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沙茨,我的宝贝
沙茨,我的宝贝

“沙茨!沙茨!”女人竭力喊道。那条瘦骨嶙峋的狗在广场的中央瑟瑟发抖,细细的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泛着光亮。

它是一条瘦小的杂种狗。这个女人看起来和她的小狗一样皮包骨头,只是没有它那么衰老不堪而已。“沙茨!”她又叫了一声,但那条狗寸步不移。小广场灯火通明。天空下着雨,地上停满车。女人环顾四周,踌躇不决,最后沉默了。小狗瞥了她一眼,等待着她的指示——尖声厉叫,又或是挥舞手臂。但她什么也没做。干净整洁的公寓楼投下一大片的阴影,她急匆匆地赶到那里。厚重苍然的暮色中掺杂着电视机的播放声、房客压抑的谈话声,还有那片无尽的黑暗。

“嘿!”阴影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你在那里吗?”女人低声问道,朝那个声音奔了过去。小狗晃着尾巴,一路小跑,紧随其后。那个男人却不再作声。她看不到他,但她继续跌跌撞撞地跑着,暮色笼罩着她和那条瘦弱的狗。

“这儿。”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女人还是看不见他,只能寻声觅人。

“我想你。”她对着那片黑暗说道。漂亮的公寓楼里不断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我想你了,弗兰兹。”她终于找到了他,然后又说了一遍。弗兰兹任由她亲吻着自己的下巴,接着又由着她去亲吻自己湿透的运动衫的领口。

“你带钱了吗?”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问道。

“带了,带了。”她紧紧地搂着他低声回答。那条瘦骨嶙峋的狗在女主人脚边不断呜咽着,但女主人置若罔闻。它用背去蹭她的靴子,但她依旧无动于衷。

“让我看看。”那男人说。女人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摸出几张纸币,它们随即便在她的小手中湿透了。那男人一把抓过钱,朝狭小的广场走了几步。那里有一排排的汽车停泊着,街灯的光亮打在路上,仿佛一个个发亮的坑洼。他身材高大,一身牛仔装,酷劲十足。他的体型几乎是女人的两倍。他数了数钱,随手把钞票丢在了被雨水打湿的沥青地面上。

“这远远不够。”他说着便打算离去。

“弗兰兹,等一下。”她恳求道,声音在寒冷的广场地面上留下了又一个坑洼。“请等一下。”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心烦意乱、急急忙忙、惊慌失措地翻找着。她又掏出了一把硬币,递给了他:“来,弗兰兹,把这些也拿走吧。”

那男人不慌不忙地数着硬币。他用手指擦去硬币上的雨水,嘴唇轻轻嚅动。

“好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女人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开心无比,她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性地吻了下他湿漉漉的皮夹克,然后等待着他的反应。那个男人没有反对,于是她鼓起了勇气。她的嘴唇缓缓落下,沿着男人的脖子吻了起来。这冰冷的嘴唇一分钟前还在拼命地喊着狗的名字。那男人纹丝不动,两手依旧插着口袋。她太矮了,亲不到他的嘴。狗离她的靴子太近了。也许是她踩到了狗的小爪子,狗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哀号。

男人很恼火,想去踢那条狗,但是他的脚没能碰到它那柔软的皮毛。

“不,不。别这样,弗兰兹。”女人哀求道,“它很听话的。”男人却不依不饶,又飞起一脚,还是没踢中。

“把狗给我。”他说。

“不,弗兰兹,别这样。”她恳求道,“一起去我家吧,求你了。”

狗悄无声息地退入汽车的阴影,待在黑暗之中,成了潮湿夜晚可以呼吸、吠叫的一部分。

“我不想去你那。”他说,“这里有长椅,来这儿吧。”

“但它是湿的,天又那么冷。”她颤抖着说。

“那就收起你的钱,然后滚蛋。”他说,“别浪费我的时间。”

“不,不,弗兰兹。求你了,别这样,让我留下来。”

那个男人飞起一脚。这一次,他的靴子碰到了那条瘦狗的后背。一声尖厉的呜咽声回荡在附近停泊的车辆之间。

“沙茨!”女人也呜咽了起来。

尽管女人涂了胭脂,但是在街灯的照射下,她脸上的两道皱纹却显得更深了。男人没有刮胡子,他粗犷的面庞显出一种年轻的冷酷俊美,即使在那个狭小的广场上,他也引人注目。远处,开往亚琛火车总站哈普坦巴霍夫的电动火车将夜晚切成了两半——一半是坐落在阿尔特斯塔特老城区的圣玛丽大教堂,游客日夜聚集于此;另一半则是小狗沙茨、狭小整洁的广场以及干净的湿长椅所在的这条诺皮厄斯街。

弗兰兹转身要走,女人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一个骨瘦如柴、湿漉漉的小毛球,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跟在她身后。那是沙茨。“沙茨”在英文中意为“宝藏”。

“好吧,好吧,弗兰兹,”她脱口而出,“我们就到长椅那去吧。”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到那栋公寓楼下光秃秃的墙面跟前浓浓的阴影里。女人追上他,伸手去抓他的手,他没有挣脱。她用双手使劲抓着他的手掌,紧紧攥着不放。弗兰兹别开身去,但仍然坐在长椅上。天在下雨,非常冷。他正襟危坐,一动不动,背部僵直,双手扶膝。

“我爱你,弗兰兹。”她说着,吻了吻他夹克衫的袖子,接着吻了他衣服上的铜纽扣和他的牛仔裤,又吻了吻他一动不动的脖子,以及满是胡茬的下巴。然后她慢慢地、略带犹豫地吻了吻他的头发。雨下得并不是很大,执拗的蒙蒙细雨,突破秋天枯叶的封锁,最后落在路灯下停泊的汽车上。她想吻他的嘴,但他拒绝了。他的身体结实、挺拔、硬朗,让她仰慕,令她着迷。她是多么希望他能让她多爱他一分钟,几秒钟,哪怕是一次心跳的时间也好。她的狗皮毛蓬乱,它是黑夜浓厚的一部分。它神经紧张地站在潮湿寒冷的长椅边,看着女人亲吻那双踢过它肋骨的靴子。那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里满是恐惧。那只靴子会踢到它的女主人。女主人给它吃的,还会用柔软的手抚摸它的鼻子。

“我爱你,弗兰兹。”女人低声说。弗兰兹什么也没说。他健壮的身体有节奏地推进和撞击着她的身体,像一个强大的涡轮机。突然,涡轮机停止了搅动,他把她推到一边。

“弗兰兹,”她呢喃着,“弗兰兹,真是太棒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高大身形投下的影子让黑暗变得更加浓稠。天还在下着毛毛细雨,一阵风吹过,寒冷刺骨,连狗都无法适应这样带着寒意的空气。在亚琛,风雨如影随形。狭小的广场萦绕着寒意,令人皮肤刺痛;德国国旗高挂在建筑物前的旗杆上,迎风飘扬。最后一列火车沿着铁轨驶往城市的另一头,那里景色更加迷人,宏伟的阿奇纳大教堂静候着来自各地游客们的赞叹。而在这个小广场附近,诺皮厄斯街和寒风融为了一体。在亚琛,沙茨只知道这条街道。在街道上,它唯一憎恨的就是这把长椅。也许它根本不憎恨它,像它这样的小宝贝是不会憎恨什么东西的。那把长椅只是它肋骨下的一个大肿块,每当它闻到那个男人牛仔裤上的湿臭味和它女主人落在他身上的吻时,肿块总是在那。那把长椅又是一阵变幻无常的风,打坏了路人的雨伞,伤透了狗狗的心。在秋天,那把长椅令女人们不再用温柔的手去爱抚自己的狗,而她们曾为自己的宠物倾尽所有。

“别走,弗兰兹。”女人说。沙茨感觉嘴里有个大肿块。当它女主人的声音干瘪又灰暗的时候,卡在沙茨心里的肿块几乎使它窒息。男人什么也没说。他步履沉重,响亮尖锐的脚步声像刀子刺穿骨头。

“下星期二你还来吗,弗兰兹?”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

“看情况。”他回答道。

“看情况?”她满怀希望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突然充满了温馨和宁静,“看什么情况?”

“把狗给我。”他说。

“沙茨!沙茨!”女人喊道,“过来,沙茨!”她抓起了那只湿漉漉的毛球,细雨和星光混杂在它皮毛上。她抚摸着它竖起的小耳朵。“沙茨。”她低声安慰。然后她看向那个男人说道:“这狗……这狗……你要做……你不会是……”

男人拎起了这团瘦骨嶙峋的毛球,使劲捏了下,他的拳头间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然后,哀号声戛然而止。弗兰兹把狗举过头顶,将它摔在湿漉漉的黑色沥青地上。又是一声哀号响起,比先前的那声更长了。

“沙茨!”女人抽泣着喊道,“沙茨!”

“我会让你再来一次。”弗兰兹说着,又坐回了长椅上。那女人瘫坐在他身旁,抽泣不止。

“闭嘴,”弗兰兹说,“如果你再不闭嘴,下周二我就不来了。”

她竭尽全力忍住不哭,接着吻起了他的脖子。

突然,狭小的广场变得鸦雀无声。驶向巴霍夫的夜班车已经远去。沙茨的哀号声再次响起。然而,狗经常会这样哀号,不是吗?这是狗的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