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病 驴
病 驴

故事发生时,博尔科还没有成为拉多米尔镇兽医诊所的负责人。我经常见他悠闲地散着步。他是一个23岁的魁梧小伙子,留着稀疏的八字胡,有着一双含笑的黑眼睛。

我有个女儿叫拉德卡。在她之前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就像念珠串上紧挨着的珠子。他们各个都很健壮。只是当拉德卡出生的时候,我丈夫的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他一心想要一个女儿。每次我生儿子的时候,他都只会给我一个吻而不是一声谢谢。

我的丈夫是一个鞋匠,他既是一家之主,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日复一日地为邻居们修补着各类破旧鞋履,而我则负责照顾孩子们的日常起居,还有照看家里的奶牛、小牛和母鸡。感谢上帝,家中厨房的食橱里始终有着足够我们每个人吃的面包。事实证明,等待拉德卡长大的日子是值得的。她出落得非常漂亮,细细的眉毛像一缕藤蔓的卷须,眼里总是带着一抹暖意。我们家并不富裕,仅仅是有个能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住处。但是拉德卡就像一轮令我们骄傲的太阳,熠熠生辉。

博尔科,这位年轻的兽医,每天都要在我们的街道上来来回回七八次,但他既没有刻意地想引起拉德卡的注意,也没有主动去和她攀谈。因此,我很镇定,毕竟我女儿还太小了。

拉多米尔的首富叫科斯塔,他的地产南临希腊边境。他也有一个女儿,名叫阿德拉。我不会说阿德拉不好看,恰恰相反,她身材高挑,模样俊俏。据说博尔科准备娶媳妇了,所以不难推断,科斯塔的女儿将会成为他的首选。

他们若在一起,那便是天作之合,这一点毋庸置疑。博尔科能医治病牛,收入颇丰。即便是镇上最有权势的风云人物科斯塔,也不会拒绝这门亲事,若是博尔科愿意娶他女儿的话。相反,如果这事儿成了,这个糟老头子会在他的餐馆里,为全镇的男人每人提供一瓶免费的白兰地。

六月初,科斯塔开始暗示:“我的种马‘雷霆’不管用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策马前行时它却不愿飞奔。除了我的女儿,‘雷霆’便是我的最爱。”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还正常。但这位大地主还说了些别的话,这让镇上的老老少少议论纷纷。我邻居,那位面包师的妻子告诉我,科斯塔还强调说:“如果那个菜鸟博尔科能治好我的‘雷霆’,我就把阿德拉嫁给他,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面包师的妻子还告诉我,博尔科去了科斯塔的马厩,仔细检查了那匹种马。他拍拍马背,点点头说:“科斯塔先生,您的‘雷霆’安然无恙,它健康得很。您到底为何唤我过来呢?”

“它一点儿也不好,”这糟老头子生气地说道,“你没看见它那副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吗?就像头颅被铁匠用最重的锤子狠狠敲过一样。”

“您的仆人对您的马做了什么,我想您比我更清楚。”

“什么?”科斯塔勃然大怒。

“科斯塔先生,您农场的工人已经摘了一星期的野生罂粟。他们一定是将罂粟混在了朗姆酒里,并且灌‘雷霆’喝了下去。这就是这匹可怜的马儿步履虚浮,摇摇晃晃的原因。我能肯定的是铁匠可不曾拿重锤敲过它的头。”

“你是听谁胡说八道的?”科斯塔喊道。

“前几天你的一个仆人跟我炫耀,说你用十列弗向他买了一篮子野罂粟。”

这个大财主瞠目结舌,他双眼红肿,就仿佛有人把水蛭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半晌过后,他开口道:“所以你不喜欢阿德拉,对吗?”

“科斯塔先生,我来是为了医治您的马。”博尔科回答,“我承认您的女儿天生丽质,但是对于一匹健康的马我无能为力。”

从那天起,只要科斯塔在公共场合听到有人提及博尔科的名字,他就会嘟嘟囔囔,脸色阴沉得如同公牛的黑角。年轻的兽医似乎浑然不觉,他仍旧沿着我们的街道散步。偶尔碰到他,我会请他吃一块土耳其软糖,至于我的女儿拉德卡,他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因此我很镇定。

“她还太小了。”我丈夫总会这样嘟哝,我很好奇,到拉德卡结婚的时候,我们会如何跟她道别。

博尔科经常来我家后院看小牛,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聊天。作为一个中年妇女,正如邻居们对我的评价,我很是能说会道。

到了收获的季节,我们收割的小麦装了满满一车。生活仍在继续,就像满载而归的大篷车。生活中不时会有快乐的时光,但紧随其后的日子却是要挨饿了。

一天,我发现女儿偷偷溜出家门,进了玉米地。“呀,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自言自语道,“野地里有什么好找的呢?”但我比较懒,并未去深究这件事。然而第二天,拉德卡再次从我们的后院溜进了那片玉米地。

我悄悄跟了上去。猜我看到了什么?她正在摘野罂粟!我对自己说:“让我们静观其变,看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我是一个精明的女人,不然我怎么能留住一个鞋匠二十四年呢?要知道,小镇上所有的女人都会去他店里,其中大多数都比我年轻貌美,她们会让我的丈夫为她们量脚定制新鞋。

第二天是五月六日,保加利亚传统民族节日勇士日。我的三个儿子都出门了,我丈夫说他要去酒吧喝上一杯,只有我女儿拉德卡在厨房的水槽边晃来晃去,认真地刷洗盘子。

“嘿,妈妈,你不去拜访下你的朋友,那位面包师的老婆吗?她说她为你烤了些曲奇。”

“我当然要去了。”我回答道。但我没有出去,而是溜进了酒窖。“让我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想做什么。”我思忖着。她为何会在勇士日当天想要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谜底很快就会揭晓。这小丫头从食橱里拿出了野罂粟,将它们一股脑儿丢进了家中最大的那口锅里,接着把我丈夫所有的朗姆酒也倒了进去,最后,她点了一把火。那堆野罂粟开始在朗姆酒里沸腾着,咆哮着,翻滚着。此时此刻,我在地窖里忍着酷热,大汗淋漓。但是不管怎样,我总算忍了下来,一声未吭。

一个小时后,我那漂亮的女儿在这盆散发恶臭的东西里掺了一些水,然后牵来了我们忠诚的驴子马科,迫使这可怜的家伙喝这恶心的东西。马科可不愿让嘴蘸上这等恶心之物,它又是甩蹄子,又是喷唾沫,不断反抗,宁死不从。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可怜的家伙能犟得过我的女儿吗?不,绝无可能!

她按着马科的头,挠着它的后背,还喂了它半袋糖,最后哄得这头可怜的畜生将这恶臭难忍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起初,马科试着翻筋斗。接着,它把头向后仰,叫得声嘶力竭。然而几分钟后,这头畜生瘫倒在后院的中央,无力地蹬了两下腿,便一声不响了。我担心我们唯一的驴,也许不久就要去见上帝了。我爱拉德卡胜过爱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但此刻这丫头弃这头病驴于不顾,和其他三四个同样不靠谱的女孩一起出去了,留下它独自躺在院子里,奄奄一息!

我那亦主亦友的丈夫,总算是醉醺醺地从酒吧回来了。当看到垂死的马科时,他绝望地用手捂住了胸口。怎么办呢?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打电话给兽医博尔科。

他来了,进入我家后院——他身材魁梧,双目有神。我的女儿拉德卡还在鸡笼旁磨磨蹭蹭地喂母鸡。事实上,如果你问起的话,我会告诉你,兽医根本没有理会她。他弯下腰,拍了拍驴的背,又拉了拉它的尾巴。最后他说:“它病得很严重,先生。您的役畜快死了。”

“它怎么会死呢?”我问道,因为我很清楚马科到底怎么了,“昨天它还跟我们屋后山上的峭壁一般结实呢。”

“好吧,是这样的,一小时前它可能还非常健康,但你知道吗,我们这一带出现了一种驴子会患上的危险疾病,”博尔科说,“我会试着治好它,但是……”他话说了一半便打住了,这让气氛顿时变得严肃而沉寂。

“你为什么说‘但是’?”我丈夫问道。

博尔科没有回答。

我的朋友们知道,我偶尔会在下午打个盹。我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所以我希望没人会说我是个懒婆娘。一天,我正打算眯一会儿,突然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博尔科,这位兽医,给了我最小的儿子一个鼓鼓的袋子,然后这孩子就从袋子里头掏出了一把野罂粟。第二天,我们家可怜的马科就不吃也不叫了。我们无比绝望,只好请博尔科过来。

年轻的兽医来了,并对我丈夫说:“好吧,先生,我可以让马科活蹦乱跳,但是您也许还记得,为了让我治好‘雷霆’,科斯塔先生给我的许诺是什么!”

“我记得,”我的丈夫回答,“他答应把阿德拉许配给你。”

“您也有一个女儿。”博尔科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的丈夫大吼了起来:“给我一把刀!我要割断这混蛋的喉咙!”这之后,他又破口大骂了好一会儿。

两周后,我们的驴总算恢复了健康。与此同时,拉德卡和博尔科订了婚,尽管她的年纪还是太小了。那一天,我那亦主亦友的丈夫悲痛欲绝,他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但我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在他身旁,我开怀畅饮,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