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爱的交鸣
爱的交鸣

在离我们家不远的斯特鲁马河里有一个黑色的漩涡。河边柳树茂盛,郁郁葱葱。这些柳树木质坚硬,持斧砍树的结果往往是柳木未折,斧口先钝,这会令人大失所望,最后不了了之。这些木头烧不起来,你一定会说,它们是骨头做的吧。去年夏天,有好几个人死在那里。从那时起,人们便称之为“夺命池”。我父亲是那种人:执拗得如河边柳树,节瘤繁多,烧不着火,又如同“夺命池”般会吞噬人命。他说的话能把人压垮。他财大气粗,难以取悦。

一天,一个叫史丹乔的人在父亲的葡萄园里挖坑放新苗的时候,突然晕厥。父亲大喊:“该死的骗子!”随即放狗咬他。我看到那些杂种狗对着史丹乔狠命撕咬,但他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没有动弹。他穿着邋里邋遢的衣服,四肢大开,活脱脱一株展开叶子的卷心菜。从那天起,这一带的人们给父亲起了个外号——恶棍,但他却对此毫不在意。他没有因此日渐消瘦,也没有为此失眠。不过他的脸色的确更加阴沉,当人们在街上看到他时,都会纷纷让行。

所以,当我试图说服父亲接受一个简单的建议,让他雇罗斯科来清洗我们的酒桶时,进展并不顺利。

“那个罗斯科固执得很,”父亲说,“你明知他是史丹乔的儿子,为什么还要选他呢?”

“因为罗斯科手脚勤快,而且你给的报酬也可以压到很低。他们家一贫如洗,他父亲的面包店经营不下去了,他母亲的工作是打扫我们邻居家的马厩。还有他的妹妹,你看她,作为一名高中生,看起来更像是一把干瘪的扫帚。”

“不是这个原因,”父亲埋怨道,“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让那个混蛋罗斯科来给我们擦酒桶。”

我有两个兄弟,他们就像我们葡萄园里供葡萄藤生长的黏性土地。天热的时候,黏土一裂开,你就可以把整个手臂伸进裂缝里。我兄弟们的脑袋也很容易打开,父亲能把任何东西灌输进他们的脑袋里。他们就像温顺的牛犊一样听话。父亲却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脑袋可不是泥做的。

我是那个为父亲的工人们发工资的人,也是那个核对他们挣了多少钱的人。对于这些工人,我都一视同仁。不管是他为了讨好我,向我低声献殷勤道:“嘿,你看起来很性感。若你今晚在公园遇上我,你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又或者是直截了当地咒骂我:“你是个婊子。”

一天,一个工人在我家附近的草地上割草。他抱怨说身体不舒服。他说天气太热,阳光毒辣,希望我可以让他早点回家。

“你这会儿就可以回家,”我说,“但是明天就别来了。”

这个工人又声称他就要流鼻血了,话音刚落,鼻血就真的流了下来。

“加拉,在我离开前可以将今天的工钱结算给我吗?”那人问。

“嗯,可以。不过你得跟大家一样,晚上9 点来领工钱。”

那人嘟囔着脏话,悻悻然将荨麻叶塞进鼻子里。血止住了,他继续割草,时不时地往鼻孔里塞些搅碎的荨麻叶。从那天起,全村的人都管我叫“荨麻加拉”或“毒蛇加拉”。在我们的草地里生长的毒蛇,蛇皮厚得像摩托车轮胎。那又怎样?我是不会发钱给一个不卖力工作却使劲流鼻血的人的。

“你跟我一样强硬,”我父亲说,“你皮肤下没有怜悯他人的血液,只有冷酷无情的石板。”

我毫不在意皮肤下的石板是冷酷还是无情。但我认为要是别人都知道那就好了。我喜欢骑车上路时男人们纷纷给我让道,我讨厌看着男人的后背。让这些男人对自己的妻子以背相对,不理不睬去吧。

“所以,加拉,你想将清洗和保养我们家酒桶的活儿交给罗斯科?”父亲看着我的眼睛再次说道,“这不可能。当罗斯科的父亲在我们家葡萄园晕倒时,我的两条狗,雷克斯和巴克,冲上去将那该死骗子的裤子撕咬得稀巴烂。第二天,那个白痴还想用一根木桩打我以示报复,还好我够幸运,巴克和雷克斯救了我的命。”

“罗斯科狠狠地踢了我们的狗,把它们的肋骨都踢断了。”我哥哥插嘴说,“为了治疗它们,我可是付给兽医好大一笔钱。”

“罗斯科还在迪斯科舞厅里狠狠揍了我一顿!”我的弟弟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我想我的新标致车的轮胎也一定是被他扎破的!”此刻,他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父亲讨厌我的兄弟们在他面前骂骂咧咧。“我要雇两个暴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收拾他。”

我母亲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当她听到我们谈论罗斯科时,她喟然长叹。她爱哭,她会对着灶台毫无理由地呜咽。有一次我问她:“妈妈,你怎么了?你为何抽泣?我们有大把的钱,有足够的食物,还能雇工人为我们工作。来,用这块手帕擤下鼻涕。”

“加拉,我恐怕你不是个好女人,我为你担心。”

“用不着担心,”我告诉她,“我会过得很好的,我向你保证。”

“加拉,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去清理酒桶。”弟弟主动请缨。他能屈尊到给村里的乞丐去擦鼻涕。“别想着罗斯科了。”他建议。

“我爱上了罗斯科。”我说。

“不是的,你并没有爱上他。”父亲说。

“是的,我爱上他了。”我说,“我已经让他来我们家了。我要付给他每桶五十列弗。”

“什么?”父亲大发雷霆。每次只要我跟父亲说,愿意支付五十列弗让人来清洗一个酒桶,他的腰痛就犯了。“你得了失心疯了吗?”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继续说道,“就算是市长到这儿来说愿意为我擦一个酒桶,我也不会给他五十列弗的!”

“听我说,爸爸。”我说,“我会用我自己的钱来支付给罗斯科,而不是用你的。”

“算了吧,你才不会用自己的钱。”父亲说。

我听到母亲坐在凳子上唉声叹气。

“你叹什么气呢?”我问她。

“听着,加拉,”她开口说道,“每次你爱上一个人,这个可怜的家伙就会被迫离开村子,远走他乡。”

“他远走他乡关管我什么事?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听我这么说,母亲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约一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年轻人。最糟糕的是,那家伙的母亲是我母亲的朋友。这小伙子突然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他不分昼夜地来我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来“聊聊天”。在我说不想再见他后,他便开始酗酒。之后,他们全家搬去了拉米多尔镇,我母亲也因此失去了她的朋友。

“我们才不会给任何人开每桶五十列弗的薪酬。”父亲宣称。

“是你不会给,而我会。”我说,“这些酒桶容量那么大,足以装得下一头奶牛,一个挤奶桶,以及你挤奶时可以用来坐的凳子。”

“我强烈反对。”父亲嘟囔着,一边冥思苦想。最后他说,“好吧,我打算给你足够的绳子,回屋自缢去吧。”

“一个愿意花五十列弗请人清理酒桶的女人才不会上吊自杀呢。”我说,“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一个女人居然把钱浪费在男人身上。就连我们家的狗都会鄙视这种女人!”父亲咆哮了起来。

“一个付给罗斯科每桶五十列弗的女人根本不在乎雷克斯和巴克怎么想,”我说,“那两条杂种狗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就会夹着尾巴跑路呢。”

你无法想象我去罗斯科家时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手臂上还有着雷克斯和巴克的尖牙留下的伤疤,在我弟弟雇的暴徒教训过罗斯科后,他的裤子便打满了补丁。我进屋时,罗斯科一家人正喝着豆汤当作中饭。他们一见我都僵住了。食物在他们嘴里好像变成了锯末屑,他妈妈擤了擤鼻子,他父亲烦躁不安,拼命咳嗽。然而,罗斯科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加拉,你来干吗?”他妈妈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去干涉一个老老实实的家庭。”那个女人能说会道。我敢保证,她很少会合上嘴。父亲说得对,她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噪音,就像火车站一样吵。好吧,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要吵个半死。

“朵布拉阿姨,下午好。”我说,“你今天看起来不错。但我不是来找你的。”

“你并未受邀来我们家。”罗斯科的父亲说道,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敌意。我打定主意,一定要给雷克斯和巴克买上等猪肉。它们咬了他,应该得到奖赏。

“史丹乔叔叔,你不必邀请我。”我说,“我可没这么了不起。史丹乔叔叔,你们全家都是正直的人。事实上,我毕恭毕敬地过来是想和罗斯科谈谈。”

“这儿不欢迎你。”罗斯科边说边大口喝着豆汤,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的碗。这个男人的家人们都对我怒目而视,而那破旧的油毡地板估计是这会儿我能看见的最友好的东西了,我就喜欢这感觉。我非常喜欢这感觉!

“罗斯科,我希望和你言和。”我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自己的背上。我向他们所有人鞠躬行礼,这种程度的屈辱我还能忍受。“罗斯科,我想给你提供一份工作。”

“你知道你该在哪里张贴你的招工启事。”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说着,像是往自己身上又补了一刀,“我确实犯过错,但我能改正。我眼里已经没有偏见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死死地盯着他:“我家人对你做了错事,我是来给予补偿的。”

他们盯着我。我真希望豆汤把他们的胃烤焦了。嗯,我是不会忘记将这一带最好的猪肉买给雷克斯和巴克的。我从来不会忘记侮辱,它们深深地刻在我的骨头上,就像父亲杀死羊羔后,羊羔的血牢牢沾在砧木上一样。

“你想要什么?”罗斯科父亲粗声粗气地问道。

“史丹乔叔叔,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我开口说道,“这份工作只有年轻人可以胜任,那里又黏又滑,底部的糟粕都结块了。工作时一不小心便会滑倒。史丹乔叔叔,一想到你万一摔断了腿,我就心烦意乱。”

“又黏又滑的是什么东西?”朵布拉死死地盯着我问道。她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说结块的糟粕呢?我们跟糟粕没有一点关系。还是你想让我们帮你打扫厕所?”

“朵布拉阿姨,不是这样的!厕所我会自己打扫。我需要一个酒桶清理专家。我们把我们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们的酒,放进那些桶里。”我看着她,耐心解释道,“你知道我父亲可是视那些酒如命的。每晚他都要喝上半杯酒,却不让我们碰一点儿。这就是我来你家的原因——我想请罗斯科来清理我家的酒桶。我想让他为酒桶做好酿新酒的准备工作。我认为他既有胆量又有经验。”

“谁?我?”罗斯科喊道,“荨麻,为什么你不自己清理酒桶?你自个儿那么毒,足以给这一带所有的酒窖消毒了。”

“罗斯科,如果我能给它们消毒,我会卑躬屈膝地来找你帮忙吗?我会那么费劲地来到你们家吗?罗斯科,你是最适合这个工作的。你擦酒桶的手艺可以使新酒像老鹰般俯冲到人身上,并让它闻着像是有裸女游过泳的池子。”

“你说裸女,真有趣。”这个比火车站还嘈杂的女人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为什么这么说?加拉,你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不,我不是,朵布拉阿姨。”我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父亲的酒能让男人想起裸女,尤其是当男人喝多的时候。”

“你们的酒让我想起你父亲的坟墓。”罗斯科的母亲说,她声音里的火车站般的喧闹有所改变。那一刻,我想象着雷克斯和巴克在嚼着我给他们买的猪肉。就让那女人独自一人没完没了地去谈坟墓吧。

“嘿,你每桶会付多少钱?”罗斯科的父亲精明地看着我说。他努力地想把注意力放在豆汤上,并对我的提议表现得不冷不热。当然,他失败了。他的眼睛几乎要跳到我的嘴里。

“如果每桶不到二十列弗,我就放狗咬她。”罗斯科的母亲说,“这是她自作自受。”

我认识他们的狗皮林,一条瘦骨嶙峋的杂种狗,脖子上的毛都快掉光了,身上散发着油膏的臭味。可怜的皮林每次看到我的靴子就哀号不绝。我踢过它好几次,我想它永远不会忘记我。

“我们现在不必谈皮林,”我对朵布拉说,“我愿意跟你们的儿子做生意。我祝你们全家安好。”

“安好个头!”罗斯科的父亲一边说,一边挠着他手臂上伤口结的痂,“如果你支付给罗斯科的费用每桶低于二十二列弗,他就不会为你工作。”

“听着。”罗斯科转向我,“看见门边那双凉鞋了吗?”

“嗯,看到了。”我回答。

“很好。现在去把鞋给我拿来。我要你在我喝完汤之前把它洗干净。”

要不是我已经憋屈那么长时间,怕前功尽弃,我早就把他踢得哭爹喊妈了。甚至我也许还会一把火连同他们的两头母羊,还有在稻草上熟睡的皮林一起,将他们的谷仓付之一炬。我明白,这个时候我一定得忍受从罗斯科嘴里喷出的火焰和毒药。我希望我们的葡萄酒能带着天空和夏夜的气息。

我提着罗斯科的凉鞋。它们看起来很糟糕,鞋扣早已褪色磨损得不像样子。我将鞋放在罗斯科面前,看着他的脚趾。他脚趾上覆盖的灰尘至少有一英寸厚。

“我要每桶三十列弗。”罗斯科果断地说。这一刻,他的父亲差一点被自己的舌头呛到,而她的母亲也停止了聒噪,几秒后,她朝着桌子重重地捶了一下拳头。我沉默了。

“每桶三十列弗,外加你得帮我把凉鞋穿上。”罗斯科说。

忍住,我对自己说。你将牛粪和鸡粪铲上一辆辆的卡车,你挖出过一堆堆的肥料,它们叠在一起比你人还高,姑娘。区区一双罗斯科的脚怎么能让你打退堂鼓。

“每桶四十列弗,但休想让我给你穿鞋。”我说。我打了一张王牌,希望这个提议能力挽狂澜。

罗斯科的父亲把一勺汤洒落在了桌布上而不是倒在了嘴里。

“干得漂亮,儿子!”他妈妈喊道。

然而他们的儿子对这个问题有着不同的见解。我看着他的金发,老实说,我对此不太感兴趣。我注视着他眼神的变化,他的眼中有骏马在嘶叫,马蹄飞扬,火花四溅。我喜欢斗志昂扬的骏马,喜欢男人眼里的火花。

“二十五列弗一桶,但你得为我穿鞋!”罗斯科说着,目光如火。

“你疯了吗?”“火车站”对她儿子吼道,“她的父亲,那个恶棍,可是有着三十多个桶。你知道如此一来,我们会损失多少钱吗?一不做二不休,还不如……”

“闭嘴,无知的女人!你儿子说得对。”罗斯科的父亲打断她的话,“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让荨麻俯首弯腰,伺候你穿鞋!”

我弯下腰去捡凉鞋。如果你刮掉罗斯科脚上的灰尘,把它们收集起来,就能把他们的平房填到屋顶的一半高。不过,我没有看灰尘。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腿上,摩挲着他的脚踝,动作轻柔。然后抚摸着他的脚趾,虽然我看不清我揉捏的到底是哪个脚趾,因为灰尘实在太厚。

“毒蛇,你这是在干什么?”罗斯科喊了起来。这令我太惊讶了!我以为他会对我报以微笑,但他呢?他反而骂了我。

“你看不见我在做什么吗?你的脚上全是泥和污垢。自从上星期你在牛棚里踩了腐熟肥以后,你就没洗过脚吧?”

“我们没有牛棚,我一直在田里耕地。”

“没关系,我想我可以先帮你擦脚。不然的话,你会把凉鞋弄脏的。”

“荨麻,你让你父亲知道一件事,”那女人叫嚣着,“如果我儿子在为你们工作的时候伤了一根头发,我就……”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把他绑起来活剥了。”

“荨麻比她的父亲还坏!”罗斯科的父亲插嘴道,“荨麻,如果你的兄弟们找我儿子的麻烦,我就把他们的鼻子割下来。听清楚了吗?”

“史丹乔叔叔,听着。我可以附加一些条件。罗斯科在清理酒桶的时候,我就作为人质待在你家,和朵布拉阿姨坐在厨房里聊天。”

“聊天?跟你?我可受不了。”那女人说。

“何乐而不为呢?”罗斯科的父亲说,“让她待在我们厨房里,这样我们也能高枕无忧。到了晚上,她会付他工资。假设罗斯科清理了三个桶,她就得支付三个桶的费用。说句公道话,‘荨麻’,你们的酒还真有裸女的味道。”他往油毡地板上吐了口痰。

“的确公道。”我附和道,“勤算账,友谊长。做人就得诚实。”

“就像毒蛇一样诚实。”罗斯科的父亲加了一句。

“我才不管她是否变得和《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疯帽子一样疯狂。”他母亲得意扬扬地说,“重要的是她会给钱。给完钱,她跳湖都行。”

“先预付我十列弗。”罗斯科突然说,“我现在就要十列弗。”

我口袋里有一张一百列弗的钞票,但我从未预付过工资。我讨厌这样。

“我这会儿身无分文。”我说,“这是实话实说。”

“那就把你的运动衫留在这里,当作预付金。”他妈妈说。

“朵布拉阿姨,我也想把运动衫给你啊,但我里面没穿衣服。这样我就得光着身子回家了。”我说。

“我才不管你是光身还是光腚,”罗斯科发话了,“把你的鞋子留下,你可以光脚回家。”

我脱下鞋子,将它们摆放在罗斯科的母亲跟前。

“罗斯科,明天早上6 点到我父亲的酒窖来。”我说,“再见。”我走了一条沿河的狭窄小路回家。

我的脚从未触碰过如此松软的沙土。自儿时父亲给我买风筝的那天起,我就不曾如此开心过。为了这个风筝,我付出过很多努力。我在佩尔尼克的市场上把我们所有的莴苣都卖了出去,而且价格比父亲的定价整整高出两倍。我感觉自己就像发了大财,好多人争先恐后地来买我的商品。我感觉即便我卖的是荨麻,他们也会蜂拥购买。让我开心的并不是赚的钱,使我扬扬得意的是人们看着我的样子。如果一个女人连莴苣都卖不出好价钱,她还是别丢人现眼了,不如回家去打扫牛棚,而我则会将莴苣卖给她的丈夫。

次日,我去了父亲的酒窖。我知道罗斯科在那里。我马上找出了他所在的那个酒桶。他在清理时发出的刮擦声让整个房间弥漫着毛骨悚然的气氛。

“罗斯科。”我喊道。他没应我。

我的工人天一放亮就来了,我给了他们每人五列弗。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对他们撒了个谎,“出去喝点啤酒,祝我健康吧,喝点黄白兰地也可以。中午之前不要回来。”

这种黄白兰地真是糟透了。我怀疑它是父亲用烂番茄酿制出来的。我在黎明时贩卖这种味道古怪的调制酒,那会儿上夜班的工人们正乘着吱嘎作响的破旧公交车返回村里。

“瞧,毒蛇衣不裹体呐。”有人说。我毫不在意。这种黄白兰地颇为抢手。他们色眯眯地盯着我,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我并未去阻止他们。随他们去!被看一下我又不会少一块肉,不是吗?

“罗斯科,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喊道。

他停了下来。我突然发现,他身上没有那股奶牛的气味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他们家连屋顶的瓦砾上都有奶牛的味道。

“罗斯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想干吗?”他拿着凿子继续工作。

“请你暂停一下。我有一个提议。”

他还在孜孜不倦地刮着污垢。

“罗斯科,你愿意娶我吗?”

我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也许他没握住锤子,让锤子砸到了自己的脚趾,或者他仅仅在桶底重重地跺着脚。如果我父亲在这,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因为他讨厌别人破坏他的酒桶。

“现在,罗斯科,集中注意力,别再让锤子掉到你的脚趾上了。”我建议道,“如果你娶我,我会让父亲把酒窖给你。”气氛陷入了死寂。静得我仿佛能听到太阳爬上屋顶的声音。“如果你还觉得不够,我就把两匹种马也送给你,一匹白,一匹黑。它们本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滚开!”他在酒桶里怒吼,又拿着锤子和凿子开始工作了。

“请冷静!你这样会破坏酒桶的,然后我父亲一定会开枪要你的命。如果你真把酒桶毁了,不用等我父亲来,我就会开枪要了你的命。”

“滚开,毒蛇!”罗斯科咆哮着。

“你这算是答应了吗?”我问他,“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即使你父亲把酒窖、铁匠铺、麦田、白马和黑马、他的车和床榻都给我,我也不会娶你。”

“你确定?”我问,“我可不会每天都有这样的提议。”

“你这个臭婆娘,给我听好了!你应该庆幸我这会儿在酒桶里,不然我一定会扇你一耳光。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吗?”

如果他不在酒桶里并来扇我的脸的话,我就拿护发素喷他眼睛。我确实很善于忍辱负重,但我还不至于如此低贱。罗斯科今天运气不错,我想象他眼中此刻骏马怒嘶,蹄下生风,火花四溅的画面。我心里暗想,罗斯科,你还不了解我。我会让你见识的。

“好吧,”我控制住了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你不愿意娶我,我懂了。那你至少想吻我一下吧?我把所有工人遣开了,让他们去酒吧。我给了他们足够买两加仑黄白兰地的钱。现在,地窖里就只有你和我。”

“什么?”他的锤子又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桶底。

“听着,”我说,“如果你再掉东西,我就把泔水浇你头上。水桶我都准备好了。你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

“每次见你,我都想吐。”

“桶里很暗。即使你想看我也看不清。”我说,“如果你在黑暗中还能看清我,我就把你眼睛蒙起来,怎么样?”

我没有等他回话。

我事先准备了梯子——父亲和我的兄弟们会在采集羊圈后面的那棵大胡桃树上的果实时用到它。罗斯科也是用这个梯子爬进酒桶的。

“滚开!”他喊道。

“已经太迟了。”我说。

我爬上梯子,跳进桶里。罗斯科竭力保护自己,他举起手来挡住我,接着开始粗暴地把我推开。但是想把我推出去是不可能的。酒桶可不像公交车,它没有门,所以他无法将我撵出去。

还有一件事,我很擅长让男人“服服帖帖”。这就像剥豌豆皮和在佩尔尼克的市场上卖莴苣一样,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夜班工人叫我“毒蛇”和“荨麻”,但他们还是喝了我好几加仑的黄白兰地。我可以把这些男人们的妻子用吸尘器在厨房地面上吸起的灰尘卖给他们。

“走开!走……噢……开……噢!”罗斯科不再说话。

我做了意料之中的事。我吻了他。起初,罗斯科试图反抗,但很快感知到我是真心的,于是平静下来,任由我摆布。这种感觉很好。这感觉棒极了,就像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银风筝一样让我欣喜无比。桶内的温度比某天路上的沙土要暖和得多。我很高兴地摸了两下酒桶板,尽管它们附着污垢感觉黏糊糊的。

“我的上帝!”罗斯科低声说道。

我看见他也在轻轻摩挲着酒桶。

“你要我蒙住你的眼睛吗?”我问他。

“好。”他回答。

“但是这样,我就得把衬衫撕下一块。你会给我买一件新的吗?”

“嗯哼。”

“什么意思?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我会给你买两件衬衫,你笨得像牛!”

“什么?你叫我什么?牛?”

牛是善良高贵的动物,对此我深信不疑。如果罗斯科刚叫我“蛇”,我就不会有所不满。我的确是草丛中的一条蛇,对此我无能为力。

在我们上六年级的那会儿,我就注意到罗斯科的眼中闪动着迷人的光彩。放学后,他常常步行回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尾随其后。我对罗斯科爱到痴狂,我觉得我甚至愿意为他去死。十五年后,我知道了,如果爱能让一个女孩为一个男孩去死,或者像马一样追着他跑,那就不是爱了。最美妙的爱是萌生于酒桶里的。那家伙帮你清理渣滓,擦洗酒桶板,除此之外,他没能把你从酒桶里赶出去,就像我之前说的,因为酒桶是没有门的。

“太棒了!好家伙!”罗斯科喘着粗气道。

“让你欲仙欲死的不是一个‘家伙’,而是我。”我告诉他。

他又开始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噢,好家伙!噢,好家伙!”一小时后,我从桶里爬了出来。

“听着,”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我事先准备好的一桶泔水,以防他继续骂我,“罗斯科,还有很多桶要擦呢。早上我会给你带鸡蛋、蜂蜜和香肠。它们会让你变得勇猛无比。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你还记得彼得古吗?就是那个和我分手后开始酗酒的家伙。”

“你还敢说彼得古,你这头笨牛!”罗斯科在桶里大发雷霆。

我发过誓,如果他再用那牲畜的名字叫我,我就把泔水倒他头上,于是,我冒着毁掉父亲酒商声誉的风险,那么做了。父亲的酒可能就此失去裸女的芳香,而获得另一种别具风格的味道。

“我要杀了你!”罗斯科怒不可遏,接着就开始一通咒骂。在这一带,我们相信如果一个人不再咒骂,那他一定是病入膏肓了。

“罗斯科,你给我小心点,”我警告他,“再骂一句,我就再往你头上倒上一桶。”

“笨牛婊子!”

我毫不犹豫地把空桶砸向他,接着便离开了酒窖,厚厚的石墙挡住了他的声音。这很好,因为我可不喜欢听到别人说我是个什么样的婊子。

第二天早晨,我溜进了下一个酒桶。我的父亲在酒桶上标记了一个白色的十字,所以罗斯科知道他要擦哪个桶。早上七点,他蹑手蹑脚地钻进我所在的桶里,他知道我在等他。

有那么一刻,我俩肯定都在里面睡着了——伸开四肢,躺在桶底,煮熟的鸡蛋和我带来的香肠散落在我们的周围。

“儿子!儿子,你看起来疲惫不堪!你会变成一个酒鬼的!那个荨麻婊子!她已经毁了彼得古。”我被一连串刺耳、粗鲁的喊叫声惊醒。罗斯科在我身边动了动。

有人拿着手电筒和提灯照着我们的脸。我看见父亲抓着那盏大油灯,他曾用它给刚出生的小马照亮过马厩。我也看见了罗斯科的母亲。她的手电筒向我们打来一道强烈的光束。我记得我曾看见她深夜下班后拿着这个手电筒,翻过大山回到家里。

“她肯定会毁了他的,那个婊子!”这是史丹乔的咆哮声。他的声音听起来离我们这个舒适的桶很远。

“史丹乔,等一下!”我父亲喊道。

“嘿,混蛋!”罗斯科的母亲喊着回应道,“我希望你能拿出足够的钱作为封口费让我们对所看到的一切保密。不然我们干吗等你呢?”

“等我拿枪打死你和你丈夫。”父亲说,“你刚才骂我唯一的女儿是个婊子,我听得清清楚楚。”

“她就是个婊子!”

“朵布拉,”我父亲平静地说,“别忘了一件事,我会用子弹打穿你的屁股,还要让你为此买单。记住我的话。”

“她是个婊子!是的,她就是个婊子!”朵布拉坚持道。

罗斯科用我的裙子遮住了他的胸部。在父亲的油灯下,他的皮肤闪闪发光,就像湿漉漉的榅桲。

突然,罗斯科坐起来喊道:“她不是婊子!加拉是我认识的女孩中最善良的!”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你说什么?”父亲咕哝着。

“我……”罗斯科开口说道。那一刻,我没有看他,但我知道那些骏马正在他的眼里又踢又跳,马蹄下火花四溅。我确信他们会气得放火烧了酒窖。

手电筒和油灯的光芒晃得我眼疼,令我浑身发痒。但此刻我满面春风,笑靥如花。从来没有人说我是他认识的女孩中最善良的。

“没有她我活不下去!”罗斯科喊道。

“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酒桶突然轰鸣如雷,震得那些绕桶紧捆的铁箍颤动不止,隆隆直响,仿佛教堂里绵长不绝的钟声。那是我的父亲,又或许是罗斯科的父亲,朝它狠踢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