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加利亚语
熟悉的味道再一次袭来,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这种味道是如此甜蜜,令人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我很好奇它究竟来自哪里。眼前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四周的建筑和街道一样,都是灰蒙蒙的,阴沉的天空不时有闪电划过,但这甜甜的味道依旧存在于空气之中。然后,我注意到了那辆车——那是一辆最普通的灰色福特。我突然想起,昨天上班时我也看到过它,当时也有同样的气味弥漫在空中。我走向那辆车,既好奇又忐忑。车中,坐着一位灰发的男子。
“这位女士,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那个男人问道。我打量了他一番,原来他的头发不是灰色,而是棕色的。
“我记得你的车,”我回答说,“我想我昨天见过它。”
“昨天?”男人噘着嘴说,“女士,这不可能。我昨天根本不在这个镇上。”
我想,人们很难把这个地方叫作“镇”。这里就只有十来栋摇摇欲坠的房屋和一条柏油马路。马路将冰冷的建筑串了起来,一直延伸到漆黑的天空尽头。
“你的车有股甜甜的气味,”我说,“我昨天就注意到了。”
那人的轮廓像白色大理石那样棱角分明,他盯着挡风玻璃,默不作声,气氛陷入尴尬。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去他的。”我对自己说。我的前男友也常如此——盯着夜空,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甚至都注意不到我是何时离开的。男人们往往很快就会忘记我,这已经屡见不鲜了。我想这可能和我喋喋不休有关。去他的,我把那家伙留在了那辆甜香扑鼻的车里,沿着街道匆匆赶路。我的办公室就在一个街区之外,它就像是一个开了一扇窗的洞,窗外正对着一排杨树,这让我几乎半年的时间里都在过敏。我不知道我最厌烦的是什么:持续的过敏,每天十小时的翻译工作,又或者是想起了那几任无视我存在的男朋友。
一想到周末之前必须翻译完那篇无聊的中篇小说,我就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个味同嚼蜡的爱情故事。“爱情”这个词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它让我想起了我前男友,他说他受够了我的随心所欲和反复无常。好吧,我很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去理解主人公到底是恨这个世界,还是只恨背叛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在我看来,主人公是一个特别愚蠢的人。他冗长的独白里充满了描写未来世界的拉丁语名言。我无法忍受这个家伙和他对未来的那些想法,他就像我的前男友一样——无趣又爱说教。
然而,那股甜蜜的气味再次袭来,钻进我的鼻子。那辆灰色的车停了下来,车里的人说:“我可以顺道载你去你的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工作?”我疑惑地问。
“我是你正在翻译的那篇小说的作者。”那人回答。
“噢。”
“你老板说你不喜欢我的作品。”那部无聊小说的作者说道。
“对,我不喜欢。”我说。撒谎根本无济于事。这部中篇小说写得并不好,而且它的作者和我的前男友长得很像。
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我怀疑这家伙可能会收回他的文章,然后把翻译的工作交给我同事。她可比我讨人喜欢得多,她对她所翻译的那些挽歌大加赞美,她称作者们为天才,他们的散文集对她来说部部都是杰作。她的名字叫玛洛米德,她的工资比我的多两倍。她称她的诗人男友为但丁而不是唐,事实上,他的诗让我头疼。
“为什么他的诗会让你头疼?”那个作者问道。
“什么!”我刚才肯定是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了。
我刚刚确实想起了唐的打油诗,但我敢肯定我未对那些诗发表任何评价。我缺钱,所以我需要翻译那部中篇小说的工作,这才是我关心的。
“我可以顺道载你去你的办公室。”他说。
当我上车后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的作品?”
“也不是不喜欢……”我知道我有多需要这笔钱。这辆橙色的福特再次停了下来。
“你撒谎,”那人说,“所以车停下来了。”
“噢,拉倒吧,”我说道,“每天我都对很多人说谎,但我的车并不会因此停下来。”
“我可不骗人。”他看着我说道,那种眼神一下子令我很是恼火。我真想冲他大喊。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
“你的文章写得不好,”我说,“它让我起鸡皮疙瘩。”
当我说完时,车却根本没动。这个奇怪的人关掉了引擎。
“你还在等什么?”我告诉他,“我上班就要迟到了,我老板会把我臭骂一顿的!”
“这又不怪我,”那男人说,“只有当乘客高兴时,这辆汽车才会开动。”
我想了想,我一点也不快乐,我觉得我生活中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想想那些你爱着你男朋友的日子。”那无聊小说的作者说道。
“我从来没有爱过我的男朋友,”我说,“还未等我有机会开始爱他,他就把我甩了。”
外面下着雨,灰蒙蒙的天倒映在挡风玻璃上。天色昏暗,云层看起来像路上的柏油一样厚重。车子突然向前滑动。
“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对这个司机说,“为什么汽车会动?”
“因为我很开心,”那个男人说,“我觉得我喜欢你。”
我端详着他的脸。他长相普通,一点都不迷人,是那种我甚至不屑于看第二眼的类型。外面还在下雨,我怒火中烧。
“听着,”我说,“整件事都是你在捣鬼,对不对?”
“我捣什么鬼了?”他问。
“汽车的事。你一定是在骗我。车子由你控制,想开就开想停就停。”
“我可没有捣鬼,我所说的是真的。我喜欢你,而且我很快乐,所以这辆车才会向前开。”
“若是如此,这车应该马上就会停下来,因为我可不会说我喜欢你。”我直截了当地说。然后,我注意到我手里握着一个烟灰缸。这是我从前面的面板上抠下来的。它外形丑陋,但出人意料的是,它闻起来却很香。“你抽烟吗?”我问那人,“我告诉你,我讨厌抽烟的人。”那辆散发着甜蜜香味的车停了下来。雨下得更大了,整条街道仿佛变成了一个水波荡漾的湖面。我旁边的这位司机火冒三丈。
“你确定你不喜欢我吗?”他问。
“是的。”我回答。
首先是那股甜甜的味道消失了,随后,我突然置身于街上一个水坑的中央。我身边没有车,也没有男人。糟糕,我对自己说。我明明听到了声音,明明看到了东西。我前男朋友就曾警告过我,说我离发疯不远了。他说没人能受得了我,所以很明显,我开始在头脑中幻想出一个能忍受我所有把戏的男人。我的鞋子湿透了,寒意透过头发和衣服沿着脊椎蔓延,冻得我直打哆嗦。我的手指也是冰凉的,我觉得我最好搓搓手来取暖。然后,我便注意到我的手里还拿着烟灰缸,那个丑陋的东西散发着那辆消失在雨中的汽车的香味。
“喂!”我喊着,“你在哪?”
街上空无一人,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我一进办公室,老板就怒视着我。
“你的最后期限是3 月30 日,”她说,“现在把前15页的翻译稿给我。”
我还没翻译好前15 页。
“恐怕不行,惠特克女士,”我能感觉到她像刀子一样的目光,“我只有一个草稿,还需要些时间加以润色。”
街上的杜鹃花在雨中黯然地开着。惠特克女士眼中的神色如同正在下的雨,冰冷无比。我想去北海岸的奥斯坦德度个假。那里我去过一次,风大得似乎能把我托举起来。海是沥青色的,海滩上没有人。我在那儿听了好几小时的海浪声,还去那不勒斯咖啡馆吃了比萨。
“对了,这儿有你的一封信。”惠特克女士嘟囔着。人人都知道她有多讨厌向员工传递信件。“你注意着点,我可不是邮局。”她一边提醒我,一边将信封扔到了书桌上。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收到的唯一一封信。我是说一封普通的信,打印在纸上的那种。信上写着“今晚7 点,那不勒斯咖啡馆”。这就是信上的全部内容。我把它放进了抽屉里。我想我可以和那封信好好谈谈,或者跟放信的抽屉谈谈,但这不会有任何改变。
“对了。”惠特克女士笑着说。她的微笑可是个不妙的兆头。她高挑的身子向前倾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打算把这部中篇小说的翻译工作交给玛洛米德小姐。”
这并不令我感到意外。我那位人见人爱的同事玛洛米德小姐说过,她翻译的所有小说都是杰作。作者们总是很乐意见到她,却不太乐意跟我碰面。
我看着惠特克女士,想起了我公寓里空空如也的冰冷厨房和那堆没有缴费的账单。我眼前浮现出那堆前男友的衬衫和夹克,它们还没被我扔进垃圾箱。有时在晚上,我没有做翻译,而是对着那些脏衬衫臭骂一顿,这样会让我心里舒坦很多。
我想象着自己还能再去一次奥斯坦德。我已经记不清在那儿喝过的红酒的名字了。
“好吧,我不会把翻译任务交给玛洛米德小姐。”老板看着我的脸,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继续说道。
当我在奥斯坦德那个破旧的旅馆房间里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钱都不够吃一顿丰盛的早餐。那是一个下雨的春日,听不见风声。
“今天那位小说的作者来电话了——”我的老板把话说到一半,再次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她的上嘴唇像是一块寒冷的冰块,给人很强的压迫感。每当有坏消息要宣布时,她的脸就会僵住。一般而言,她带来的都是坏消息。首先,她指出她曾听到我对着手帕说话。这是事实。那是我前男友的手帕。我对着它说,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对着手帕,用保加利亚语说了一些罕见的带有侮辱性的话,我确信没有人能听懂。我的前男友也听不懂。所以对着他的衬衫飙着大段的脏话,就像是当着他的面在骂他一样,让我无比舒坦。
然而,我惦记着那辆陌生汽车上的香味,也挂念着那个向我表白的声音。
我怀念有个男朋友做亲密接触的感觉。
“作者说他喜欢你的翻译。”老板冷漠的宣告声从她的唇间滑落,如毫无生气的枯叶般在我面前垒成一堆。
“我知道他会喜欢的。”虽然连一个字都没翻译,我却如此说道。这是五年来,我所遇到的最令我失望的一部作品。同样令我失望的,还有我的两个前男友。
“顺便说一句,你知道我反对译者和作者私下协商。”惠特克女士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我说。
“我强烈反对我的员工对着没有生命的物体说话。”她继续说。
“我和物体说话是为了集中注意力。”我解释道。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
“我对别人的私生活没有兴趣,但是……”她说。我从没告诉过她,其实除了对着我前男友的衬衫骂个不停外,我谈不上有什么私生活。即便我曾独自一人在那不勒斯咖啡馆喝醉,那也算不上是私生活。
“那位作者说,他想把他刚写的那部中篇小说的新章节给你。这似乎有点不对劲。”老板最后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她的声音拉得太细了,以至于此刻她对我的讥讽和轻蔑暴露无遗。
如果可以,我愿意以两年的生命为代价,用保加利亚语对着她吼出一句脏话。这时,我那同事玛洛米德走了过来,一如既往地热情洋溢,乐于助人。
“事实上我告诉过老板,我会帮你……我是说我可以帮你翻译那部烦人的中篇小说,如果你……”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愿意翻……惠特克女士认为你肯定不愿意做,所以……”
“我会翻译的。”我告诉她。她盯着我,笑容慢慢隐没在那排生辉的皓齿之间。
“噢,我明白。”
不清楚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这个时候,那股令人愉悦的香味再次袭来,这味道令我如此着迷。芳香来自那辆红色的汽车。我看向窗外,但是没有看见那辆车。一分钟后,我瞥见了这辆车的主人——那部无趣小说的作者。他跟惠特克女士正握着手。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办公室的。我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很棒。
“它又出现了,那股味道。”我对他说。
“哪股味道?”他问。
“那辆车的味道。”我看着他回答道。我的老板盯着我。玛洛米德又饱含深意地叹了口气。
“我可以载你去那不勒斯咖啡馆。”那部无趣小说的作者立马对我说。
整个镇上大雨滂沱,到处都有让我严重过敏的杜鹃花。不过,那辆馨香四溢的汽车就停在我们办公室前面的街上。
“你的同事……玛洛米德小姐。”我正在翻译的那部书的作者在我上车后对我说。
“怎么了?”我小声道。我有种预感,这将会是场不太令人愉悦的交谈。“我认为我们在浪费时间。”
“这辆车只有在乘客开心的时候才会跑起来,”男人说,“我告诉过你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认为你是一个很好的翻译,但是……也许玛洛米德小姐……”
“你可以直接去和玛洛米德小姐谈。”我厉声说。现在去那不勒斯咖啡馆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汽车依然一动不动地停在我办公室的窗户前。杜鹃花团团簇簇,随风摇曳,这加剧了我的过敏。
“玛洛米德小姐是一位不错的女士……”正当我准备打开车门弃车而去的时候,他开始用保加利亚语说了起来,“我不在乎玛洛米德小姐。我想要你,我来这儿是为了见你。你是我梦寐以求的……”
他的话让我难以置信。
“你是我的一切。你是我呼吸的空气,你是我聆听的风声,愉快的夜晚伴随着对你的思念,你存在于我的字里行间。求你了,求你不要离开。”
突然,我感觉到这辆散发着甜蜜气息的车动了。它沿着浑噩的街道跑了起来。它疾驰而行,引擎轰鸣,放声欢唱,欣喜若狂。
“你会说保加利亚语!”男人低声说,“你听懂了!”
“我是保加利亚人。”我说。
然后我开始怀疑。这是否又是一个想要玩弄我的男人的鬼把戏?我真傻,我上钩了。我是这个镇上最傻的人。车子渐渐慢了下来。
“但我说的是实话!”男人用英语喊道,“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汽车呼啸着向前冲去,比奥斯坦德的海浪更快速更强劲,留下一路的芬芳。
“你究竟是谁?”我惊讶地问。
“我是一个热爱保加利亚语的人。”他回答道。
我相信了他的话。他就是我这辈子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我又错了。
他并不喜欢保加利亚语,他只在他高兴的时候才说保加利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