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西奥注视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他越端详她的脸,就越怀疑她不正常。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的胃口,她一刻不停地在吃东西。他们叫她玛丽亚,该死,她的名字是那么好听,她的嘴巴又是那么大。她在当地的图书馆做兼职,为富人们的别墅清洁楼梯,用会发出鸣炮般轰轰隆隆声的电动割草机修理草坪。她替身份显赫的妇人们打扫房子,给镇上的老妇人们擦洗身体。西奥听说,她努力攒钱,是为了有足够的学费上当地的一所大学。

两周前她还不是这样。他曾瞥见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凝视着一个瘦长邋遢的人。那个人为西奥工作,修理车床和切割机,没完没了地抱怨着灰尘太多、天气太热、工资太低。于是,西奥就把他解雇了。

西奥被她迷住了,她的大嘴令他着迷。他正在城里建造一个染色车间。他雇她来打扫那个地方。她的手移动得如此之快,让人难以置信,她的指尖在他眼前晃动着,像夜色中的霓虹灯闪烁着醉人的光芒。他付给她的钱少得可怜,但她没有表示抗议,甚至连钱都懒得数。她盯着他的脸问道:“我可以在染色车间周围采摘野生酢浆草吗?”

“当然可以。”西奥说,“可是你得付我酢浆草的钱,五列弗,事实上可是要十列弗的。”

她未作回应,也没有让他滚蛋。

她转过身去,就仿佛他并不存在。更糟的是,他站在她旁边,像垒在她脚边的一个粪堆,不多不少,就是一个粪堆。好吧,他就是西奥,他拥有镇上一半的房子,所有的良田,还在不久前开了一家染色车间。

“嘿,等等。”西奥喊道。她的衬衫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知道那是她花了五十分在他的旧货店买的。那东西对她来说过于宽大,但她的后背在里面显得非常活跃,像一条蛇在巨大的褶边里不停地扭来转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敢背对西奥,对他不理不睬。

“没人为我介绍过你,”她的大嘴巴说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叫我‘嘿’。”人们应该看一眼粪堆,以免踩着。她踩在他的影子上,她的背,已经是一条成年的蛇,则退到了雾里。

他看着她穿着从他的旧货店里淘来的极为宽松的连衣裙,背着一个绿色的袋子,艰苦地挣扎着。有时,她会在那个绿袋子里头翻找,手指出奇地纤细灵活,抓出荨麻、酢浆草、酸模叶子或莴苣。她开始吃起这些东西。她将酢浆草塞进嘴里,咀嚼着,吃完一把又抓一把。

西奥又多了个爱好:跟踪她。他看着她从图书馆里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价值一列弗的连衣裙,这是她从他的“二手货到二十二手货店”里买的;他看着她蹲在石墙边上采摘荨麻,将它们塞进绿色的袋子里,然后开始嚼生的深绿色叶子。一个星期过去了,酢浆草长得又粗又硬,她就拔辣根,接着采摘藜。他看着她不停采摘,不断咀嚼,陷入沉思,这样一直持续到第一批草莓成熟。她不再背着绿色的袋子,而是紧紧抓着一个装有草莓的板条箱,狼吞虎咽地大吃特吃,旁若无人地发出很大的声响。他的邻居说她很能干,为好多户人家打扫卫生,给病人擦洗身体,连续好几个小时和村里的老妇人聊天,为花园松土翻地,给花圃锄草,种上四季豆或辣椒。他们给了她草莓,她不想要钱。她总是环顾四周,好像在寻觅着谁。

然后樱桃成熟了。

她之前一直凝视着的那个满腹牢骚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西奥心底有个挥之不去的疑问:是否是在那个衣衫褴褛的家伙不知所终的当天,玛丽亚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绿叶的?

西奥是樱桃园的主人。他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它,然后在四周垒起了巨大的围墙,环绕着这片土地和里头的树木。荨麻在阴影里抽枝发芽,她穿着褪色的连衣裙,骨瘦如柴,日日夜夜地摘着荨麻,狼吞虎咽地吃着。

“我想让你摘樱桃。”一天,当玛丽亚把一束荨麻塞进她的绿袋子时,西奥说,“薪水是每天二十列弗,此外,水果随便吃。”

第二天,她穿着从他店里买的一件T 恤、从他店里买的一条短裤,瘦削的双腿仿佛两根细长的钉子,钉在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上,他敢肯定这双鞋子挤脚得厉害。他躲在墙后看着。两个小时里,玛丽亚一刻不停地在吃东西,她的嘴唇被樱桃汁染成了紫色。他确信她是不会去做他雇她来完成的工作了。但是他错了。某个时刻起,她把手指伸进树叶里,身体像树脂一样粘在树枝上。到了下午,在看到她摘了整整三十箱樱桃后,西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会给你钱的。”他说。

她没有抬头。

“你说过‘水果随便吃’,”她的眼帘微垂,盯着那双破旧的鞋子,“这是我们之前达成一致的。”

“是的。”他说。

“那我现在就吃。”她说。

西奥坐在阴影里,她则蹲着,一把抓过装有樱桃的箱子,吃啊吃,好像一只蚜虫,又或是一条蚕,她无底洞般的喉咙似乎要吞掉整片果园——树根、石头、树叶甚至天上的云彩。她嚼了一个小时,还在不停地嚼着。她的嘴被樱桃染得发黑,手和胳膊肘处沾得一片深红。突然,她仿佛瞥见了一片果园,精力充沛、强劲有力地蹦起来,令他猝不及防。她是一条绦虫,把一吨重的水果吸进了她平坦的肚子。西奥想,现在我知道了。当那个身形瘦长,肤色像干泥巴一样黝黑的人在镇上游荡时,玛丽亚并没有去寻找吃的,她的早餐仅仅是一杯咖啡。

“付我工钱。”她说。

他给了她十五列弗。

“还差五列弗。”她说。

“你把一大堆水果吃了个精光。”

“我们说好的。每天二十列弗,外加水果随我吃。”

“但你吃得太多了。”他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当西奥查看果园时,发现她在另一棵樱桃树上,她的嘴已变成紫色,手、前臂和手肘都染红了。在她昨天爬过的那棵树上,樱桃一个不留……而那些板条箱也没有一箱是装满的。

“到目前为止,你已经吃了多少了?”他问。

玛丽亚缄口不语。到了晚上,昨日那一幕重现:樱桃树被采摘得干干净净,箱子整齐地排列在树干边,她紧紧挨着另一棵树,就像一条毛毛虫粘在叶子上,慢慢地、静静地、固执地吃着,陷入沉思,仿佛在解核物理学中的方程。

他付给她十列弗。

第三天,他在最大的那棵树上发现了玛丽亚。太阳重新夺回它在天空的主权,少许的几缕阳光,为夏日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她是什么时候爬上那棵树的?她是用手电筒来照樱桃的吗?又或者是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睡了过去?她的嘴巴乌紫,前臂微微泛着蓝光,一直延伸到肘部。她吐在地上的一枚枚樱桃核则像颗颗珍珠,闪闪发光。她骨瘦如柴,看着就像一把插在树枝上的刀。到了晚上,装满樱桃的箱子整齐地排成两列,静候着他。当西奥站在树下检查她的工作时,她再一次忽视了他。没有任何预兆,她穿着破旧的衣服从树枝上滑了下来,缓缓来到箱子边,然后“故伎重演”。她吃啊吃,仿佛要吞噬整个黑夜以及黑暗中的道路、路上的坑洼、锈迹斑斑的老爷车、村里灰色的房子还有用链条拴在金属桩上的驴子。他给了她五列弗,玛丽亚一言不发,将蛇一般的后背转向了他,随即离去,像是一只闷热空气中的萤火虫,又像是一把学会了走路的刮胡刀。她割伤了他,但他不知道伤口在哪。他记得一个月前,也许是两个月前,她的眼神犀利,宛若刀子切开街道,这道目光推开了他,匆匆离去,接着,它突然屈服,变得温顺驯良,在那个令人厌恶的家伙的脸上游走。

“我请你吃饭。”西奥对她说。他原本可没这打算。

“明天。”她说。

她的声音里装满了石头,打在他脸上。

所有的樱桃都熟了。他雇了附近村庄的妇女们,她们辛勤劳作,把所有樱桃采摘得一干二净。如果有人折断一根树枝,他就会将其解雇,这样果园就比以往更坚固更漂亮了。所有的乌云和黑鸟都去了他处。

晚上,在图书馆熄灯后,玛丽亚出现在他家门口,穿着从他店里买的那条一直穿在身上的连衣裙,脚上的鞋子满是灰尘、凹损,挤脚厉害。西奥有种错觉,向他靠近的不是女人,而是他那间堆满破旧衣服、臭烘烘的仓库。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涂指甲油。他的出现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惊喜,西奥甚至连粪堆都不如。他什么也不是。

“饭钱由你来付吧?”玛丽亚问道。

“是的。”

“不管我吃多少?”

“对。”

女服务员来了,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西奥曾和她共度过几个平淡无奇的夜晚。

“核桃鳟鱼,”长着大嘴巴的刮胡刀开始点餐,“蜂蜜火鸡排,番茄沙拉,烤辣椒,烤鸡,鱼,黑麦面包,小麦面包,奶油沙拉,冰淇淋,苹果派,甜点就要杏仁蜂蜜酸奶,再来一些巧克力。”

西奥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瞪着眼睛听她一口气报完了菜名。他感到两耳发痒。

然后她——慢条斯理地——开始吃了起来:番茄沙拉,火鸡排,黑麦面包,鱼,杏仁,酸奶,烤鸡,冰淇淋。她没去看他,一眼也没看,也没去看那位女服务员。做了几晚露水夫妻的西奥和那位女服务员,此刻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心生敬畏。玛丽亚继续吃着,抿一口蜂蜜酸奶,再咬一口火鸡排。她面前的盘子一空,她就立马把它移到一旁。她没有和西奥交谈,完全无视了他。他就是她刚刚吐出的鳟鱼骨头。她吃相很美,双手动得飞快,令人眼花缭乱,就像薄暮时分的绣花针,在婴儿的围巾上绣着花。她手指划过的轨迹在空中构成了烈焰交织的画面。

当她面前最后的一个盘子也空了之后,她小心地用餐巾纸擦着手指,问道:“你现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知道的。”

她站起身。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在宽大的连衣裙下,她后背如蛇,她是要转过身背对着他,再次无视他吗?又或者……他无法想象在她身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又或者,他不需要知道。她动身去他家了。一老一少喘着粗气,欣赏着西奥的城堡,那里有一只美丽高雅的白鸟栖息在山头,城堡的四周围绕着葡萄园、葡萄藤和其他的野生植物,还有一条华美精致的小巷,以及几张坐落在阴影中的大理石长凳。她走在他身边,却对他视若无睹,这很奇怪。西奥和城里其他姑娘共度的夜晚都缺少激情,他甚至都懒得去问她们的国籍。但她们中没有人像她这样缄默无声。他解雇了那个皮肤黝黑满腹牢骚的讨厌鬼,他消失了,就像人行道上泥泞的水洼,随着时间干涸了以后,不留痕迹。就在他走的那天,玛丽亚从西奥那臭名昭著的旧货店里花了二十五美分买了那个绿色的袋子。

她脱下了那件看起来更像是二十手而不是二手货的巨大连衣裙,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仿佛正在自己乱糟糟的房间里,又或是即将跳进河里的泥潭中。

他们一完事,她就立马下了床,没有大惊小怪,没有磨磨蹭蹭,也没有抽上一根烟。她像往胳膊上套套索一样,利索地将手伸进宽大的袖子,然后便离开了。那一夜令人难忘。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黑暗是“刮胡刀”把他切成两半的记忆,她纤细的双手把那个他不认识的西奥和他缝合在一起。温暖的午夜和宽大的裙子令他头晕目眩。次日,他去了图书馆。玛丽亚坐在一张破旧的书桌前,埋头看着书,脚边放着的那个装满酢浆草的绿色袋子和一箱覆盆子,像是在为她放哨。她抬起头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眼里的暮色,仿佛述说着他们不曾见过彼此,她从没穿过一件巨大的连衣裙,这条裙子也未曾和她白里透红的肌肤一样,滑落到他的脚边。她淡漠的嘴角已经忘记她的双手曾在他的皮肤下缝了一些无形的线,这些线让西奥无法脱身。

“今晚我请你吃饭。”

这次她点了核桃鲭鱼、炖牛肉、奶油沙拉、土豆沙拉、荨麻汤、鸡汤、烤辣椒、冰淇淋、巧克力、猪排和一个苹果派。晚饭结束,她没有等他带路,径直走向他的房间。她的衣服换成了灰棕色,依然宽松得不像话,像褪色的碎布片一样挂在她细绳般的身体上。他的二手店里出售几种深浅不一的同款棕色衣服。那东西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缓缓落在他的地盘上。她弯下腰,触碰到那破旧的织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他看到她没穿内裤。玛丽亚站在他面前,她的肌肤如鱼皮般滑溜,像黄昏时分的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那天晚上是如此难忘,令他难辨昼夜,分不清是星期天还是星期二,是寒冷的一月还是酷热的七月。他睡着了,她站起身,拖着她的长袍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他没有在早上喝咖啡,也没有吃早餐。他跑去图书馆,但它尚未开门。他打听到了玛丽亚的住址,匆匆赶去,但她不在家。他看见她站在街上,肩上挎着一个绿色的袋子,那件宽大的连衣裙在她脚趾上滑出一道泥印。

“我请你吃晚饭。”他说。

她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西奥盯着她干瘦的脖子。她的双手把空气变成了缝纫用的棉线和针;她足下生风,走得飞快,仿佛要将地面都摩擦得燃烧起来,他希望那双破鞋子会向他迈进。她不知在何处摘过蓝莓,吃得嘴巴发紫,她的双手也泛着红色的微亮——是被她刚吃的草莓染的吗?

西奥坐在餐厅的一张小桌旁,那个与他共度了两个平淡夜晚的女孩正努力地跟他搭着话。他看了看表,夜色渐浓,到了最后,只余黑暗。对一个绝望的老人来说,这是一段慢火灼烧的闷热的时光。他站起身,那个女孩问他要去哪,是否需要她作陪。西奥没有回答。

玛丽亚没有出现。

早上,她不在图书馆。他在她住的小房子里也没找到她。她那个一周前装满酢浆草和荨麻的绿色袋子,则被放在门槛上,叠得整整齐齐,里头空空如也。

西奥饿了。他的胃在身体里抽搐。他吃了两个熏牛肉三明治,喝了两盒牛奶。他愈加饿了。他食欲大增,渴望进食,想狼吞虎咽,想大快朵颐。玛丽亚走了。他感到快要饿死了,浑身骨头酸痛。他跑向仓库,走到那些装有货物的箱子前,弯下腰,抓起草莓塞进嘴里,大口地吞咽。他不停地吃着,不停地吞下水果和茎叶。它们嚼之无味。玛丽亚。一两个小时后,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到钉在墙上满是污痕的小镜子。

他的双手和前臂被染成了紫红,沾满了草莓的浆汁。他的鼻子、嘴唇和下巴上都黏着一层红棕色的东西,那是已经干了的草莓汁。

活脱脱一个玛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