛,看到他们的眼睛;只是耳朵,听到他们的耳朵。我是那些最后看到和听到他们的人之一,我只是他们活的记忆。
回忆录的作者通常都赌咒发誓,他们说的都是百分之百绝对真事,而错谬却一个又一个。
我既不赌咒,也不发誓。在我的回忆中极有可能找到错谬和不确之处。我绝不指望自己写的东西正确无误,完美无缺。然而我肯定,我写作时是十分真诚,十分认真的。
许多人都很惊讶,我能像速记那样转述别人的言谈。我怎么能如此准确地记住所有的东西?那是不是我编出来的?在我的回忆里会不会想象多于真事?
但是,扪心而论,我什么都没编过。我的记忆力的确好极了。我能够逐字逐句地记得我四十年前,甚至更久远以前听到过的话。
其实,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可惊奇的。随便去问问您的老熟人,他是怎么通过毕业考试或者参加第一次战斗的,您会从他那儿得到最琐细、最准确的回答,他会解释说,那一天和那一刻他的注意力格外集中,于是发生过的一切被永远铭记在脑海里。
对我而言,那些岁月中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像考试或第一次战斗那样重要,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把一切,甚至琐碎小事都铭刻在我记忆中,终身不忘。完完全全地记录,甚至毫无意义的事情也在我的记忆里记了一辈子。
还是举个例子说明我的记忆力吧。
有一次,就在不久前,我跟格奥尔吉·阿达莫维奇提起他童年的一段趣事。他和妹妹塔妮雅“喂活”大玩具狮子的事。每天早上他们偷偷往狮子嘴里倒热茶、塞三明治,一直弄到狮子让他们欣喜若狂地不再摇头晃脑,“喂活了”为止。可狮子突然裂作两半,装在它肚子里的东西洒了一地毯。
格奥尔吉·阿达莫维奇皱紧眉头,仔细听着。
“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们好像的确想‘喂活’狮子来着,”他迟疑地说道,“有过,有过!不过,您说说,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从哪儿知道的?1922年7月,在邮政总局街您家里,您自己跟我讲‘喂活’硬纸板狮子的故事,还有您第一次和您的法国女伴一起去听歌剧《浮士德》的事,她指着摩菲斯特感叹道:‘他让我想起我那个波兰人!’”
阿达莫维奇点点头:
“对。一切如此。现在我也想起来了。可是真奇怪,您竟然记住了我小时候的事情,那些事我都忘了,”他微笑着补充道:“我可以证明,您的确什么都记得,一切的一切,可以举我为例……”
眼下,回望过去,我时常自问,我没错吧?我没有夸张吧?他们,我所写的那些人,真的如此迷人卓越?是否“在那些日子里,当生活中所有的感受对我都那么新奇”,几乎将诗人视为上帝,所以我才觉得他们是那样的人?然而不是。我相信,我没有搞错。我尽量用批评的态度对待他们,也不避讳他们的阴暗面。不是。我相信我没有错。我尽量用批评的眼光看待他们,从不掩饰他们阴暗的一面。
只要一闭上眼睛,我便能想象出古米廖夫、勃洛克和曼杰尔施塔姆的样子,我现在仍然能看见他们光芒四射的脸,犹如圣像上的一般。是的,我对他们十分敬佩。我爱他们。要知道爱能帮助我们彻底认识一个人——他的外表和内心,看见冷漠的、无动于衷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季娜伊达·吉皮乌斯常说:“爱一个人时,你看到的他,就是上帝派给他的样子。”
或许正是让我,透过他们尘世的躯壳看到上帝派给他们的样貌。
我同意加布里埃尔·马赛尔的说法,“爱赐予永生”,还有,如果说:“我爱你”,就愈加肯定:“你永远都不会死。”你不会死,只要爱你的我还活着,还记着你。
写这些回忆时我暗暗希望,你们,我的读者,像爱活着的人那样爱我所回忆的人。爱他们吧,让他们在你们的记忆里、心里复活。这样你们就赐予他们永生。
你们,我的同时代人,还有你们,《涅瓦河畔》未来的读者,我对此坚信不疑,只是那时我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