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阿富汗奥马里
詹娜,你不该这么做。
你说过,幸福其实很简单。幸福是一片在炎炎夏日中,能给人带去凉意的树荫,而你在树荫下看着我。但在特伦,根本没有能给予人凉意的树荫。这里的夏天,没有你在绘本中看到的那种可爱的小草。尘土滚滚,扬及膝盖;酷热难耐,令你脚跟流血;空气窒闷,不时有飞蝇撞进你的眼中。太阳红得令人无法直视。这里连一棵树都没有。
詹娜,我不会再出现在特伦了。昨天金来找过我的父亲。他们交谈了好一会儿。金来到我们简陋的棚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他离开后,母亲号啕大哭,父亲则没有直视我的眼睛。
“沙维,”他说,“明天他们会来接你。你可以去跟你的兄弟们道别。”父亲眼帘低垂,看着地面,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道:“金说他会把你带回来的。他们不会刮花你的脸。”
母亲一言不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就走到屋后面去了。你从没见过她哭吧?她宰了家里的老山羊,扛着它回来了,手上还沾着血。要是爸爸责骂她,反而会令她好受些。这下倒好,其他的孩子吃什么呢?他本应如此责骂。但是父亲一声不吭。我的兄弟们看着我,默不作声。我的姐妹们也都闭口不语。
“儿子,我要为你做个炖羊肉。”母亲说着,把死掉的山羊按在她干瘪的胸前。
一周前,沙尘暴过后,一个牧羊人发现了一具尸体。那人的喉咙被割断了。他是奥沙夫人,身体强壮。我认识这个人——他过去常在山里为他的山羊采集荆棘。你告诉我,幸福其实很简单:阳光下,你看着我。
如果一个奥沙夫人被杀,那么我们博果因人也得死一个。血债血偿,如此简单。
“萨穆尔,你来决定一下让谁去吧,”金对爸爸说,“明天我吃过午饭就来接他。他必须和死去的奥沙夫人年纪相仿。他们不要老人,也不要病人。如果交不出人,你是知道后果的。”
妈妈知道后果。奥沙夫人会一个接一个地杀了我的七个兄弟。他们不会杀我的姐妹,因为对女人,他们可以做出远比死亡可怕的事。
那座山上有太多张等待着食物的嘴巴。在这片尘土滚滚,扬及膝盖的土地上,有着滚烫的红棕色粉末,那里长有荆棘,但是数量不够。山羊会吃掉它们,而水又太稀缺,无法供更多的荆棘生长。在特伦没有法庭,没有法律,也从没有人见过法官。金会在午饭后带走一个人,两天后,再把那人的尸体送回家。那人的兄弟姐妹会给他擦洗身体,然后等到夜晚,在不那么炎热的时候喝茶。奥沙夫人和我们一样,用荆棘泡茶。它味道苦涩,下肚后令人头晕目眩,出现幻觉。它会让你像石头般沉睡过去,这样你的眼里,便不会再有兄弟的尸体。
“沙维,”父亲对我说,“你是诸多兄弟姐妹中最羸弱的。无论如何,你都活不了多久。但是不能让奥沙夫人看出你病了呀,我的儿子。去采集荆棘吧,让奥沙夫人看到你正在采集荆棘。”
詹娜,你知道的,我胸口那儿有问题。你见过我咳嗽和气喘的样子。如果在雨天出门,我会被风呛到窒息。我会跌倒,然后祈祷雨水变小。我寸步难行。父亲是对的。无论如何,我都撑不了多久。但是詹娜,你知道幸福其实很简单。习习凉风、用来泡茶的荆棘,还有你在我身边,这便是幸福。如果我没有生病,他们是不会让我去你那里的,不是吗?
“虽然沙维是个病秧子,”你的母亲说,“但他能说会道,编的故事也很棒。听听他讲的故事没有坏处。”
然后我发现,幸福其实很简单。“沙维,你又编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呀。”你母亲会这么说。
我并没有编故事。这片尘土里不但长有能用来煮茶的荆棘,还充满了夏天的故事。冬天,积雪堆得比棚屋还高,荆棘又派上了新的用场,人们将它们采集来生炉火。也许这一切都怪我,是我要你相信我对你和你姐妹们讲的那些故事的。
詹娜,你不该这么做。
过了中午,母亲把炖羊肉摆到了桌上。我扪心自问,其他孩子以后吃什么呢?新生儿将没有羊奶喝,病人也将没有肉来滋补身体。我的兄弟们看着我,他们没有吃。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吃。
除了最小的妹妹开始轻声抽泣,其他的姐妹们都安静地看着我。我想到了童话故事。妈妈告诉我,雪花是从天而降的面包屑,灰尘则是漫天飞舞的面粉,这是你能在特伦山找到的最好的面粉。
“别哭了,”爸爸说,“吃吧。”
我们等待着金的到来。
“逃吧,”母亲在前一天夜里对我说,“我们会给你带些吃的东西。”
“他病了,”父亲像灰尘一样颤抖的声音响起,“要是那么做,他们不但会杀了他,也会杀了我们所有人。孩子,把你母亲给你炖的羊肉吃了吧。”
我们左等右等,金却没有到来。
“他想怎么样?”爸爸嘟囔道,“难道他还希望我们把你带到他那儿去?”不可能,这种事情从未发生。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做出这种窝囊的事。
詹娜,我试着不去想这件事。我想起以前下雨的时候。不是雨中,那会儿山谷就像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锅,盛满了红色泥浆和乌云。我是说雨停后,那些突然涌现的花儿。红的、蓝的、黄的,它们从屋顶纷纷冒了出来,在我们的脚下抽枝发芽,缤纷的花海淹没了大地。
“沙维,”你说,“这些花儿就像你刚刚跟我们讲的故事一样。看看它们,幸福其实很简单。”
要不是我病了,你父亲才不会让我跟你说话,你母亲也不会给我端茶送水。詹娜,我曾经对你撒过谎。
“在雨后,抓一把湿湿的泥土,揉匀后撒些花瓣在里头,最后等它自然风干。如果你希望某人快乐,就把那个风干后的黏土球送给他,这样他就会快乐。”詹娜,这其实是我胡诌的。我在家门口前发现了一个风干后的黏土球。我的姐妹们说这是你为我做的。
“沙维,我替你去。”父亲说。
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么做是不可能的。那个死去的奥沙夫人年轻力壮。父亲过于年迈了。我是整个村里最虚弱的人,冬天的寒冷又或者是夏天的炎热,都能很快要了我的命。
“沙维,没人能和你一样讲述如此美丽的故事,”你说,“你听得懂灰尘的窃窃私语,你也明白狼的所思所想,你还知道雨后的花儿何去何从。”
“他们开始打你的时候,你就嚼这个,”父亲说,“嚼一下就感觉不到疼了。”
“沙维,我的孩子,快跑吧!我是不会把你交给他们的!”
“但是村里已经做出决定了,你个蠢女人。”爸爸说。
“我们可以逃离村子。”
“那么,我们自己的族人会抓住我们。你的兄弟会用石头砸死你,你个蠢女人。”
“我不管。我是不会把沙维交给他们的。”
“妈妈,如果他们不杀我,我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你熬得过去,我的孩子,你一定能熬过去的。我向你保证。沙维,快逃吧!”
然后,父亲就像往常一样,缓缓地走向她。他慢慢地来到她跟前,动手打了她。
“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他对她说。
“杀了我吧,”她说,“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把沙维交给他们。”
父亲的手软了下来。
小屋里弥漫着炖羊肉的香味,但是没有人动一口。我的姐妹们都沉默不语。午饭时间就要结束了。我是通过山峰的影子断定的。山峰的影子已经爬到地上,和尘土混在了一起。
金走了进来。没人听见他在砾石上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他来接我们的人去奥沙夫时,总会拖着脚踢着土。他杀过的人比现在村里的人还多。
“沙维可以留下了,”他慢吞吞地说,“现在给我一碗炖羊肉,因为我给你们带来了这个好消息。”
妈妈抽泣了起来。我的兄弟们纷纷站了起来。
“别跟我开这种玩笑,”爸爸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是个大人物,但这是我的地盘。”
“你可以留下你病恹恹的儿子,”金说,“有人替他去了奥沙夫人那里。”
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凝重得比酷热还令人窒息。爸爸沉着脸,妈妈干裂的嘴唇流着血。
“给我盛碗炖羊肉。”金说。
“是谁代替他去了?”爸爸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
“告诉我是谁替他去的,我就给你盛炖羊肉。”
汗水顺着金的脸颊流下,他舔着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是詹娜,”金说道,“她从家里逃了出去。她父亲老萨兹米剪短了她的头发。真为他们感到羞耻!那女孩一定是疯了,他们整个家族都蒙羞了。”
我听不见金说的话。那场大雨后,我看见你在摘着花,我看见你将泥土揉成一个大大的心形,往里面撒了好多的花瓣。“沙维,你会好起来的。”你说。詹娜,你怎么那么傻!我已经看不到尘土,也看不见高山。我能想象得出他们如何折磨着你。真希望你早点解脱,真希望我一死了之。
“詹娜年富力强。”金说。
“她不会很快就死掉的。”爸爸说。
“她很年轻,会撑很久,”金说,“只要她活着,每一个奥沙夫人都会上去折磨她一番。”
我使出全力打了金。我不停地打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我眼前。我的嘴里进了尘土,眼里布满血丝。詹娜,我在天空沉睡的夜晚看见你,我在日光下看见你,幸福其实很简单。在炎热难忍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云层、天空和尘土掺杂在一起,山谷成了一个盛满红泥和石头的湖,漩涡吞噬了山羊。然后云层渐散,阳光灿烂,群花涌现,漫山遍野,有红的、蓝的、黄的、紫的。
詹娜,我会去找你。我会去奥沙夫人那里找你。我会给你讲一个最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