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
“你会再去西尔维亚家吗?”一年多前,她母亲这样问她。
“会的。”维塔说完便朝外走去。
谎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撒谎。根本没有西尔维亚这么一个人。她把自己的孤独命名为“西尔维亚”,这样她母亲就不会为她的踽踽独行而忧心忡忡了。她经常会待在图书馆,那儿的空气中弥漫着纸尘特有的味道;诗歌沉睡在久久无人翻阅的书页之间;作家们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在尘封的书皮之上。但对于那里的一切,维塔却能如数家珍。她的孤独也会在公园静候着她。从洛丽塔咖啡馆穿过长长的巷子,一路来到火车站,孤独始终相伴: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火车站,从索菲亚到希腊的高速列车不会在这里停靠,只有慢车一天停靠一次。火车车厢颠簸,摇晃不停,不堪重负地发出隆隆声响,就像浓云深处的滚滚雷鸣,沉闷不绝。巷子两旁,杨树夹道。树枝上密密麻麻的渡鸦,宛若一枚枚黑色的铆钉,将下午的时光钉得异常短暂。她经常走在狭窄的站台上,也会在长椅上歇息片刻,那上头有人留下的潦草字迹,有许多是污言秽语,还有许多诸如“伊万+坦尼娅=爱”的留言。但维塔没去搭理这些下流话,也没有去计算有多少个某某加上某某等于爱。她的孤独柔和宁静,那里有漆黑的渡鸦、明媚的阳光,还有温暖的空荡荡的铁轨,一直延伸到保加利亚的尽头,融入希腊的云端。她以自己教的一个二年级学生的名字为她的孤独命名——“西尔维亚”,这是一个黑眼睛、身形瘦弱的女孩。
这个女孩还不识字。她只会拼写和说出非常简短的名词,但维塔喜欢她编的童话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她将简短名词东拼西凑后编造出来的。维塔对她说:“读一读这个。”西尔维亚拼读出了“马”“孩子”“月亮”。马儿突然学会了飞翔,不一会儿,它便来到月亮之上。月亮上有一座奇特的房子,里头住着一个调皮的孩子。房顶由束束阳光组成,墙壁则是片片白云。维塔的孤独是这样的:夏日午后,细雨绵绵,空气温暖柔和;小小的火车站,候车的乘客寥寥无几;成群的渡鸦,从一排排的黑杨枝头腾空而起,在云层中用翅膀交织出张张象征勇气的巨网,遮天蔽日。
“我妈妈在意大利。”一天女孩告诉她,“她在那儿照顾一个老妇人。我的祖母在保加利亚,她在索菲亚照顾一个蹒跚学步的男孩。”“听着,我讨厌那些冗长的单词,”西尔维亚坦言道,“那些字母对单词来说太重了,以至于单词无法从口中跑出来。当我拼写的时候,我就忘了它们要表达的意思。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念出长单词的原因——我讨厌它们在原地徘徊,无法前进。那些单词的字母重如磐石,请相信我,就是如此。”
“我希望我有孙辈。”维塔的母亲常这样说。她没结过婚。她是佩尔尼克一家省立医院的儿科医生,负责照顾新生儿。多年前的冬天,一个叫维塔的一岁小女孩因为病毒性肺炎而奄奄一息。这位医生精心看护着她,在小女孩体温稳定,并能喝得下牛奶之前没有回过家。在收养这个孩子之前,这位医生以保加利亚的首都“索菲亚”为自己的孤独命名。下班后,她一个人去索菲亚的电影院或剧院,或者只是独自在街上闲逛,直到过了晚饭时间。
“也许我们可以考虑有那么个人……一个你愿意与他见面,和他聊天的男人。”这位儿科医生对女儿说,“几个月前,医院管理层新招了一位年轻的神经科医生。我们可以邀请他共进晚餐。”
当然,她们的确邀请他吃晚饭了。但这个男人既受不了渡鸦也受不了火车站。他喜欢那些字母众多,念着费劲的长单词。这些单词从他的嘴里出来后就成了骇人的诊断书。晚餐期间,维塔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去,留下母亲和这个年轻的神经科医生吃着牛排和炒土豆。
“你为什么那么做?”她母亲在早上问她,“这样中途离去对托莫夫医生很不礼貌。你侮辱了他。好吧……请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女人就应该生儿育女。你干脆……听着,找个人一起生活几个星期,之后你可以离开他。我们俩可以一起照顾你的孩子。”
“但是……”维塔开口说道,“算了,我不喜欢那样。”
“你把你的孤独称为‘西尔维亚’,”医生说,“你这是向我学的。我明天会请伊万诺夫医生到家里来吃晚饭。他离婚了。”
“明晚我不回家。”维塔说。
下午她和西尔维亚待在教师办公室里。她们一起念着西尔维亚的幼儿书中的童话故事,还解决了关于火车和麻雀的问题。
“托妮娃老师,”有一次西尔维亚说,“你最好能有自己的孩子,因为我学会了念长单词。它们不再像石头一样沉重了。我甚至觉得有些单词还带有巧克力的味道。等你有孩子了,你可以亲自教他。你觉得怎么样?”
“这可没有那么容易……”
“昨天你妈妈来学校看我,”女孩打断了她,“你真的每天都去那个小火车站吗?为什么?高速列车不会在那里停靠,那家卖巧克力华夫饼的餐厅也从不开门营业。”
“我喜欢那里的杨树。”维塔说。
“你妈妈让我给你找一个喜欢杨树和渡鸦的男人。”女孩补充道。
“那太愚蠢了,”维塔说,“现在我们来解决第67 页上关于两艘船的问题。”
“听着,我认识这样一个人。他个子很高。我会让你们见面。你妈妈说她非常希望你能有朋友。你看我,我有很多朋友,所以我过得很好。来吧,我会自己来解决这两艘船的问题。如果太难的话,奶奶会帮我。对了,你真的是用我的名字给渡鸦、车站、杨树取名的吗?你不能管一只渡鸦叫‘西尔维亚’,你也不能给铁路取名为‘西尔维亚’。你就该简简单单地叫它们‘车站’‘铁路’和‘渡鸦’。跟我来。”
七岁的西尔维亚比她的实际年纪看起来偏小一点,她和老师一起沿着小巷往洛丽塔咖啡馆走去。
“他就在这儿。”西尔维亚指着报摊说。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一沓沓的报纸后面,报纸上艳丽的图片和大写的标题尤为醒目。女孩跑过去对他说:“她来了。她跟你一样喜欢渡鸦。”
那人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糖给了那女孩。
“不,我不要糖。”女孩说,“我爱她。我带她来可不是为了你的糖。我只是不想看到她独自和铁轨待在一起。她最好能跟你待在一起——不管你有多高。”
维塔二话不说,转身便沿着小巷准备离去。
“嘿!”
男人放下报纸,追了上去,伸手抓住维塔的胳膊说:“那个孩子一直对我说你喜欢渡鸦。两个月来她一直在我耳边碎碎念着。”
“我有急事。”维塔说道。
“我很喜欢你每天都去的那个火车站。我在那儿见过你。”
“我可没见过你。”维塔说。
“西尔维亚说,如果我能约你出去,就给我一盒蜡笔。她说‘虽然你个子那么那么高,但她还是会喜欢你的。’她还说你知道会飞的词语。”
就在维塔要离开时,这个报刊商补充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非常需要一盒蜡笔。”
她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他,无言以对。春风和煦,轻轻拂面,不远处的河流静静地流淌。
“不知道今晚我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那人接着说,“如果你忙,我可以等。”
男人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一脸期待。风儿安静了下来,春天也在此刻定格。
维塔笑了,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