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工
“太热了。”莉娜喃喃地说着,退到了谷仓的阴影里。她害怕待在阳光下。草地在她眼前旋转,青草在浓雾中闪动着微光。米托院子里的泉水几乎干涸了,只剩下一摊薄薄的泥浆,如同狭长的蝰蛇眼睛,依旧闪烁着亮光。青蛙爬到了这一洼浅水里。到处都是被踩得稀巴烂的黑色泥浆,它们在拖拉机的轮胎下发出呻吟,在牛和马的蹄子下嘶嘶作响,坚硬的黑色沙粒像燃烧的火炉一样散发着热量。
为什么青蛙会将它们柔软的白肚皮紧贴着滚烫的土地呢?莉娜感到不解。它们是怎么把卵活着带到潮湿的地方来的?她并没有看到这些饥渴的棕绿色大篷车状的小东西是如何偷偷溜进米托的院子来的。但在七月初,水坑里还是挤满了蝌蚪。他们在温热的泥地里不停扭动,互相推搡,无声无息。正午时分,通常是几个带着尾巴的黑色小球在沙地上烤着,努力扭动身体想要回到水里,但在高温下,它们还是逐渐被烤焦了,最后成了一团团带着小尾巴的干瘪皮囊。孩子们把它们收集起来,将它们的尾巴系在线上连成一串。
“很快就会完全干涸了。”莉娜思忖着,“那时候蝌蚪会怎么样?”她想象着沙土向蝌蚪慢慢逼近,然后她看着它们死去,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炙热的黑色干瘪皮囊,不再有青蛙,也不再有蝌蚪。
莉娜不得不把镰刀带来。七月已至,到了该收割的时候,草结的籽已经落完了。莉娜三十二岁了。十年前在她生日那天,草地上的草已经成熟,母亲对她说:“我希望你能带个男人回家。我们需要他去割草。”
然而,莉娜并没有带任何人回家。她已经习惯于用她快而稳的脚步测量杂草丛生的地面了。她也参与了许多次的割草。这是一片充满阳光和青草的绿地,叶子里裹着热气,仿佛随时会炸开。距她第一次割草,已一晃十年。她努力工作,希望上床后倒头便睡。她什么梦都不想做。她在梦里看到的东西令她害怕,它们在夜晚显得分外真实。她不能和任何人谈论这些,因为人们定会说她思想肮脏。
“好热。”莉娜小声说道。她扛起镰刀犹豫了片刻,实在不愿出门。她想象着她们三个人——她的母亲、外祖母和她——开始割草:年纪最大的女人动作缓慢,神情漠然;母亲执着无比,双手发黑,疲惫不堪;莉娜怒气冲冲,仿佛是在啃食着那片无比茂密的草地。她们割得越多,眼前的草地就越宽阔。她们三个人与那片干燥、坚硬的土地战斗过。她们挖了一条浅浅的渠道把水引到她们的花园里。她们也努力与这片草地搏斗,但是相对于她们的三双手,草地实在太大了。每年,她们都想方设法在杂草丛生的草地中开垦出几块耕地,在那里种上番茄和洋葱,但她们从杂草那里争夺来的土地一年比一年少。
“该割草了。”母亲低声说,突然间,她雪白的肩膀显得更年轻了。风不耐烦地催着她们,吹拂在莉娜微微起皱的脖子上。
每年七月,在车轴草成熟的时候,一个叫恩乔的陌生男人就会来到她们家,和她们一起待上两个星期。她们和那个男人相识十一年了。每年夏天,他显得愈加忧郁。随着脚下的热气和他的影子混在了一起,他肩上的镰刀似乎更重了。捆扎成堆的草儿散发着芳香,静静地被扛在他脖子上那块红色印记后面。
“我们得付他钱。”她母亲常说。
“我想我们必须这么做。”莉娜的外祖母随声附和,忙着为他备上一瓶浓烈的黄色白兰地。恩乔几乎从没有和这位老妇人说过话。
每天晚上,她母亲身穿白衬衫,赤脚出门时,并未将白兰地带给那个棕色皮肤的男人。星星也披上了白色的外衣,所有的东西都在闪闪发光:热风中的女人、皎洁的月亮、满天的星星。到了早上,母亲回到家中,面色苍白,疲惫不堪。她不愿意准备早餐,而是躲进了家中最狭小的房间里,那里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户。
莉娜经常拿她母亲的衬衫去洗,对那块白布又搓又打,直到她的拳头发痛。
正午时分,那个棕色皮肤的男人来了,他的腰在镰刀的重压下微微弯着。他干得很卖力,把草地整得又丑又秃,绿色的草皮在夏日的尘土中不停翻滚。莉娜从厨房里偷看了他一眼。午后的炎热使她感到不安,她想逃离这个地方。她盯着那个半裸的男人,看到的却是隐约可见的道路轮廓,逐渐消失在远方。
一年前,另一个男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来她们家帮忙割草。是莉娜的外祖母邀请他来她们家的。他比镰刀柄还瘦,个子很高,形容枯槁。莉娜的外祖母在他身边有事没事地晃悠,笑容灿烂。她咧着嘴,满口的蛀牙犹如一个黄色的花环闪闪发亮。当外祖母连珠炮似的向老人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时,他竭力不让自己睡着。割草的时候,他的手颤抖着,镰刀的刀刃也割不动草。恩乔则一个人在院子的尽头割草,这两个男人从不交谈。
老人刚一独处,便抓着镰刀的手柄睡着了。他的面色苍白,一如饱受虫蛀的木头,它们一同在七月的炎热中慢慢消融。老头回家不久,她们就收到了他的讣告。
外祖母脸上尴尬的笑容永远消失了,但老妇人还是没有改掉准备一瓶黄色白兰地的习惯。一连好几个星期,白兰地在柜子里静候着另一个帮手的到来。晚上,当她们三个吃晚饭时,莉娜的外祖母常会说:“我们可以把它当作给恩乔的报酬。”
莉娜意识到,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平稳、整齐地修剪草坪;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但她渴望草儿在夜里也能保持稀疏鲜绿,她想看着微风和叶子一夜缠绵。她想感受晚上睡在柔软的草地上的感觉。她希望有一天,能像母亲一样在暮光中赤脚出门,次日早晨回来时,疲惫不堪,惴惴不安,然后在朝北开着小窗的狭小房间里倒头便睡。
“那些蝌蚪。”她听到了自己的嘟囔声,对于漫无止境的七月,她感到生气。她讨厌那片热烘烘的土地,以及那轮紫色的太阳,它们使米托院子里的水坑像被勒紧的绳结,变得越来越小。那些长着灰尾巴的小球们将永远变不成青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它们。日复一日,她总是去看水坑里还剩多少水。她的夜晚平淡无奇,泯于虚无。蟋蟀不停地低吟,仿佛是在窥视着她的血液。通往大院的橡木门散发着令她燥热不安的香味。没有人从那扇门进来。
一天晚上,她来到米托院中的水坑旁,趁着夜深人静,行动迅速地把泥浆和蝌蚪铲进了一个桶里。她知道,这个时候鲜有路人,但是偶然经过的身影让她还是猫着腰小心翼翼走在那片被踩得稀巴烂的黑色土地上。
山间的河已干涸,在岩石上留下了一道盐痕。只有一口未向高温屈服的小泉还在流淌。莉娜必须找到它,让那凉爽的闪着金光的泉水成为青蛙的新家。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草场,那里的草已经被割过,而且被太阳炙烤得滚烫。她希望自己在晚上会因疲劳而沉睡过去,这样她就不会为那些下流的梦所困扰了。然而即使在白天,梦境也无处不在——在她的脚步里,在尘土里,在沉闷炎热的空气里。
今年,她们还没有开始割草。这是村子里唯一一块还未割草的土地,上头长满了迎风私语的草儿。莉娜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拼命地往外涌动,它不想待在原处。
她必须工作,必须割草,必须奔跑,或者从水坑里往桶里铲更多的泥浆。她抓起镰刀,想着那些她帮助过的蝌蚪变成青蛙的情景。她不停地干活,挥舞着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半圆形的弧线。她的双手噼啪作响,头顶的天空不停地打转,和篱笆混在一起,变得黏糊凌乱。她母亲和外祖母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注视着那个在深及腰间、卷着热气的草丛里不停劳作的高瘦身影。
“她很像你。”她外祖母小声地对她母亲说。
“是很像我们。”莉娜的母亲说。
她们同样个子高挑,不屈不挠,不易相处。她们居住的那栋老房子被精心粉刷,铺上厚重的灰色地砖,看上去就像它的主人们一样——狭长的窗户如同紧闭的嘴唇,从无怨言。屋顶紧紧压着旧砖块和墙壁,它们想要冲破束缚,飞天而起,就像屋内的三个女人,认为这个村子对她们来说太小了一样。
莉娜的母亲和外祖母在附近城镇的一家衬衫厂工作。早晨,她们一起出门,沉默无语,迈着同样的步子,穿着同样的衬衫。午餐时,她们吃着莉娜为她们准备的包在一起的同样的食物。她们互不交谈,层层衣领像高耸的雪山一样在她们跟前横亘着。她们会在割草时节休年假。在那时,莉娜看到她们笑了,年龄就像沙粒一样从脸上滑落。尽管家里没有陌生男人,她们还是打开了大箱子的抽屉,拿出她们崭新的连衣裙。她们慢悠悠地割着草,草地变得高低不平,她们感觉身体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充满了青春活力。割草结束后,草地光秃,泥土裸露,丑陋不堪,而她们的脸上重新起了皱纹。
莉娜秉承家族传统,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她割草时穿着最好的衣服。她提着装有蝌蚪的水桶去那口泉水处时也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她以前在幼儿园工作,但现在那个幼儿园已经不复存在。最后只剩一个孩子和她这个唯一的老师,留在了宽敞的大楼里。莉娜喜爱那个孩子,对小女孩说话时,她仿佛听到了自己漫长童年里的秘密声响,闻到了母亲那寂静的老房子发出的阵阵幽香。
莉娜又去了山上的泉水处,她的水桶里装满了扭头摆尾的蝌蚪。回家路上,她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他看上去并不老。他沿着干旱的山坡走着,热浪在凉鞋下翻腾。他就像鸟儿的影子一样掠过,悄无声息。山丘上的岩石在黄昏中静静耸立。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看见了她,仅此而已。
一个星期过去了。当他在村子的中央下车时,她又一次看见了他。他把镰刀的刀刃绑在刀柄上,肮脏的法兰绒衬衫几乎已经掉光了颜色。他的腿上满是灰尘。她僵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当他的背影几乎消失不见时,莉娜追了上去。她注意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右腿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伤疤延伸到膝盖。她跟着他走到一个干草堆前,看着他用铁罐刮胡子,他的胡子浓密凌乱。她看着他在木盆里洗澡,这令她感到羞愧。
“他快让你发疯了。”晚上她母亲边切面包边说。她说得很慢很轻,但莉娜和她的外祖母知道,她的声音比炎热来得更加强烈。
“忘了他吧。”外祖母点头附和道,“他是个小偷,刚从佩尔尼克的监狱里放出来。”
三个女人静静地埋头吃着晚饭。餐桌上还准备了柠檬水。在外祖母把柠檬水倒进杯子时,母亲说:“真可惜。”
莉娜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她咳了一声,用仿佛舌头锉着草茬的沙哑声音说道:“我去看看他。”她知道那个陌生人在帕特雷什山上割草,所以她沿着街道跑了下去,在干燥陡峭的田野上,一只形状奇特的风筝停在她的脚边,她最漂亮的连衣裙松松垮垮地披在满是灰尘的背上。她跑啊跑,整个午后,仿佛一道患得患失的铃声,回荡在她浅浅的呼吸声中。
她跟着那个男人的身影,静静凝视着他,被他的镰刀、他的腿、他赤裸的肩膀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嘿。”
他吓了一跳。她静静地站着,看着他。
“你想干吗?”他终于问道。
莉娜喜欢他的声音,它清澈深邃,如同山上的湖泊。她为盯着他右腿上的红色伤疤而感到羞耻。她知道那道疤是从他的腰部开始的。突然,她害怕了。她注视着他,脸上抽搐了一下。
“我想让你来我家割草。”她说。
午后的空气炎热得令人窒息,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来帮我们割草吧,我会付钱给你的。”
第二天,这个男人来到了她们粉刷干净的房子前。他没刮胡子,脏兮兮的衬衫也没有扭上扣子。莉娜的母亲和外祖母已经拿着镰刀在割草了,她们就像七月火炉中半透明的薄板条。她们没去理会那个陌生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莉娜,脸色灰白又严肃。
那人慢慢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没有去看她们,也没有停下来寒暄一句:“你好。”
莉娜迫切地想听他说话,想从滑溜溜的字里行间偷瞄他,然而他保持缄默。
你为什么还是单身?莉娜在心里问着母亲。为什么我们的房子总是空的?她不认识她的父亲。当莉娜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听外祖母提起过她的女婿。莉娜只知道他叫卡门。母亲还大着肚子的时候,就将自己丈夫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捆成一堆,丢放在橡树大门口了。都是因为另一位女人,但外祖母从来没有提起过她。
三十年来,这扇门一直锁着,再没有一个像卡门这样的人被允许进过她们家门。她母亲的那些个夜晚都在等那辆吱吱作响的旧公车,等着和恩乔共度短暂的七月。莉娜试着想象恩乔亲吻母亲薄薄的嘴唇。这似乎不太可能。
一天晚上,莉娜躲在地下室里。在那里,在一片黑暗中,她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她不想撞见她母亲,于是她就走了后门,越过篱笆,跑了出去。突然,夜晚披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袍,草也变白了。
那个陌生人已经把镰刀的刀刃和手柄紧紧扎在一起。
“你想干吗?”他回头问。
她看着他的手。他腿上的红色伤疤现在看不见。他的身体看上去清瘦黝黑。她感到眼睛很疼。
“嗯?”那人面向她说道。
“我……我给你带了白兰地。”莉娜结结巴巴地说。瓶子在她手里被捂得有点热,瓶中的酒水还在荡漾。那人接过瓶子,痛饮一番后,将瓶子放在了地上,拿起镰刀便走开了。他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着,黝黑的镰刀寂静无声。
她无助地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此刻她似乎听到了蛙鸣,也许她营救的那些蝌蚪已经在凉爽的七月泉水里长大。
她战栗了一下,接着缓缓解开了白衬衫,裸露的皮肤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核桃树的叶子在炽热的黄昏中皱成一团又脆又绿的漏斗。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草地上传来,触及莉娜瘦削的身影。
“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母亲说。
她的外祖母也在那,在那个朝北开着窗户的房间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莉娜不知道她外祖母的丈夫在哪。她一向认为她是个高傲的女人,个子高挑,有双黑眼睛,沉默寡言。
小时候,母亲和外祖母在厨房里总是安安静静。她们不会吵架,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几天或几个月各吃各的,互不相干。房间里只有拖鞋碰地的沙沙声,好像房间里面住的是拖鞋,而不是女人们。但当她们快乐的七月来临时,一切截然不同。
那晚,莉娜讨厌她们。酷热使大地仿佛着了火,黑暗的钟声响起,莉娜没有为她们准备早餐。当月亮躲到了她们家的烟囱之后,天空一片寂静时,她又穿上那件白衬衫。她知道那个陌生人在哪,他睡在她们家大院的草堆里。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没有反应,他的背弯成一个黑色的拱形,怀里抱着镰刀。她静静地等着。
“你想干吗?”他问。
“你知道我想干吗。”她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所以你才跟着我,嗯?”
“是的。”
那个没刮胡子的男人缓缓裹了裹衣服。他镰刀的刀刃闪闪发光。
“很贵的。”他最后说。
炽热的空气融化了莉娜的眼睑。旋转的夜幕中,她的脸颊变得火辣辣的,又红又烫。
“我……我会付你钱的。”
第二天,莉娜像往常一样早起,给她们准备了早餐。
“发生什么了?”她母亲问。
莉娜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外祖母看见莉娜弯着腰,深深隐没在草丛里。她紧握镰刀割着草,仿佛是在挥舞着旗帜。那个陌生人来了,面对莉娜站着,开始工作。他们没有说话,也不曾看彼此一眼。他们就这样疯狂地、沉默地割着草,对山上泉水里的蛙鸣也充耳不闻。到了晚上,莉娜吃完晚饭,又披上了她那件白衬衣。
“也许他是个坏人。”外祖母试探地说。
“他就是个坏人。”莉娜说。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谈论起他,女人们仿佛听不到他镰刀的嗖嗖声,也看不到他喝了莉娜在橡木门外给他留的装在细颈大瓶里的水。最后,他把整片草地都割完了。青草静静地堆在一旁,散发着芳香,仿佛是最后一次亲吻着夏天。
莉娜的母亲知道女儿把攒下的钱存放在藏在枕头下的一个钱包里。一天,她查看钱包时,愣住了。那些钱不见了。
“想想你为挣得这些钱熬过的年头,”她对女儿吼道,“不要给他任何东西……你简直疯了。”
莉娜一言不发。她弯着腰,神情木然,紧紧攥着钱,这些皱巴巴的钞票都是她在幼儿园工作时挣的。回到家时,她看起来更黑更瘦了。她最漂亮的衣服在她身上摆荡着。她的肩膀弯曲,耷拉在两侧。那天晚上莉娜第一次睡在了那个朝北开着窗的狭小房间里。次日,聒噪的蛙鸣声没有响起。
那天,天空中出现了一片乌云。那天,自初夏以来降了第一场雨。那是一场倾盆大雨。不到一小时,草地就变成了一个湖。新鲜的青草漂浮在上面。骤雨浸透了每一片草叶。这三个女人苦等一年,才等到草儿成熟,可以收割下来制成干草。现在它们浮在水面,不停打转,上下起伏,竭力挣扎,就像洪水中成千上万的船只组成的舰队,支离破碎,狼狈不堪。她们的草被毁了。
不,还没有完全被毁。
女人们努力抓住草叶以防它们被冲走。她们试图挽救它们。她们一路追赶,蹚过齐膝深的泥水想要保护它们。她们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青草,这是她们苦苦等待,辛勤收割才得到的。
到了晚上,大雨停了,万籁俱寂。夕阳披上了一件白衬衣,蛙鸣再度响起,热气卷土重来。潮湿、寂静的草地一片狼藉,七零八落的湿草还在散发着芳香。这个炎热的夏天令人失落迷茫,不知所措。
三个女人吓坏了,她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来吧。”莉娜的母亲说。
外祖母从谷仓里拿出一块长方形的大帆布,三个人开始把湿草往上面堆。她们得把帆布拖到村子的中央去。广场黑色的沥青路面被晒得滚烫。她们将青草铺成薄薄的一层,让它在阳光下晒干。她们必须要有耐心,必须要忍受这一切。她们只有三双手,却距离广场足足有三英里。因此,她们不得不把帆布来回拖上几百次,才能将青草全部运送到黑色的沥青地上,运送到阳光下,运送到安全的地方。今天、明天、后天,她们都必须用这块破旧的帆布来拖运那些被水浸湿的草。
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穿梭在滚烫漆黑的尘土中。在离广场还有最后一英里时,一个男人出现在路上。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法兰绒衬衫,右腿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伤疤,一直延伸到膝盖。他在一棵核桃树的树荫下等候着。莉娜看见了他,随即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她母亲和外祖母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等等。”陌生人说。
莉娜拽了拽帆布,继续匆匆前行。
“闪开。”她母亲喊道。
“莉娜,等等!”
陌生人一把抓住帆布,接着伸出右手,那里有一卷皱巴巴的旧钞票。他将钱滑落到莉娜那条旧连衣裙的口袋里。他猛地一拉那块堆满草的粗糙帆布,独自拖着它前行。
“我不要你的钱,莉娜。”他说,“而且我也不会离开。”
他如山中湖水般深邃嘹亮的声音盖过了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