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
购买白兰地的时候,西玛从来不会讨价还价。她拿了细颈酒瓶,把钱往柜台上一扔就完事了。这个地方的人以售卖白兰地为生。他们就像草蛇,坚守着这片只产土豆和辣椒的褐色土地。这里的辣椒能辣得你怀疑人生。野外的岩石坡上,茂密地生长着山楂树、黑刺李和西洋李子。只消摘下些果子,你就可以酿制西玛感兴趣的那种黄色白兰地了。这里的人们靠天吃饭,赖地穿衣,全凭日照和李子酿制出一瓶瓶的酒,换成钱来抚育他们的孩子。月光不能孕育出白昼,却能孕育出黄色的白兰地。它们尝起来狂野浓烈,闻着就像高大环柄菇,发酵时如同渡鸦展翅,咯咯作响。
西玛不会和来自斯塔罗村的村民们讨价还价。这些人一毛不拔,浑身上下,就连影子里都透着寻衅闹事和欠债未还的气息。西玛会开着破旧不堪的货车,穿过齐膝深的泥泞和坑坑洼洼的土路,来到斯塔罗。她讨厌这里的所有人,但是她知道,有一个人她必须要忍受,那就是斯托依科。他有两个儿子,灵活如同鳗鱼,机敏而寡言。他经常带着西玛去村子边缘的一栋房子。斯托依科还有个妻子,她那苍白沉默的背影总会爬上山坡,采摘用来做白兰地的山楂和野李子。这个女人从沙土中挑出西红柿,在峭壁和岩石缝间种樱桃树。尽管酷热难耐,那些发育不良的小树苗仍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好几次,西玛看到她拖着巨大的锡罐去那些樱桃树生长的地方,锡罐内盛满了漂着浮萍的水。河流在夏天没有完全干涸,留下了一些水坑。
夏天,斯托依科会带着西玛去那栋废弃的房子。如果你不把那些比主人们活得更久的狗算上,那么那一带有很多的房子已成无主之地。那儿,在年代久远的破旧地毯之间,在褪色相片里蓄着八字胡的男人们,女人们,还有成群孩子的注视之下,西玛和斯托依科亲热缠绵。
西玛不知道斯托依科是怎么做到让那些衣衫褴褛的家伙们以低廉的价格将白兰地卖给她的。也许是斯托依科的火暴脾气让他们变得心甘情愿,他这坏脾气有时会把西玛吓个不轻。又或许是因为他在为他们死去的亲人挖墓时只收取了不高的费用。曾经,有人给了斯托依科一块白面包。作为回报,斯托依科为他的亲人挖了一个非常好的墓穴,又深又舒服,安葬在里头的死者可以畅通无阻地见到上帝。不过有些人猜测,上帝很可能不太喜欢这个村子。
他们的院子里没有泥土,到处都是石头。不过石头也同样有用,蛇在下面繁衍生息。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变得跟石头和蛇一样。他们偷喝他们父亲的白兰地。这些白兰地散发着渡鸦、云朵和偷来的松树的气息。男人们会在夜色的掩护下,偷偷上山去砍伐松树,然后用松木生炉火取暖。那片被频繁蹂躏的山坡,树木稀少,光秃得就像根被啃完肉的骨头,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山坡上盛产毒蕈,蛇会在它们的伞状菌盖下睡觉,麻绳一样粗的蜥蜴则以它们为食。直到惊雷炸响,倾盆大雨落在土豆地上,那些蜥蜴才会四散而去。
雨水连续不断地下了两个月,几近干涸的河床里再次涨满了水。河水湍急,响声隆隆,冲刷着沿途的树根和灌木,搅动着房子客厅下方的泥沙。西玛还记得,溺水的蛇和蜥蜴会和装着白兰地的酒瓶一起顺流而下。然后,河水便散发出松树和渡鸦的气味,白兰地则成了死蛇的颜色。尽管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在那所无主的房子里,她和斯托依科依旧十分快乐地享受着鱼水之欢。
他们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是湿漉漉的。西玛会疑惑,地上的这一摊摊液体,到底是水还是白兰地。在那片泥泞中,西玛看见了斯托依科的妻子,她就像灯柱一般笔直地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
西玛选择和斯托依科在一起有两个原因:一是浓郁的白兰地;二是这个村子里居住的大多数是老人,没有人会像斯托依科那样看着她。有时候,西玛会想起斯托依科的两个儿子。去年他们还能坐公共汽车去学校,现在却因为汽油太昂贵,不得不走路去上学。这里的孩子就像几近干涸的河流中的小鱼,属于稀有生物了。那些水蛇和小鱼不一样,它们不但学会了如何在陆地上生活,还学会了和陆地上的那些蛇交配。大雨中,数以千计的蛇出生了,四处游走。
当西玛开车载着白兰地来到佩尔尼克的时候,她闻到了松树、蘑菇和蛇的味道。最初,西玛在中央广场上,蹲在她的货摊后面卖白兰地。这个货摊其实就是一张她从老房子里偷出来的旧桌子。而那栋房子的主人,是一条年迈的杂种狗。西玛总是能够抬高酒的价格。可是之后,检查开始了。当检查人员要求西玛出示许可证时,她拿不出来。于是,西玛从南科那里借了个地窖。南科是一个可以把二手吸尘器改装成车辆的机修师,当然,前提是他尚未喝醉。
西玛用白兰地来支付房租。不过可不是用那闻起来跟不断上涨的河水一个味道的白兰地。西玛给他倒了一杯从弗拉迪米尔村的吉卜赛人地方买的“泔水”酒。这些吉卜赛人用卷心菜叶、芜菁,或者还可能用煤渣,调配出属于他们的白兰地。喝了这种酒后,人们通常会头痛欲裂,酒杯壁上则会留下蓝色。但是南科的杯子从来不会变成蓝色,他也不会感到头疼。他喝了西玛给的弗拉迪米尔酒,反而觉得通体舒畅。他曾经跟西玛说:“我愿意为你而死。”不过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他对亲热之事无能为力。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事是让那些破旧不堪的老爷车焕然一新。
西玛会将白兰地倒入玻璃杯里售卖,这些杯壁厚实,并不透光的玻璃杯都是她从那栋只有老狗独守的房子里偷出来的。脸上泛着蓝光的男人们沿着楼梯,乱糟糟地排起了长队,将她的地窖围得水泄不通。西玛卖得真心便宜,所以每个人都能心满意足地将弗拉迪米尔白兰地一饮而尽。
西玛在机修师的地窖里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斯托依科来佩尔尼克找她了。她能想象他是如何大费周折地到达佩尔尼克,然后马不停蹄地来到她的地窖里大发雷霆:“那个家伙在哪里?”他想和排着队的那些男人干上一架,以泄心头之恨。因为在他看来,西玛很可能给他戴了绿帽子。西玛锁好大门,插上门销,接着和斯托依科在里头颠鸾倒凤,好不快活,任由其他人在门外恭候她再次开门营业。外头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想喝到只售35 美分一杯的弗拉迪米尔酒。斯托依科却依然不希望他们进来。
“我们一起去西班牙吧!”他跟西玛说,“我们可以在那儿种西洋李子树,我们可以酿白兰地,我们还能让那些西班牙人的脸也跟我们一样变成蓝色。或者,你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在佩尔尼克,来自斯塔罗村的白兰地不太受人们的青睐,但西玛喜欢那抹泛黄的酒色。光照下,酒似骄阳。轻轻一晃,瓶中浓稠的液体更是如流云舞动。在那琥珀色的深处,她看到了湍急的河水、遍地的蘑菇,以及斯托依科那两个儿子。西玛见过那两个孩子在她的车上涂刻不堪入目的脏话。还有一次,他们用钉子将她货车的四个轮胎都扎破了,那辆货车就像死牛一般瘫倒在公路上。事后,西玛看着他们的父亲从他妻子种的那株发育不良的樱桃树上用力折下树枝,狠揍了这两个孩子。看起来,他似乎还用锡罐打了他们,这些锡罐都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顶着七月的烈日,拖曳着盛水浇灌用的。那两个孩子没有丝毫闪躲,只是凝视着他们的母亲。
斯托依科离开后,他们会向西玛扔石头和牛粪。奇怪的是,西玛一想到斯托依科的妻子,心情就糟透了。他的妻子静静伫立,袖手旁观,就像空无一人的球场上的球门,敞开无防,却无人在意。西玛对她动了恻隐之心,但这份同情不足以让她在卖完弗拉迪米尔白兰地之后,从口袋中的那捆钞票中抽出一张五列弗的纸币给她。
西玛之所以同情斯托依科的妻子,是因为她自己的母亲在黑峰崖下的一栋房子里独守空房,而她的父亲和另一个年轻女人同居了。西玛喜欢那个女人,她们在一起玩过很多次双陆棋。西玛的母亲少言寡语,面无表情的脸像是一道拒人千里的冰冷墙壁。西玛觉得也许父亲跟达里娜生活在一起是个明智的选择。达里娜烟不离身,就像一座移动的砖窑。她唱着流行歌手的热歌,把各种曲调和节奏胡乱混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却又热辣无比。她是佩尔尼克广场上的菜贩。她的嘴一刻不停,即便是叼着烟,还是能喋喋不休。西玛的父亲微笑着听她说话,为终于能听到有人说话而心怀喜悦。当她停止念叨,要去点另一根烟的时候,她的父亲则展露出稍许愁容。
西玛小时候,母亲会把男孩们从后院轰走。女孩们也害怕西玛的母亲,因为她的脸就像是一道拒人千里的墙。西玛必须要走到隔壁村才能和心仪的男孩接吻。还有传闻说西玛的母亲会巫术。其实,她仅仅是买了个塑料小偶,日日夜夜地对着它祈祷,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能变得有钱。
虽然西玛的母亲沉默寡言,但是她真正缄口不语,是在发现西玛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鬼混之后。这个女人还是他们多年的邻居。起初,西玛的父亲只是过去与她聊天,但是这个女人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令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西玛的母亲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她的后院里冒出了毒蕈;菜园里蛞蝓成灾;地底下则是鼹鼠肆虐,它们甚至连岩石都吃。邻居们说,这一切绝非偶然。一片狼藉的房子里,只有那些白兰地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有一天,亚尼来西玛的地窖里买白兰地。实际上,她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亚尼的。那天他买了一加仑令人作呕的弗拉迪米尔白兰地,执拗地喝着,他背靠墙壁,泪水在眼中打转。他的脸变蓝了,甚至他的黑眼睛也转为蓝色,西玛担心他会猝死在她的地窖里。
“你为什么要这样?”西玛问道。她发现,这个年轻人尽管脸色铁青,却英俊如同天使。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张写满虔诚的脸蛋。西玛觉得,在她的卡车陷入肮脏的泥泞中的时候,她幻想出现在跟前的就是这样一张脸。当斯托依科唠叨着尽管外面大雨倾盆,溺水的草蛇顺流而下,他还是做了她想让他做的所有事时,她也见过这张脸。
亚尼借酒消愁,黯然神伤,眼泪滴到廉价的弗拉迪米尔白兰地里。西玛吻了他。
“她走了。”这个家伙咕哝着。
西玛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他说他也不知道。西玛这辈子都希望,有人会因为她而忘记自己的名字,但这种事未曾发生过。在这一带她臭名昭著。她知道,村民们远远看到她的货车,便会指指点点:“看着吧,那条水蛭还会来这里的。”女人们则用很难听的称呼来代替她的名字。据说,要是斯托依科的两个儿子不小心提及西玛的名字,他的妻子立马便会在她煮的那锅汤旁发作。
西玛掏出这个家伙的钱包,里头的身份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亚尼。她又吻了他一下,然后便砰的一声闭门谢客,将那些安静排队的人关在了门外。在这里排队的人说话都轻声细语,你会有种他们是在教堂又或者是在外科医生的候诊室里排队的错觉。有时候,西玛会给最温顺的那个人一份弗拉迪米尔酒作为嘉奖。一份弗拉迪米尔酒指的是一瓶免费的吉卜赛“泔水”酒。得到奖励的那个人会清理地板,不时抬头对西玛露出讨好的微笑。西玛则会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捏碎那些珍贵的不透明玻璃杯。
虽然锁上了门,当西玛吻着亚尼时,他依旧一边猛灌自己,一边啜泣不已。他看起来是如此迷人,西玛打定主意要请他喝一杯真正的琥珀色白兰地。那白兰地里有八月清晨的暖风和西洋李子的味道。西洋李子树从悬崖中破壁而出,在她的酒里融入了岩石的味道。山里还有黄金,金子的味道也一定以自己的方式注入到了她的细颈酒瓶里。
西玛请亚尼喝她的琥珀色宝贝,因为他的胸肌令她如此着迷。哪怕当年她的母亲送她绿色的灯芯绒裤子时,她都未曾有如此触动。这令村民们大惑不解:她真的是西玛吗?还是其他来自佩尔尼克的漂亮女孩迷了路,在他们后院的那些蛇和蜥蜴中间追逐着风。
西玛的母亲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如山上那些枯草一般死寂。一天,西玛发现她的母亲狂热地想要在自己的房子周围建筑起围墙。一直以来,哪怕她仅仅只是出门买个面包,她的邻居们都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于是,她便开始在她的后院堆砌岩石。她拖拽着石头、荆棘,还有蜥蜴青睐的黑莓灌木。如果一堵墙也能面露喜色的话,那么当西玛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显得很是开心。
她的母亲抱了抱她。西玛则思忖着,这个女人到底是如何在这太阳下存活下来的。樱桃树早已枯萎,辣椒被晒得干巴如火石,鼹鼠们把院子变成了一片满是坑洼和鼹鼠丘的荒地。她的母亲有一只叫“希望”的母羊,一条叫“希望”的母狗,还有一台旧电视机和一本日历。每次西玛去看望她,就会发现堆砌的石头越来越多。西玛觉得她的母亲可能有点神志不清了。
“你的母亲还好吗?”她的父亲愧疚地看了一眼炎热的后院,“他们都说她疯了。”
“她还好吧。”西玛回答道。
有一回,她看到她的母亲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说话。他的脸庞和亚尼大相径庭。他面无神采,也没有在为女孩的离去而黯然神伤或哭泣不已。
那位男子金发碧眼,脸色苍白,瘦弱得跟房后那些枯萎的番茄枝条似的。他不断地在院子里挖土种豆,看着越来越像鼹鼠。他会用温柔到近似哀求的语气和鼹鼠说话,他跟那条叫“希望”的母狗说话,也跟那只叫“希望”的母羊说话。她的母亲则会在一边微笑地听着。那一刻,她发现母亲那张如墙般的脸上开启了一扇门。她的母亲看起来很幸福,因为终于能听到一个活物说话了。到了晚上,她的母亲会让这个邋遢的男人给她讲童话故事,西玛对此感到无语。西玛对他讲的故事毫无兴趣,但是她开始怀疑自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她给了他一茶杯的琥珀色白兰地,然后喊他过来一起捕捉躲在石头下面的草蛇。
人们背地里对西玛母亲的事情议论纷纷,说她将抓住的草蛇拿去烤,然后用它们的皮来治愈她的沉默和疼痛的膝盖。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喝了一大口西玛给的黄色白兰地。烈酒势如雷霆,他那张苍白透明的脸马上变成了紫色。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的母亲害怕地大喊。
那张发紫的脸蛋让西玛意识到,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身体抱恙,他很可能是为了用草蛇皮治愈自己的身体,才来拜访母亲的。西玛留下两个人单独相处,不去管他们了。对于为什么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会在将后院围成一圈的那堆石头和荆棘后面贴地爬行,西玛也不再去想了。
西玛的母亲治好了他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他的脸才恢复得像女孩子一样,又白又嫩。有一天,西玛发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桶牛奶面前,那条叫“希望”的母狗不住地围绕着一堆生的蛇肉,使劲地嗅着,那只叫“希望”的母羊,则在一旁温柔地咩咩叫着。天空正下着倾盆大雨,动物和人齐聚一堂。现在正值秋天,是在这一带买白兰地的最佳时节。毒蕈在她母亲后院的石头和荆棘周围疯狂滋长。当西玛仔细查看一番后,松了一口气。那些不是毒蕈,而是可食的蘑菇。
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和她的母亲喝着牛奶,相视而笑。画面是如此诡异,却又如此美好,以至于西玛都难以置信。村里有人说,这个男人是一个白兰地商人。这显然不对,佩尔尼克只有一个白兰地商人,那就是西玛。
“你叫什么名字?”西玛问道,但是那位骨瘦如柴的男人并未作答。他坐在那里,微笑地望着她的母亲,已然忘了自己的名字。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大雨滂沱,但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全然不顾。他甚至也没有跟西玛的母亲讲童话故事,只是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在凝视中,他忘了自己的名字。
亚尼也是如此,因为一个女孩,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西玛锁了地窖的门,带着亚尼来到了那瓶仅剩的白兰地后头。瓶中酒色似琥珀,浓烈如雷霆。在那里,她静静欣赏着他英俊异常的脸,然后开始与他激情缠绵。然而,他此刻还不能专心致志。他反反复复地跟她念叨着那个女孩,说她如何美貌非凡,以至于她一出现,便雨过天晴。但对西玛来说,能不能达到精神交融无所谓。在斯托依科给她的那条毯子上,她尽情享受着肉体带来的欢愉。而这条毯子,很可能是斯托依科的妻子几年前织的。
斯托依科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他开始变得狂野,并拒绝喝琥珀色的白兰地。他担心自己和西玛在一起的时候会睡过去。
有一天,西玛又带着亚尼来到酒窖里装有琥珀色白兰地的酒瓶跟前,雨突然停了,有人在敲门。这是以前从未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允许敲西玛的门,连南科都不行。对了,南科就是那个每个月西玛会支付两瓶弗拉迪米尔酒给他作为房租的机修师。喝完弗拉迪米尔酒,他会清理地窑里的蛛网并扫干净地。“不管他是谁,一定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西玛打定主意,一边起身开门。
一个女孩站在她面前。这个女孩的美貌令正在排队、昏昏欲睡的男人们突然眼前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其实那些来自草蛇出没、西洋李子遍野的大山的女人都很漂亮。即便是斯托依科的妻子,当她从房子的后院像一把利剑一样探出脑袋静静望着他们的时候,也很漂亮。但西玛从未见过有谁比眼前这个女孩更加美丽动人。
“滚开!”西玛朝着女孩喊道。那一刻,她看到亚尼的脸上突然浮现异样的神采。这张西玛刚刚吻过的美如圣像的脸,此刻带着笑意容光焕发。这个女孩也笑了。她淡然的笑让瓶中的白兰地荡漾了起来。西玛的母亲和那个金发碧眼、面色苍白的男人,在牛奶桶旁边也是这样相视而笑的。亚尼朝那个女孩飞奔了过去。
“亚尼!”西玛大喊,“亚尼!”但是,他再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当西玛开车回斯塔罗村买白兰地的时候,眼前的一切令她难以置信。她看到斯托依科独自一人,撑着一把褪色的大伞,伫立在后院中间。
“她带着孩子们走了。”斯托依科对她说。
他的房子还是和两年前一模一样,那是栋矮矮的单层楼房。下雨的时候,后院积水成涝。这里没有花园,只有水洼和泥泞。挂在枝头的绿西红柿已经腐烂,发了霉的辣椒就像灰色的云朵,一直垂挂到湿漉漉的地面。现在,他们已经没必要再费力地去郊外的房子了,因为西玛搬过来和斯托依科住在了一起。
斯托依科儿子们学校的课程表仍然贴在墙上,孩子们的鞋子和他妻子的围裙还静静地躺在厨房的地板上。西玛搬进来的第一天,斯托依科把那些杂物都扔出了房子。西玛母亲的后院中,在她垒砌的石块与枝条堆的背后,一堆新的垃圾诞生了。蘑菇在此处疯狂地生长,一茬又一茬地从各处冒出来。斯托依科将那些无用之物一股脑儿全丢在了那里。
整整一个星期,斯托依科和西玛足不出户。一个邻居会帮他们从村里的杂货店里买来食物和饮料。他们有充足的面包、香肠和奶酪。毕竟饥肠辘辘的时候,可没有享受爱意与温存的闲情逸致。西玛给了那位邻居整整一桶浓烈的白兰地,于是他很用心地照料着她和斯托依科的饮食。那人甚至可以为了一小瓶白兰地,将整个佩尔尼克镇都为他们拖过来。斯托依科每天不是迷失在白兰地带来的醉意里,就是沉醉在与西玛的缠绵之中,就连在睡梦中都会乐得笑出声来。但是,他始终不曾忘记自己的名字。
西玛从村民那里买下了所有的白兰地。她买下的是整个夏天,那里有村民们翻过的山岭以及他们采撷的西洋李子、山茱萸和黑刺李。她买下的是他们静守的一分一秒,在这期间,人们需要竖起耳朵认真聆听着酒桶里的发酵声,等待着琥珀般的酒色和雷霆般的浓烈慢慢融入蒸馏器中。她开着满载白兰地的货车向南科的地窖进发,那个机修师已经为她清理了整个地窖,此刻即便是地窖的地板,都像一面镜子一般闪闪发光。她的老顾客们早在通向地窖的楼梯上排着队,恭候着她的到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拽着准备用来购买一杯弗拉迪米尔白兰地的钱。
当西玛驱车回到斯塔罗村的时候,她看见斯托依科家的前门被一条生锈的铁链和一把挂锁给锁了起来。有一扇窗还被封上了木板。斯托依科就是在这扇窗户后面的房间里消灭了堆积如山的面包和香肠。也正是在那里,他们亲热缠绵,次数频繁,多如暴风雨中的雨滴。
“斯托依科!”西玛大喊,“斯托依科!”
但是任凭她怎么喊叫,始终无人回应。就连邻居照顾他们饮食期间,一直在这房子附近出没的那条狗此时也不见踪影。墙上钉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头留有铅笔字迹,没有逗号,没有句号,歪歪扭扭的字母之间只有巨大的间隔,就像那些毒蕈的菌盖一样。“孩子们很饿我和他们在一起斯托依科。”
卖酒赚得的钱、泛黄的雨水和大门上生锈的链条,这一切都让西玛感到沉重无比,使她动弹不得。她石化在原地,嘴唇僵硬,目光中带着寒意,充满冷漠,就像凛冽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