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大海永不平静
大海永不平静

有时海面风平浪静,太阳一直高挂在空中,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很想跑向岸边,跳进海里游泳,但我害怕就在我下水的那一刻,暴风雨会突然来临。当然,这些只是我的臆想。我能听见呼啸的狂风将一阵阵掺杂着怒气和凉意的海浪抛过来,拍打在纸页的背面。我在这一面上写了一个短篇故事,但在这张纸的另一边,是一片惊涛骇浪。那张纸是一堵墙,把我和寒冷刺骨的无尽海水隔开。有时,我问自己,如果我在纸上钻个洞会发生什么。我甚至买了一把小刀搁在书桌上。我常常忘记我在写什么,就那样茫然端坐,一动不动,屏息谛听。

“你在干吗?”我的丈夫伦问道,我想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的神色。我没有告诉他关于峭壁、海浪还有惊涛拍岸的事,也没有告诉他我听到了垂死的鸟儿凄厉的叫声,但他还是感觉到我有哪里不对劲。

“你因为故事卖不出去而闷闷不乐,”他低声说,“不要这样,这算多大的事儿,过来。”

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听不见大海的声音。我害怕我会错过那些风平浪静、阳光灿烂的稀有时刻。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把耳朵贴在纸上聆听,起初只闻得潺潺流水,随后便听到了细沙低语,海岸离我如此之近,我的指尖几乎能感受到卵石。

“你不跟儿子说话,”伦说,“他需要你。你不对他笑,你也不理会我。”

我们在黑海的岸边买了一栋小房子。这是伦购置的。我从来都不喜欢海。冬天大海咆哮,波涛汹涌。夏天海滩上充斥着成群结队的游人。我转身背对着海浪。有时我会在晚上游泳,这时的海滩静谧无声。海浪和黑夜交织在一起,海岸与我留在书桌上的那张纸背后的大海连成一片。

“我可能爱上了别人。”我的丈夫伦说。

他真逗,我心中暗想。你可以自由地爱上任何你想爱的人。你很自由,但是我并没有自由,伦。我想要去这张纸背后的世界。

“妈妈,你为什么不在电脑上写作呢?”儿子问,“在那张纸上你什么都没写出来,你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妈妈,它的背后没有任何东西。”

但我听到纸页的另一边有极其微小、隐约可闻的敲击声。起初,我以为是一块卵石击中了那张纸。随后我便被恐惧笼罩。我想石头的棱角会将纸戳出一个洞,让它变得支离破碎。我惊慌失措:如果纸后那片汪洋冲进房子怎么办?我的儿子还在他的房间里。我的儿子!

“你想不想我带你到纸的另一边去?”我问这男孩,“那里阳光明媚,大海就像你房间墙上的画一样平静。海水温暖。”

“比起你那张纸我更喜欢黑海,”儿子说道,“你那张纸就是个谎言,你所关心的是一纸空白的虚无。”

纸页上的敲击声越来越强。我敢发誓绝对有人在另一边打字。海浪正在为它的海岸使劲地写着短篇故事。

突然,海浪声停了下来,纸页后头,开始了最明媚的日子。我敢发誓,那里的海面上空,海鸥盘旋,阳光灿烂,美好凝为永恒,将我包围。我伸手去拿桌上的小刀。我想去那里,去纸页背后的世界。

“我得走了。”我丈夫伦说。

“走吧,”我对他说,“你是自由的。”

“你以前很会吃醋,”他喘着气说,“你究竟是怎么了?”

“是那张纸,”我儿子说,“是她在纸背后看到的东西改变了她。”

儿子和丈夫已经离开一个月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只字未写。现在,我想描述下我听到的海浪的声音,它宏伟有力。透过那张纸,便可到达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它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间隔。也许,伦和儿子一直在家里。是的,有人为我做饭,我也不在乎伦喜欢上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纸的另一边继续传来敲击声。风平浪静,这让我想起了纸页另一边的作者。他不像我的丈夫那样高大英俊。我想他的脸一定被太阳晒成了褐色,他在海上连续创作了好几个月,疲惫不堪,而且没有人读他写的童话。我为他难过,于是我用一支锋利的铅笔在纸上敲了敲。他小心翼翼地敲着纸回应,我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

“这张纸后面没有大海,也没有人在打字,”我那移情别恋的丈夫说,“我希望你能像找到那本只有一张纸的笔记本之前那样快乐。”

他不知道此刻的大海最为可爱,水面风平浪静,海鸥的鸣叫抚慰人心。大海就是我错过的那些日子吗?那些一去不返、不留痕迹的日子?是谁在纸的另一边安顿了下来?我带着我的故事住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在波涛汹涌的黑海边,在虚无缥缈的汪洋中。我有一个丈夫,他移情别恋了,我还有一个儿子,他时刻需要我的关注。他们都与我的快乐时光无关。也许纸页另一边的海岸,等待着我的是死亡。它在薄纸上轻轻敲击,让我知道它比我平淡无奇的生活更加真实,而我在纸上写下的短篇小说,是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里有我不曾目睹的海洋。我想去那里的意愿会不会让一切变得有所不同?那个住在故事里的人,他不是很高,也不是很英俊。

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紫色伤疤。“我喜欢你的蓝色T 恤,”他对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并带一朵蓝色的郁金香送给你。”“没有蓝色的郁金香。”我短篇小说里的那个女人说道。我就是那个女人。我活在字里行间,这张纸把我从狂风暴雨中拽了出来。“我会带一朵蓝色郁金香给你。”那个人又说了一遍,故事戛然而止。纸页后寒风刺骨,正如我惶恐不安的心情,因为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蓝色的郁金香。我的心中生出了希望,但它们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就无影无踪,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回来。丈夫的影子就是我的家,恐惧构成了我的房间,纸页后面的海浪憎恶黑夜。

“我从你笔记本上把那张纸撕了下来,”我丈夫说,“我把它烧了。”

我愣住了。我没了笔记本,也没了大海。再也没有宽慰人心的海浪和凝为永恒的美好。我惊恐地看着我的桌子。

“我们的儿子需要你。我需要你。”我的丈夫说,“我希望你能健康。那张纸后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晚上,我给他们煮土豆汤。早上,我带儿子去了动物园。我有好几个月没带他出去玩了。我们吃了冰淇淋和三明治,他给我讲故事,我认真地听着。海浪消失了,大洋不见了,海鸥也没有了。我儿子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丈夫给我买了鲜花,还建议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法国度假,去卢瓦尔河上的城堡转转,去法国里维埃拉瞧瞧。而我却想待在家里。我买了一本又一本新的笔记本。可是没有一张纸能将我从充满恐惧和希望的海洋,以及狂风怒吼与惊涛骇浪的故事中分离出来。我把自己关在房内,侧耳倾听,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将空白的纸页粘贴到墙上,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死亡和恐惧离我远去,希望也弃我而去。

我丈夫几乎每天都会送花给我。我的儿子很是开心快乐。我们邀请朋友,举办派对。“安娜,你真美。你比以前更美了。我很高兴你变回到了从前那样。”我的丈夫说。他不知道我把一张皱巴巴的纸粘在了皮肤上。我祈祷它能把大海带回我身边,但是咸咸的海风却不曾重现。

我在本地图书馆找了份工作。我为家人们准备美味佳肴,和友人们做长距离散步,创作着短篇小说和童话故事。

“我们可以去参观卢瓦尔河上的城堡,你说呢?”我丈夫问道。

我觉得我想去参观一下。

“我很高兴,你的黑眼圈不见了。我很高兴,你脸上又能绽放出笑容了。”

偶尔,我会在晚上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听到了海鸥高亢的鸣叫。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张纸,我在上面写字。绵延无尽的海水闪闪发光,我想游到岸边。微兴的浪花里藏着沉睡的海风。偶尔,我能听到轻轻的敲击声。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个短篇故事泛着银辉,像风筝的影子,像一首我早已忘却的歌,却仍然存在于我的呼吸中,如影随形。

我又成了一个快乐的女人。我有工作和家庭。海消失了,风停息了,我自由了。

在我们出发去卢瓦尔河古堡的前一天,儿子和丈夫去买新的手提箱。我正在厨房做午饭,这时门铃响了。

“来了。”我应了一声,以为是丈夫拎着手提箱回来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去开门。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不高大,也不是那么英俊。一道长长的猩红色的伤疤贯穿他的面颊。我看着那道伤疤。我看着那道伤疤,无法呼吸。

“这是送给你的。”男人说道。

他给了我一朵花,是一朵郁金香。

它是蓝色的。真是不可思议,一朵蓝色的郁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