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生
瓦西尔决定就这样放纵下去了。昨晚他再一次地和一个金发女人在一起,甚至都懒得去记她的名字。她告诉他,她已经死去又重生了七次,瓦西尔假装相信了她的话。但是,当你拨开她的头发时,她肩上和头上的那些浅黑色条纹告诉你的却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她头上的那些条纹。他们挨得如此近,这让他打了个寒战。她在重生室里一定待过至少十几次,很有可能还是在“豪华间”,那里的治疗设施奢华,费用高昂——她的肤色让人不由得想到极其昂贵的护肤膏。瓦西尔把她的头像从影像资料的页面抹去,但他仍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中,所以他决定今晚再找一个金发女郎放纵一下。他知道,为了得到这种快感,他将花费大概是他工资三倍的费用。但他确信,这个月的体检他一定不合格,然后他就会被迫进入标准的重生室。治疗会在身体上留下明显的深灰色线条,让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用不同颜色的破布和织物拼凑缝合起来的被子。他认为自己福星高照,因为用来完成“亲密接触”匹配工作的电脑为他安排了一个如此迷人的生物:浅金色的头发、一双四处打量的绿色眼睛,以及一副乍一看像是从未涉足过重生室的外表。瓦西尔有点迫不及待,他想赶紧走进他花了大价钱的黑漆漆的旅馆房间,但当听到那个女人说的话后,他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你知道吗,死亡快在你身上降临,笨蛋,不要试图与它抗争!不要试图隐藏你皮肤上的线条!它们令你的脸狰狞无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走标准程序的人。”
瓦西尔踌躇不前。他是可以摆脱她的——这个女人显然是疯了。但不一会儿,他想起那台用来完成“亲密接触”匹配工作的电脑已经向他收取了房费,所以他决定不离开了。这位金发女郎已经开始爱抚他了,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愉快的感觉。不管是不是疯了,至少她服侍得很好,他如此想着。而且,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事实上,“亲密接触”的规则确实允许双方多次见面。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要是这样就太无聊了。那女人继续喋喋不休。
“想象一下,笨蛋。有时我在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内不去使用重生室。”
尽管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沉稳、冷静且自控力强的人,但瓦西尔现在显然在发抖。这家伙一定是疯了。并非所有他见过的人都神志不清。但事实上,塞娃也是个疯子。她是唯一一个他记得住名字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他曾在同事中间不断打听的女人。事实上,她是如此疯狂,以至于他一想到她便会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就这样把之后两三个月的薪水提前花个精光。塞娃,一个不寻常的名字。当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还取笑过它。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六个月以来,我没有得过一次血液病毒感染!没有风湿病,没有糖尿病,没有任何疾病。我非常健康。”
瓦西尔决定不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他知道在地球上不借助重生室生存一个月是不可能的。空气中充满了毒物和毒素,你的肺在四十天之内就会被分解。与土壤接触会使你的皮肤在一周内变成粉末。如果你少量喝水,那么一个月内,它们就会让你的血液腐败变色。至少他是这么听人家说的。就他自己而言,他离开重生室的时间从未超过十五天。
“六个月不用重生!”他咕哝道,想逗她开心,“你在哪儿工作呀,宝贝?”
“在复活实验室,”她插嘴道,“那里的一切都那么枯燥乏味,以至于——”
瓦西尔吹起了口哨。“复活实验室!”在那里工作的一些人可能相当文雅,但有时他们会被野蛮、原始的人所吸引,于是把自己的号码输入一台普通的电脑,以便开始“亲密接触”。但谁在乎呢?人们厌倦了总是身处精英阶层。瓦西尔碰巧遇到了这样一个女人。也许他可以问问她。他小心翼翼。虽然他的确可以问,但现在还太早。也许可以过一会儿再问。瓦西尔低声咒骂着。在他们用警车把塞娃拖走的一周后,他和两名同事试图永久死亡。很自然地,他们再次得到了重生,又重新投入工作。社会需要靠他们来创造财富,需要他们宝贵的工作经验——电视评论员是这么说的。瓦西尔甚至得到了一次加薪。不过,他还是无法忍受这个社会,无法忍受这群已经重生了一百万次却仍死气沉沉的人类。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复活,永远不要回到他那肮脏昏暗的办公室,永远不要回到他肥皂和化妆品批发经销的沉闷工作中去。但对于这一切,他无能为力。让体弱多病的人重生并过上健康的生活,比净化淤泥状的土壤以及净化人们习惯上称之为水的褐色污液要便宜得多。人们已经不需要生儿育女,所以也无须把钱花在医院、学校、幼儿园和托儿所上。人们重生后会再次回归,那时他们的经验完好无损,他们的健康完全恢复。女人们就像眼前这位美人一样,并没失去她们的性意识。她很好。真正的死亡不复存在。但是瓦西尔却极其厌恶肥皂批发经销这个工作。
“你知道吗,笨蛋,”金发女人激动地脱口而出,“有一次他们差点把我赶出实验室。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瓦西尔无精打采地附和着。
“我心不在焉地把病人的血浆放在阳光下。你想象不到在我们使这个家伙重生之后发生了什么!这个可怜的白痴胸口长出来一只角!他暴跳如雷,把主任外科医生的内脏挑了出来,还把几位护士的脸撕开了。这太令人兴奋了!当然,我们不得不让他们全部重生。”
瓦西尔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张,他用干燥的舌头舔着嘴唇。他的血管在太阳穴里猛烈地跳动。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长角的那个人?”
“我们当然得跟他算账。”金发女郎笑着说。
“然后你们又让他通过了重生器?”
“当然不是!我们永久地清除了他。”
瓦西尔发出一声呻吟。金发女郎吻了他一下,嘴上又开始滔滔不绝。但他想到的是塞娃,那个疯女人。“我想要个孩子,”她对瓦西尔说,“一个真正的孩子,一个属于我和你的孩子。我会照顾他的。拜托,把我藏起来。在你办公室也行。”一开始瓦西尔拒绝了。之后他想,为什么不呢?然后他把塞娃带到他肮脏的家里。至少在警察找到她之前,他的嫖资账户里将不用被扣钱。再然后孩子出生了。起初,瓦西尔以为自己会杀了孩子,他从来没听说过有孩子出生,甚至猜不到他们会对他处以何种罚款。他把塞娃藏起来,带着她非法进入了重生室。为此他将被罚款二十五万美元!无论是塞娃还是孩子,他都应该尽早摆脱。但是他做不到。从小男孩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他会像疯子一样急匆匆地赶回家,会俯身抱起用旧衣服裹着的孩子哄他。他愿意花大价钱买干净的过滤水。然而,最终警察找到了塞娃。瓦西尔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也许是某个真心同情他的朋友,不想再看他蒙受耻辱、承受巨额罚款。
“我的同事们永远不会相信我曾经和你这样的人接触过。”瓦西尔说。金发女郎闻声笑了。
“拿着这个。”她说着,把一捆钱塞到他手里,“现在他们会相信你的。”
“有人说你们在实验室里让一个婴儿获得了重生。”瓦西尔试探地说。金发女郎被他抓着,显得紧张不安,于是他马上补充道:“也许我们不应该谈论这样的事情?”
“对,我们不应该谈,”女人平静了下来,笑着说,“很显然,某个顽固不化的人做出了这等蠢事。抱着孩子的妇女拒绝透露他的姓名。”
塞娃!他恍然大悟,记忆就像一艘巨大的潜水艇突然从海底深处升起。塞娃,她没有出卖他。她当然没有。如果她告发了他,他们早就把他送到西卡德去了。那里的重生室被设置好了,当你出来的时候,你的眼睛会瞪得大大的,目光呆滞,还会变得沉默寡言。但是傻瓜也是有用处的——医生必须有实验材料。所以说,塞娃没有出卖他。疯了,完全疯了。她本可以指控他强奸和胁迫,但她没有。他答应提供他的年薪作为报酬,来收集与她相关的消息。也许有人在“亲密接触”中碰到了她,但没有人回应。他担心他们把她送去了西卡德,所以他签约成为一名志愿者,去那里修理设施,但他没有找到她。一想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他就嫉妒得发疯。但这至少比确定他们没有使她重生,确认她从地球上消失了要好。“塞娃,亲爱的——”
“什么?”金发女郎高兴地尖叫起来,“亲爱的?你刚才是这么叫我的吗?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情人。”
“亲爱的?”他从哪儿学会这个词的?很多年没人用过它了。塞娃,塞娃,塞娃……“你真的让那个婴儿重生了吗?”瓦西尔小心翼翼地插嘴。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不,我们让他自生自灭了。”
“自灭?自己……死去?”一听到这个词,他吓得僵住了,“永远地死了?”
“那是当然,笨蛋。”金发女人微笑着开始抚摸他的头发,“这孩子和他轻率的母亲,现在想起来,长得还是挺不错的。会有人相信你管我叫‘亲爱的’吗?我很喜欢你这样叫我,虽然这听起来有点疯狂,不是吗?”
当医护人员把婴儿带走时,他要是出来阻止他们就好了!瓦西尔根本没有露面。因为露面就意味着他肯定要被他们带去西卡德的重生室。他想起前一天他是怎样把小男孩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的。疯狂,没错,但是很好。感觉真好!不知何故,他希望在生命的某个时刻,能看到一个男孩,然后说:“那是我的孩子。”他曾希望……但是他们会看到的!他会让他们看到的!如果那时塞娃出卖了他,也许会更好。
“他们会看到的,所有人!”金发女郎走了之后,他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的关节疼,心脏不规则地跳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显然需要再次重生。和往常一样,瓦西尔仔细地准备了他的血浆。但这一次,与所有指示相反,他把透明容器放在阳光下一个多小时。“他们会看到的,塞娃!”瓦西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讨厌他那待在肥皂办公室的工作了。
当他从下一次的死亡和重生中苏醒过来时,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胸部。“塞娃,亲爱的!”他嘀咕着,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傻话。在胸腔中间,他颤抖的手指触及一个坚硬又尖锐的凸起。
那是一个巨大沉重的角。
他们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