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响遏行云
响遏行云

安娜首先让我感到惊艳的是她的歌喉。这里山中村落里的农民们会哼唱一些曲调简单的歌曲,以便让自己在漫长的夜晚保持清醒,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唱其中的一首。这首歌诉说了一位少女的心事,她希望男友可以为她买一条带有银色扣环的腰带,我以前就听过,从未感到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这个女人的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它似乎承载着世界上所有的银辉,盖过了呼啸的风声,犹如千条泛着银光使劲翻腾的腰带在耳边萦绕。我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

我是个桶匠,能做各式酒桶。但我的心思并不在能将木棍箍到一起的铁箍上,也不在酒桶里香飘四溢的美酒上。我用心制作酒桶上的龙头,当酒从龙头里流淌出来时,便会发出哨子般的㘗声——我很喜欢这声音,这是夏天的声音,是风吹过的声音。我经常做些笔哨和六孔哨玩儿。它们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我能听上几个小时。现在,这个女人用如此优美的声音唱着傻里傻气的歌,这让我挪不动脚步。我真想把这个声音安放进酒桶的龙头里,让那些龙头也能如此歌唱。

我做的酒桶,在保加利亚维托沙山脉到里拉山脉这一带家喻户晓,这能说明很多事情——来自维托沙山脉的人们会在工作日便像鳗鱼般开怀畅饮,而在星期天更是如猛龙一样狂饮到烂醉如泥。好吧,遗憾的是,白兰地毁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比里拉山脉最深的湖泊还要深沉,平淡如水,又比岸边的礁石更加坚硬。

我制作的精美的小酒桶装有那些人最爱的上好白兰地,而在那些结实的老式大酒桶里则满盛着他们最喜欢的葡萄酒。可是,比起一只酒桶,我竟然更想拥有一首普通的歌。这首歌能让我在炎热的正午感受到山巅的清凉,可以让狂风变得跟新生的小狗一样温顺。我环顾四周。

我想看看是谁在吟唱。哎,我只看到了一个黝黑的女孩。她的个子矮小,甚至不比我那做来装低浓度山楂啤酒的小酒桶高。那酒桶可是我在喝得晕乎乎的时候完成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没心情去雕刻那些远近闻名的酒桶的时候做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个矮个子姑娘继续柔声浅唱着那首关于银扣环腰带的歌。好吧,我真的被她震撼得无以复加。照理说,体形比她高大壮实两倍的人才能拥有如此的音量吧!我好奇她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她看起真的很瘦小。

她的声音就像一座被无数旋风不停抽刮着的山峰,山顶上高悬着七月的骄阳,洒出漫野的金黄。我竖耳倾听,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歌中的少女终于找到了一条有银色环扣的腰带时,歌声戛然而止。那个比里拉山脉所有的河流都嘹亮的歌声无影无踪,耳畔再无风的呼啸。

“嘿。”我喊着,不过她没有转过来看我,“嘿!你可以为我唱点其他歌吗?我会付你钱的。”

她盯着我,眼中的怒意像是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

“还没人叫过我‘嘿’呢,先生,你找其他‘嘿’为你唱歌吧。”这个女孩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记住这点。”

“很抱歉,女士。”我说道。

我说话的语气肯定是有一点难听,这位年轻的女士一直咬住我不放:“哪怕把你那些下流肮脏的、会吹口哨的酒桶都送给我,我都不会为你这个厚颜无耻的酒桶匠唱歌。”

“哦!”我说,“还没有人说过我是一个厚颜无耻的酒桶匠。”

她说:“你就是!”

接着,她便离开了。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一蹦一跳地往前走着。我又瞥了一眼她的头发,卷曲浓密,像一大堆蓟,看着比她整个人还要重,还要大。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优美的歌声。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将一去不复返。我可以把她的歌声装进我的酒桶,当人们喝李子白兰地的时候,仿佛置身于那座山峰,沐浴着七月的骄阳,守望着深不见底的黑色湖泊。

“等一下!等一下!”我冲着她大声喊道,“如果你能给我唱歌,我就把我的马给你。”

我的马叫多乔,它的大名在这一带无人不晓。多乔全身通红,就像无数蜡烛聚在一起形成的一团烈火。它背上的鬃毛油亮赤红,仿佛根根形状各异的火舌。多乔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的时候,可比欧宝汽车还要快。要知道,我可是用了四个夏天,每天花上十八个小时来敲打制作酒桶才换得多乔的。不过,这样的夏天很快乐。我制造的酒桶数量惊人,质量出众,为我在酒桶制造界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如果有人想找“酒桶匠”,不用说,他一定是指我——酒桶教主伊凡,我的酒桶会唱歌。我多么希望那个发育不全的女孩会在听到旋风多乔的大名时停下脚步。

“哈!”她嗤之以鼻,“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口水浪费在一头糟如破布的马上。”

“什么!”

“破布。”她一边说着,一边肆意地摇晃着脑袋上那堆凌乱的头发,像山毛榉林中追逐老鼠的猫头鹰那样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气恼至极。我可不允许别人对我的霹雳多乔出言不逊!

“嘿,听着!”我声嘶力竭地喊道,这大概是一个酒桶匠能喊出的最大音量了,“市长的女儿能跟我说上话都会觉得受宠若惊。要是让我再遇到你一次,你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吗?我要把你放到我的作坊门口,拿你给客户擦鞋。”

她一定是听到了我的话,不一会儿便再次出现在我跟前,看着我的眼睛。

“那你知道我再遇到你的话,会对你做什么吗?”她的眼里冒着强压的怒火,这恰好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非常想知道哦。”我等着她眼中强压的怒火迸发。

“我会把你放到我的门前代替擦鞋垫。拿你擦完鞋子之后,再让你聆听我的教导。”

“什么!”山毛榉的叶子簌簌作响,就像教堂的钟声不断敲打。

现在是夏天,最适合用风干的胡桃木树干做成小酒桶,并用它们来酿制美味的葡萄白兰地。葡萄配上胡桃木,可以让我安装进水桶的哨子发出美妙的曲调。刮风的日子,曲调悲伤,那些喝着白兰地的人们会觉得他们马上就要和别人干上一架。不过只要晴朗的日子多一些,山毛榉酒桶就会欢唱。它们想起了树根和树枝,还有那片曾经孕育它们的山坡,哨响愉悦动人。这就是太阳对于我的酒桶的意义。我给许多女孩做过小酒桶。我记得有一个较大的酒桶,那是为市长的女儿做的;有一个窄小的酒桶,那是为牧师的女儿做的;还有一个矮矮的酒桶,那是为区里警察局局长的女儿做的。

我的床底下,经常能发现被遗落的衬裙或者是女式长筒袜。那些女孩都很漂亮,每个人都值得我为她们做一个酒桶,并配上专门的曲调。至今,还不曾有女人说过我是她家的擦鞋垫。

“你个头比跳蚤还小!”我的喊声盖过了整个夏天,那些树叶如教堂的钟声一般死寂。

她走开了。她窄窄的后背就像布谷鸟的脖子,隐入了灌木丛。我想要追赶上去。

然后我记起来了,我再一次在床底下发现了一条衬裙。这个女孩是市长的女儿,像以往一样,我承诺为她做一个拥有优美曲调的酒桶。这可能吗?我问自己。每天捡起同一个女孩的衬裙,然后为她制作有好曲调的酒桶?不可能!这腻烦透了!如果想要新的曲调和新的酒桶,我很确定我需要和不同的女孩相处。

这个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小个子女孩停了下来,对我吼道:“你这个色鬼!”

我的母亲说过:“你是时候安定下来了,我也是时候有孙子孙女了。对了,别忘了我们家里的那些衬裙。”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压抑,如同暴风雨之前的天空。接着又伤心地补充道:“你父亲……好吧,我讨厌提起这个。”她再次喟然长叹。

“我不会让别人叫我色鬼的!”我对着她大吼。

我的母亲温婉宁静。小时候,她会为我唱歌。当父亲和别人打架后生病了,她也会为父亲唱歌。我相信是母亲的歌声让父亲又重新振作。他总是酗酒,毁了自己原本跟大锤一般有力,跟凿子一样尖锐的嗓音。父亲寻衅滋事,时常会对母亲大喊大叫,但是母亲一唱歌他就会安静下来。这大概是母亲总是为他唱歌的原因——想让他保持安静。她唱歌时,他的眼神宁谧,如同孩子们沉睡其中的房间。而母亲那温柔的声音总让我觉得父亲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尽管母亲什么也没说,但直觉告诉我,母亲根本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女孩沿着小径走着,凌乱的头发上洒满了夏日的光辉,又长又厚的连衣裙泛着苍穹的深蓝。

“你的连衣裙就是一块破布,”我告诉她,“你的鞋子看起来更糟。”

她没有回话。

我的母亲从无怨言。在斯特鲁马河流域,我的父亲臭名昭著。那些老妇人们总是好奇,我的母亲是如何忍受父亲那些不计其数的“女性朋友”的。我知道母亲经常能在家里发现不属于她的衬裙和其他女性用品,比如口红或化妆品瓶。

“嘿!”我朝这个放肆无礼的女孩喊道,她头发里裹着风暴也藏着太阳。“你不给我唱歌也可以,我们或许还能做点别的。我有一处别墅,完事之后,我会给你一条金项链。”

“噢?你会吗?”她转过身来说,“那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为什么要等你呢?”

“因为我需要时间去捡石头,来砸烂你的蠢脑袋。”她说道,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将她手里的篮子猛地扔向了我。接着她就像一座雪山一般冷漠而镇定地走开了。我在想,为何她脚下的大山突然变得如此安静,她踩过的草地又像在散发光芒?

我说道:“等一下!”但是她反而故意大步流星地穿过了草地,一只“蘑菇”竟然突然学会了趾高气扬地走路。“嘿,‘鼹鼠丘’!我会砸了你的篮子。”我在她身后大声喊,一边提晃着篮子,像是在挥舞着利剑。

她轻蔑一笑:“哈!”

这就是那天遇见这位年轻女士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回家后,我向母亲打听了她。

“好吧,”我的母亲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女孩。如果她正是我想的那个女孩的话,那么儿子,你得小心一点。她有三个兄弟。”

好几次,我路过那条我们相遇的小溪附近,但是“鼹鼠丘”销声匿迹了。我还跟服装店的售货员和市长的女儿打听过她。“鼹鼠丘”的身影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用樱桃树干制作小酒桶,这酒桶让我从父亲那儿换得了三瓶白兰地。我一边做着酒桶,一边不时打量着她丢向我的那个篮子。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山羊群。那些羊看起来都跟猫一样瘦弱。这些可怜的家伙们一定是饥肠辘辘了。因为它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草地仿佛被人用剃刀刮得只剩下草根。这片草地连接着悬崖,极其陡峭,布满大蓟和荆棘。草坪后面的褐色山峰山势骤变,形似巨剑,高耸入云。峭壁的岩石上,我看到有蛇和蜥蜴在晒着太阳。空中的云朵毫无生气,炙热无比,这又是平凡而沉闷的一天。这样的日子,除了做些简陋的酒桶,让这一带的人们用来装那些烂了一半的西红柿做成的低度白兰地外,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些白兰地简直就是泔水,只有当哪个朋友离婚,或者他的妻子弃他而去,又或者他的驴子在路中央断气时我们才会喝这些东西。那天就是制作这种“泔水桶”的日子。

突然,羊群中爆发出嘹亮的声音。这根本算不上是歌,它并没有歌词。这个声音响遏行云,气息悠长,撞击着悬崖,驱逐了炎热,越过地平线,回荡在大山的尽头。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最终会传到何处,我也无法解释为何突然间整片天空落到了我的掌心。她的歌声光芒跃动,嘹亮悠长,就像一条漫漫长路,通往我毕生向往之处。仿佛一瞬间,冬天骤然而至,积雪深厚;却又令人置身秋天,树木金黄;可同时又明明是在夏天。我分明听到了教堂的钟声,看到了绵延峻岭和硕硕麦粒。我就这样站着听啊听,纹丝不动,如痴如醉。高山变得渺小。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竟然能包含这么多个冬天。在这些冬天里,孩子们正在溜冰场上欢快嬉闹。我从未想过一首曲子可以容纳一座大山,一个夏天和一个羊群。那个旋律里有我的一生。

歌声戛然而止。

“又是你!”天籁般的声音大喊,“离我远点!”

刹那间,天空恢复了单调,冬天不见了,眼前的羊群正在肆意啃食着陡峭的草坪。又是那个女孩,她的头发应该看起来更凌乱了,如果真的可以“更凌乱”的话。她转过身去轰赶着她的羊群,我在后面盯着她。

“嘿!”我大喊道,“嘿!嫁给我吧。不要跑。留下来嫁给我。”她停住了脚步。

“什么?”她站到我的面前,声音很小,眼睛是最普通的棕色。但是,我突然发现这双眼睛远远大过她本人,这双眼睛里能装得下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这不重要。”我说道,“嫁给我吧!”

她用那双最平常不过的棕色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我知道她并不相信。

“我是认真的!”我大喊。

“哈。”她冷哼一声,将羊群往满是大蓟和荆棘的草坪上赶。我快步跟上。

“明天下午五点钟,比特十字路口见,”她转过头来,“别忘了带上斧头和尖嘴镐。”

“比特十字路口?”我倒抽一口凉气,“你是疯了吗?那里只有大蓟、荆棘和山楂树。”

“我是认真的。”她回答。

“什么!你什么意思?”我问道,但是她只是用细木棍鞭打驱赶着她的羊群,并不理会我。

比特十字路口有一处很脏的泉水。每逢夏天,泉水就会干涸;秋天来临,泉眼喷出浑浊的泥浆水,如果你够疯狂,去尝一尝,就会知道它的味道是苦的;到了冬天,这玩意儿便会化作覆盖住整座大山的厚重冰盾。那地方遍地长满了山楂树和黑刺李。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向泉水,但是在我看来,这条路狭窄得像针眼一样。炎炎夏日,我携带的斧头和尖嘴镐仿佛有千斤之重。我将我的马儿多乔拴在了离这片荒地一英里外的地方,让它远离这条披满荆棘的路,一路上荨麻、荆棘和各种其他植物的芒刺不断抓挠着我,撕扯着我的衬衣。才四点半,我来得太早,不过我还是竖起耳朵留意着周围的每一处响动。没准“鼹鼠丘”就在附近呢?运气好的话,我应该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好吧,如果被客户们看到我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他们一定会拿这取笑我一辈子。当然,他们没什么错——我竟然在等一个“小蘑菇”,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声称想要娶她。实际上,在市长夫人和她女儿面前,我已经暗示过很多次是时候要安定下来了。

我花了足足两个小时,顶着烈日,总算走到比特十字路口,而且该死的是,我还一路拖着一把尖嘴镐和一把斧头。我是不是哪根筋不对了?这会儿已经是五点十分了,“鼹鼠丘”仍然不见踪影。我汗流浃背,坐立不安,小声咒骂着。我是多蠢啊!简直就是一个白痴!我盯着眼前无尽的灌木和那个会喷涌出棕色泥浆的洞,然后咬紧了我的嘴唇。还差二十分钟就到六点钟了。斧头和尖嘴镐百无聊赖地躺在我的脚边。

“嘿!酒桶匠!”

我被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任何东西,没有“鼹鼠丘”,也没有“蘑菇”,什么都没有!

“你在哪里?”

终于,我看见她了。她就在那片最浓密的灌木丛里,那条又旧又长的连衣裙将她的整条腿都遮盖起来。

“我一直在这里呢,酒桶匠。”

“不可能!”我说,“我可一直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是不是有人在咕哝着,他自己真是一个该死的蠢货,简直就是白痴?”她说道。那双最普通不过的棕色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脸。刹那间,我发现这是我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眼睛。

接着我便生气了。

“你竟然跟蛇一样偷偷靠近我。”我很恼火地说。

“你说过你想娶我。”她说。

“是的,”我承认,“但那又怎样?”

她一言不发,转身跑进树丛,紧紧抓住一大株矮山楂树,奋力将胳膊探进树枝。她那条又旧又长的连衣裙沾满了树叶,蓬乱的头发上挂着那些恼人的芒刺和荆棘。

“如果你想娶我,”她说,“你得先把我从这灌木丛中弄出来。”

“哦,拜托,”我说,“开什么狗屁玩笑。”

“你看着办。”她说着,手指往那浓密尖锐的荆棘叶中插得更深了。

我才往那山楂树前行了一步,裸露的双脚就被荨麻给蜇了。我慌忙朝那口死气沉沉的喷泉退了回去。

“你一点不像男子汉嘛,酒桶匠。”女孩在山楂树丛中嘲笑道。

我朝那片灌木丛走去,全然不顾脚下那些荨麻的阻挠。但是那些尖锐的枝丫、枝叶以及长在上头的倒刺将我的脸扎得很痛。

“我让你带上斧头和尖嘴镐的。”她说。

待我够到她的长裙,用力一把拉过来的时候,她的裙子竟然顺着缝口撕裂开来,我紧拽的拳头里只留下了一块粗糙的破布。“鼹鼠丘”死死抓着那株山楂树,牢固得就像套在多乔蹄上的马掌。天气很热,那些小树的刺扎进了我的手里。我凝视着她那张小小的脸。它看起来如此恬静,就像是存放在我最好的酒桶里的二十年酿白兰地。她泰然自若,矜持而又冷漠地等待着我,就像我可以毫不费力就到达她那里。

“你一点儿也不漂亮!”我喊道。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冷漠的神情。我知道她眼中那杯白兰地现在还不属于我。好吧,“鼹鼠丘”,你还不了解我,我心底想着。我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拉着。就在胜利在望之际,她突然咬了我一口。她的牙齿是凿子做的吗?这么锋利!哦,不,比凿子更锋利!我不得不松开了手。

“用斧头和尖嘴镐。”她声音干涩,平静地说道。

我举起尖嘴镐,打算砍掉些恼人的树枝,结果反而砸到了自己的腿。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要是把整棵树都砍倒,那“鼹鼠丘”、树叶、那些讨厌的芒刺以及所有东西不是都能被我扯下来了吗?我不断敲击着树枝,砍伐着树干,汗如雨下。在一通狂劈滥砍后,我突然想到如果将其连根拔起是不是会更加容易些?于是,我开始在那棵树周围挖坑。“鼹鼠丘”紧紧抱着那些带刺的树枝,头发和枝条纠缠在一起。我挖好坑后,开始不停地砍向树干。这是一株瘦小的灌木,一点不茁壮,我很快就把它砍倒了。

“如果你直接让我爬下来,会更容易一些。”她说。

我没有回话。我不在乎那些将我鼻子都刮破了的尖刺,我也可以忍受戳进脚趾的细木刺以及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我抓住了那株她紧紧抱着的山楂树,突然发力,连人带树,将那捆带刺的枝条和身着撕裂破裙,披着一头乱发的她一起扛在了肩上。

“你现在可以要求我跟你回家了。”她笑着说道。我想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对我笑吧。她的笑容亮似苍穹,令人如沐清风。

“你和这棵树加起来一点儿也不重,”我说,“我可以把你们都背到山顶上去。”

她的笑容不见了,我感觉头顶的那片明亮的天空也随之消失。

“请为我唱歌吧。唱给我听。”

在长发半掩下,她的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她唱了。歌声凝固了我们走过的每一寸山路,连风儿都停了下来开始倾听。这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歌,就是那首关于一个女孩和她的旧腰带的歌。这是一首很棒的歌。她的歌喉比我所有的会唱歌的酒桶加起来都要浑厚千万倍。与歌里的旧腰带比起来,我的整个作坊显得粪土不如。

她突然停止了唱歌,这令我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我看见她的笑容等着我。歌里的那条旧腰带深爱着我。山顶就像我的兄弟,也同样在等着我。

“我不能没有你。”我附耳低语,“我就是离不开你了。我对我的酒桶都没有这样。”

“我知道。”她说。

她想要亲吻我,但是浓密的长发四处飘散,它们和被我拔起的山楂树的枝条紧紧缠绕在一起。我吻了她。我能忍受路上踩过的那些荆棘芒刺,但令我无法忍受的是,我不能用我想要的方式给她一次热情持久的香吻。

“他在这里!这里!快来这边!”我听见有男人在大叫,“他正在对她做什么!”

那是她的两个兄弟,个头不高,却都非常壮实。他们高举着斧头和棍棒,眼睛如烧到红炽的烙铁,迸射怒火,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朝着我飞奔而来。

“我们会像杀猪一样宰了你!”块头大一点的那个喊道。“安娜,他有没有欺负你?”

“我要砍掉他的耳朵,煮了让他自己吃掉。”另一个则一边挥舞着他的斧头,一边残酷叫嚣着。“快过来,安娜,过来!”他催促道。

“快一点,”大块头插话,“让我们先救下你,一会儿再收拾他。”

“鼹鼠丘”突然跑开了,我心想:完了,她还是走了。我的眼前失去了色彩,一切都成了灰色。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团黑暗,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会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又或者会煮了我的耳朵并让我吃下去。然而,“鼹鼠丘”突然抓住了另一株山楂树,这株的个头还要小一些。她紧紧抱住树干,双手攥紧那些带刺的枝条。她的连衣裙粘在了厚厚的树叶上,蓬松的乱发四散开来,看起来比山楂灌木丛还要浓密。

“过来,不然我要让你脑袋开花!”残暴的小个子喝道。

“你行的话,就过来让我脑袋开花呀。”她平静地说道。

“让我们先宰了这个兔崽子,然后再去救她。”另一个提议道,两个人同时看向了我。天气突然变得异常灼热。我感到天旋地转,眼里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她那两个兄弟手中的棍棒和斧头。

“我就要和他在一起!”“鼹鼠丘”说道。

她的兄弟们停下脚步,震惊不已。我也同样怔住了,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心头难以压抑的狂喜。空气突然变得清新舒爽,天空和我亲昵如友,风儿也与我称兄道弟,就连山峰都对我青睐有加。我的双手即将托起一个灿烂的夏天。

“什么!”大块头尖叫了起来。

“什么!”残暴的小个子也叫嚷着。

“如果你们想带我回家,就得把我从树上弄下来,”“鼹鼠丘”说,“或者你们可以将这棵树连根拔起。”

“你一定是疯了,”大块头一边咕哝着,一边尝试着去抓她的手,“哎呀!”

“哎呀!”小个子也尖叫了一声,急忙去拔拇指上的刺。

“告诉他们你爱我,”“鼹鼠丘”转过身来对着我说,“告诉他们你离开了我,连酒桶也做不了了。”

“闭嘴!”两兄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他正在追市长的女儿!”其中一个高声喊道。

“你在他眼里卑贱如尘!”另一个人接着怒吼。

“我爱她!”我吼了回去,“我不想离开她,没了她我简直无法呼吸……我会走不了路,如果没有……”

我顾不上她弟弟手中的棍子,任凭它敲向脑袋,她哥哥手中的斧头也落在我的肩上。我全然不顾,紧接着他们朝我抡起了拳头。

“你们敢再打他一下,”“鼹鼠丘”大喊,“我就在你们俩睡觉的时候,把你们捆绑起来,一个拖到河里,一个丢进水池!”

她的兄弟们闻言立马收手。

“她一定会那么做,”较年长的那个小心翼翼地说,“你了解她。”

“是的,这种事她做得出来,”另一个说,“我了解她。”

“嘿!蠢货!”较年轻的那个对着我吼道,“在我干掉你之前赶紧滚!”

其实我本可以一拳揍扁他的脸。我知道一拳下去,他就得骨头碎裂,鼻梁塌陷,整张脸变得稀巴烂。我没有动手,毕竟他是“鼹鼠丘”的弟弟。此刻的空气依旧清新舒爽,山峰还与我亲如兄弟。“鼹鼠丘”就在那里,棕色的双眸盛满了美妙的夏天,微微一笑,仿佛在我心底拂过一阵令人愉悦的清风。

“‘鼹鼠丘’,我爱你!”我奋力大喊。

她那两个兄弟僵立在原地,死死盯着我,手上的棍子和斧头再无用武之地。

大山就是一首歌,山楂树也是一首歌。“鼹鼠丘”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又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吗,我思忖着,难道我又惹她生气了?噢!那是什么?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我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嘿!”她喊道,那双微笑的眼睛凝视着我。

“嘿!”我回应着。

她沿着山体被泉水切出的干涸狭长的峡谷飞快向上攀爬,身后尘土飞扬。我追了上去,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飞奔起来。我们越跑越高,我感到鼻尖都触及了云朵。

“安娜,你就是个傻瓜!”大块头大声喝道。

她停了下来,放声大笑,笑声令我震耳欲聋,但是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边笑边叫,根本停不下来。

“酒桶匠,你比她更傻!”残暴的小个子大吼,“你这家伙,知不知道她是个讨厌鬼!”

“我知道!”我吼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