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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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戈仑建起了这栋房子。他是一位很有权势的商人,从事着小麦、药品、棉花和羊毛的贸易。在二战后那段动乱的时期,戈仑爱上了一个罗马尼亚女孩,于是他抛弃了他的妻子——姆拉迪娜。那女人日渐消瘦,独守着那栋未完工的房子。戈仑的确为这栋房子盖好了所有的屋顶,但整栋房子还没来得及安装门窗,砖墙也尚未抹上灰泥。戈仑和姆拉迪娜膝下无子,这也是他带走所有钱财,与罗马尼亚美女私奔去奥地利的主要原因。他说过很多次,他渴望能有一位继承人。而这位来自罗马尼亚的女人,在姆拉迪娜看来,算不上漂亮,顶多就是一个说话发嗲,对其身边的有钱男人暗送秋波的吉卜赛人。

姆拉迪娜发现自己已身无分文。她有两衣柜的上乘奥地利西装,两手提箱的连衣裙,当然,还有一栋拥有十几间宽敞房间的房子:这栋房子的天花板非常高,一到冬天便结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火炉能驱散它的寒意。这位被抛弃的妻子抬不起头。她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的谈资。由于没有官方文件,她无法变卖这栋大房子。其实,它都算不上是一栋房子,顶多是几面坑坑洼洼、破烂不堪的砖墙。

姆拉迪娜尝试卖了自己的连衣裙。可是没人想要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妇人的衣服——万一你的女儿也无法生育,整个小镇的人都会在背后嚼舌根。接着,姆拉迪娜决定卖掉戈仑的西装。这倒是为她吸引了一些顾客,因为方圆百里,戈仑可是风云人物。他的名声就跟你钱包里的金子一样好。姆拉迪娜希望会有一个砌砖工或者泥水匠来购买她丈夫的那些奥地利西装。她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泥水匠购买西装可享半价。可是,这个镇上不会有泥水匠,这里的人们都是用抹灰的篱笆墙造房子的。那天,终于有个人过来瞧了瞧这些奥地利西装。

他说:“我是一个泥水匠,请您卖我一件半价的西装吧。”

“如果你真是一位泥水匠,我希望你可以先帮我给这些墙和屋顶涂上灰泥,”她说道,“我可以让你住在地窖或者那边的小房间里。但你得先给厨房上灰泥,我会给你做饭。你看起来贫困潦倒,我会把戈仑的那些日用品卖了付你钱。”

这个泥水匠打量了一眼姆拉迪娜:“你的邻居们跟我说过,你是因为不孕不育才被丈夫抛弃的。听着,我正在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我可不想在我为你家做泥水工时,还把我的钱浪费在妓女身上。我说得够明白了吗?我们住在一起,你为我做饭,为我洗衣服。我会为你涂刷灰泥,我还会给房子安装上窗户。如果你觉得行,那我们就开始吧。如果我够喜欢你,我会马上开始涂刷灰泥。”

“可是,这里甚至一张床也没有。”姆拉迪娜说。

“那又怎样?在地板上就可以了。不要浪费时间。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给你留下五列弗。我给女人们留下的钱,从不会超过五列弗。如果我喜欢你,我会给厨房涂刷灰泥。”

最后,他给她留了五列弗,这差不多是他身上仅有的钱。不过一个星期后,他又回来了,并且开始给墙上灰泥。几天之后,他再次放弃了。他在厨房的地板上又留了一张五列弗后便不见了身影。他还穿走了一件戈仑的西装,拖走了戈仑的拖鞋。然而,一个月之后,他又回来了,戈仑的西装和拖鞋却都不见了。六月的天气依旧很冷,可是他只穿着短裤。他说在赌博的时候,他将那些衣服鞋子输了个精光。接着,拉夫科,对,这是他的名字,再次投身于给墙上灰泥的工作中——他经常需要姆拉迪娜的“帮忙”。他告诉姆拉迪娜,她应该在地板上铺上毯子,以便他们能“时不时地享受云雨”,他会给她留五列弗的。问题是他没有钱,但是姆拉迪娜能算出他到底欠了自己多少钱。家里所有的面包和奶酪都被拉科夫吃了个精光,地窖里也没有土豆和萝卜了。姆拉迪娜已经身无分文——戈仑的西装外套、他的鞋子、他的橱柜,能卖的都已经卖掉了,所以她真的很在乎这泥水匠欠她的那三十七张五列弗。房子里唯一还没被卖掉的,是一台缝纫机,她准备拿它去典当。要是情况越来越糟,她打算把房子拆了,出售那些砖块。她希望这些砖块能让她生活下去,直到她能找到一个有孩子的鳏夫,而那个孩子又刚好需要一个母亲。她估摸着自己可以通过照顾孩子们,从他们的父亲那里混口饭吃。

那天,姆拉迪娜走投无路,在一块纸板上张贴了另一则广告:带着孩子的鳏夫购买星歌牌缝纫机享半价。

与此同时,拉夫科在给客厅的墙上灰泥了,只是进展缓慢,他的抹子还给墙壁留下了或凸起或裂开的痕迹。当厨房没食物的时候,拉夫科会从别人家的菜地里偷土豆和洋葱,也许是他又去赌博了——姆拉迪娜也不能确定。有时候,他会趁着天黑,用黑色塑料袋装回很多食物——沾满了泥土的土豆搁放在一片片面包上,有时候会有巧克力或者香肠。他的袋中应有尽有。拉科夫狼吞虎咽,他可以一次性往自己的嘴巴里塞满甜椒、橄榄还有饼干。他吃得越多,给墙上灰泥的时间就越少。他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姆拉迪娜在她仅有的那张毯子上行着云雨之欢。有一天,他建议道:“听着,我觉得我不该再付钱给你。我已经迷上你了。你就像一头母羊一般温顺。我能为你分文不收地上灰泥。我要从地下室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如果我请马诺神父喝一杯白兰地,他还能免费为我们证婚。我们不用去教堂,他会在那架星歌牌缝纫机前面为我们主持婚礼,你同意吗?到时候,当我受够你了,我就可以一走了之,上帝也不会生我的气。”

他骗了姆拉迪娜。他并没有请马诺神父喝白兰地,反而从神父那里借了二十列弗。拉夫科说他想为他的新娘买婚戒。当然,他又撒谎了。

他买了一件燕尾服、一条领带和一张床。有一位德国工程师病倒了,不久便撒手人寰。这个泥水匠用三列弗,买下了这个死人身上的燕尾服和领带——便宜极了。然后他又将死者躺过的床收了过来。作为回报,拉夫科答应过死者的遗孀,会挖个坟墓,好好安葬她的丈夫。当然,没人见过拉夫科挖好的坟墓。

事实上,马诺神父连婚礼仪式的祷文都没有念完。他刚念到一半,那个泥水匠就说:“停,就到这里。我要提醒你,我的钱可不够支付更长的时间。不要对我摆出一副苦瓜脸,马诺神父,我看到你那副样子就心烦!你要是还这样,我会把你的长袍脱下来,把它卖了,然后给姆拉迪娜买一个婚戒。你懂我的意思吗?”

神父大声抗议,但是拉夫科,这个泥水匠,扼住了神父的喉咙,并开始扒他的黑色长袍。在这个过程中,他突然说道:“事实是,就算是扒下了你的衣服,也没人愿意买你的臭外套。”所以他朝神父的屁股踹了一脚,便赶着回家去找差不多已经是他妻子的姆拉迪娜。而姆拉迪娜已经在那张过世的德国工程师用过的床上铺好了毯子。

不久,家里再次没有任何食物了,不过拉夫科对此毫不介意。

“这是我第一次不用付给女人钱了。”他微笑地盯着那些还没上完灰泥的墙,开心地叹了口气。拉夫科卖了星歌牌缝纫机,换回三大袋面粉、洋葱和土豆。他总是想要他妻子的“帮忙”。一周后,面粉吃完了,不过他说,土豆还能维持一段日子。

“我们必须修缮好这栋房子。”姆拉迪娜想了起来。

“放轻松,女人,”他大吼道,“总有一天我会给这栋房子的墙上完灰泥的,然后让它去见鬼吧!姆拉迪娜,你就在跟前,让我们把握这春宵一刻。想想我!如果你死了,我该做什么?我得再找一个女人。你觉得我还能找到一个像你一样温顺的女人吗?不可能,哪怕我踏破十双靴子,都寻觅不到了。”

“嘿,拉夫科,”有一天,姆拉迪娜说,“我的月经迟迟没来。我是不是有了?”

“那又怎样?”他说,“你还没死,不是吗?让我们把握良辰!别想着出门去做些什么,女人。嗯,我更愿意你怀不上。不过在我看来,你很漂亮。要是我们的孩子也健康漂亮,倒是可以以五十列弗的价格卖给那些没孩子的夫妇。”

当姆拉迪娜生下一个女婴的时候,镇上的人们大声惊叫着:“哇,姆拉迪娜根本没有不孕!”

与戈仑一起私奔的那个罗马尼亚女孩回到了保加利亚,她找到了姆拉迪娜:“听着,我真希望虫子们能尽情享用戈仑的肝脏!——他竟然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把我赶了出来。不过,你懂的,姆拉迪娜,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的种的问题,他的种都烂透了。看看你自己,都能生下像小牛犊一样大的孩子。姆拉迪娜,我现在无家可归,一贫如洗。你能让我住在你的房子里吗?我会和你一起给这些墙上灰泥。”

可是依旧没有人给这些墙上灰泥。拉夫科先让罗马尼亚美女卖掉了她的连衣裙,然后又变卖了她的手镯。在她把鞋子典当了之后,他们两个人便在地窖一连好几个星期放歌纵酒。最后,拉夫科搬了进去要和她长相厮守“一辈子”。在拉夫科的包里还有面包和奶酪的时候,他们两个相处融洽。只是后来,罗马尼亚女孩开始用罗马尼亚语咒骂拉夫科。一次,她趁拉夫科熟睡时,把他绑在床上,并拿起他的腰带抽打他,一边碎碎念叨:“把欠我的九十六张五列弗给我!”

第二天,拉夫科把这位美女扔到了大街上。她身上只穿了件睡衣,真是可怜。拉夫科去了他妻子的房间,双手抱起女婴,开始为她唱歌。唱歌是这位泥水匠的长处——上帝赐予了他一副极好的嗓音。清晨,当他为孩子唱歌时,公鸡打鸣声戛然而止;晚上,当他为怀里的小宝贝轻声浅吟摇篮曲时,杨树林里的乌鸦也停止了聒噪。拉夫科很快便厌倦了孩子,又一次离开。不过,大约一个月后,他再次来找姆拉迪娜。

“我只能和你一起生活。你是一个天使,而且是天使长,你要知道这一点。”他在她面前弯下腰,亲吻着她的膝盖,“那个罗马尼亚泼妇两度想割断我的脖子。她还喂我老鼠药,害我把隔夜的晚餐都吐出来了。她把我所有的内裤都烧了。该死的婊子!不过,你是天使。是的,姆拉迪娜,你是。”他轻声地说道,并再次吻了她的膝盖。

拉夫科又开始给墙上灰泥了,不过依旧不尽如人意。他的眼神总在姆拉迪娜身上游移。他常爬下脚手架对姆拉迪娜说:“我随时需要你的‘帮忙’,你就在旁边待着吧。你知道的,我们能好好利用机会寻些乐子。”一次又一次,他告诉姆拉迪娜她是一个天使。一到晚上,他就会为他们的孩子唱歌。他抱着小女孩,笑着对姆拉迪娜说:“多漂亮的孩子啊。她是爸爸的小美人!”

拉夫科开始去婚礼和生日派对上献唱献舞。一天下来,他能带回好几袋的烤鸡,或者猪排、奶酪,有时候甚至是一捆五列弗的钞票。姆拉迪娜不确定这些东西是否是他顺手牵羊得来的。他为孩子买昂贵的衣服,对于要把她给卖了的事,则只字未提。

一个周日的午后,拉夫科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邻居们暗示姆拉迪娜,拉夫科已经跟一位年轻的芭蕾舞演员私奔去了索菲亚。尽管房子的天花板和墙壁依然是光秃秃的,但各处的门窗总算都安上了。姆拉迪娜定期会为一户有钱人家清洗牛棚,还为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浣洗衣服。尽管佩尼尔克的人们情感淡漠,他们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地送了一些旧衣服给她女儿。事实上,当戈仑回来时,姆拉迪娜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戈仑开着一辆耀眼的德国车,看起来比以前更有钱了。他一下车便看到姆拉迪娜的女儿在房前的草地上爬行。

“我对你在我离开期间所做的事一清二楚,”戈仑对他的妻子说,“但我不介意,我会让你和孩子一起过上从前的日子。”

他可能知道自己除了一捆捆的现金和银行存款,再也生不出其他东西来了。他雇了砖匠、熟练的石匠和泥水匠,在房子的周围筑起了高墙。他又在那蹒跚学步的孩子的床头,安上了贴金镶银的澳洲铃鼓。

当然,在此期间,拉夫科,这位泥水匠又再次回到了镇上。看啊!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姆拉迪娜的住处筑起了围墙,房顶上盖了大理石板,墙壁洁白犹如新雪。他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不过就在他碰到大门时,两只像驴一样大的狗就掩其不备冲了出来。它们咧嘴示威,咆哮不停。拉夫科心里想着:它们的喉咙就跟洞穴一样深。然而,不管有没有洞穴深,他都要进屋。姆拉迪娜走了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拉夫科看见了她,急切地跳了起来,呐喊道:“让我吻你的膝盖吧。你是天使,是天使长。我踏破了二十双靴子,走遍各地寻找像你一样的女人。真的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相信我。听着,我这里有一大包的面包和奶酪。快找条毯子来,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女人。”

“我丈夫快下班回来了,”姆拉迪娜说道,“他刷白了这栋房子,并为房子装上了新的门窗。”

“你在说什么丈夫?”拉夫科气呼呼地说,“马诺神父难道没有为我们主持婚礼吗?为了吻到你,我踹了谁的屁股,并让他晕头转向?姆拉迪娜,你有没有对我说过,‘以此戒指证汝吾婚姻’?”

“但我没有婚戒,”姆拉迪娜说,“我们的证婚仪式也仅仅进行到了一半。”

“那又怎样?谁才是这个院子里的孩子的父亲,嗯?”

“我告诉你,戈仑快到了,”姆拉迪娜说,“快离开这里,否则戈仑会开枪射死你。”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拉夫科说。

接着,他朝那两条狗丢了几块骨头,然后走向小女孩,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开始为她吟唱。优美的声音从他的嘴里仿佛阳光般倾泻而出。这一刻,姆拉迪娜忘了是眼前这个男人变卖了自己的星歌牌缝纫机,忘了他曾一度抛妻弃子,忘了为谋生计,整个冬天她不得不去为别人家清理牛粪。她和孩子,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歌声。

“过来,”拉夫科要求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不行,”姆拉迪娜说,“我们不能再做那种事了。戈仑快要到家了。带上这些钱,走吧。”她说着,给了他一卷钞票。现在对于姆拉迪娜而言,钱已经不是问题了。戈仑回来之后,就连厨房的抽屉都塞满了钱。

“听好了,到这里来,忘掉那些钱。如果你一不小心死了,那些钱还有什么用!你现在一切都很好,让我们好好把握这春宵一刻。”

他们把握住了这“春宵一刻”,直到夜幕降临。姆拉迪娜喂着她的女儿,拉夫科开始为她唱歌。他不停唱着,歌声充满柔情。那天戈仑工作到很晚。当他到家时,拉夫科和姆拉迪娜正准备再度把握“春宵一刻”,以庆祝姆拉迪娜还活着。拉夫科嘴里正说着:“没有人比得上你!”未等他察觉有异,一把枪已经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戈仑发出怒吼。

“你看不见我在做什么吗?”拉夫科反问,“如果你看不见,那就是你瞎了!听着,要么就用你那把枪杀了我,要么就少管闲事!”

戈仑勃然大怒,扣下扳机。对拉夫科来说幸运的是,戈仑瞄向的是天花板。

“我为这个孩子唱歌,”拉夫科大喊,“我成就了你们一家人。你现在终于有女儿来继承你的钱了,你个白痴!”

戈仑又开了一枪。他的那些保镖就像猎犬般冲进房间。第二天,邻居们在戈仑家附近的街上发现好几摊血和一绺绺棕色的头发。

“穿上你的衣服。”那天晚上,戈仑命令姆拉迪娜。“如果再让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后果的吧?”他一边比画着手上的大菜刀,一边问姆拉迪娜,“我会用它割断你的喉咙。你知道我杀过牛宰过羊,你给我小心一点。”

姆拉迪娜眼帘低垂,看着地上的大理石板。

“你会将我赶出门吗?”她问。

“当然。”他回答。

话虽如此,他最终还是没有把她赶出门。他雇了一个邻居来给孩子喂食,哄孩子入睡,然后他带着姆拉迪娜来到地窖,那里还放着拉夫科从那位去世的德国工程师身上扒下来的礼服和领带。

“那个蠢货为你唱歌了?”戈仑问他的妻子。

“是的,他唱了。”姆拉迪娜回答。

“那么我也会为你唱歌。”戈仑宣布道。当他张开嘴巴,歌词便如雷声般从里头蹦了出来。姆拉迪娜觉得自己同时听见了五头牛在哞哞直叫,一只斗牛犬在狂嗥,还有鞭炮噼啪作响。乌鸦惊恐万分地从杨树林中飞走,而公鸡在这刚过午夜的时候开始打鸣,小宝宝也号啕大哭起来。

戈仑问:“他唱得比我好听吗?”

“是的,他唱得要好听得多。”姆拉迪娜回答。

“但他还是抛弃了你!”戈仑大喊。

“你比他更早地抛弃了我。”姆拉迪娜说。

戈仑拿出一大沓钞票,放在枕头上:“他没有这个!没有钱,你就得去清理牛粪、洗涤脏内裤!”

姆拉迪娜说:“但是他会吻我的膝盖。”

“好吧,我不会吻你的膝盖。”戈仑一边说,一边穿上礼服,系上领带。

“他长得也比我好吗?”戈仑问他的妻子。

“是的。”姆拉迪娜如实回答。

那个罗马尼亚美女过来想问戈仑要点钱,但是吃了个闭门羹。戈仑还摘下了挂在墙上的步枪朝她射击。幸运的是,姆拉迪娜当时也在。她给罗马尼亚女人一些面包,又从旧钱包里拿出一些十列弗的纸币。

“你是个好女人,”这位美女说着,吻了一下姆拉迪娜的脸颊,“听着,戈仑的保镖们打断了拉夫科的腿,现在他在索菲亚,乞讨为生。再给我一点钱,我会找到并帮助他。”

姆拉迪娜又给了她一叠十列弗纸币。

姆拉迪娜的女儿打小就是美人胚子。成群结队的男孩子蜂拥而至只为一睹芳容。他们告诉她,她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戈仑房子四周垒砌的石墙上挂满了他们送的鲜花。很多年轻人甚至用自己的鲜血在外墙上写“我爱你”。戈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高兴地叹了口气,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年轻人们争相践踏着他房子外围的草地,踩出了很多条通往她窗户的小径。她是这个镇上的皇后,每天都会重新挑选一个年轻男伴——那个人送的项链往往是最昂贵的。

但是十七岁的时候,戈仑这个漂亮的养女生了一个女婴,起名艾娜。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她孩子的父亲。拉夫科的女儿把婴儿留给了外婆姆拉迪娜和外公戈仑,自己搬去索菲亚了。

那时的戈仑,早已不是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只是一个患有风湿病的老头,全身的骨头就像一张满是龋齿的嘴巴,酸痛难忍。戈仑通常会和另一位老头——跛了左腿的拉夫科外公下棋。每到晚上,这对死党都会在一起喝白兰地。若是天气温暖,跛了左腿的那个老伙计就会用优美的嗓音歌唱。姆拉迪娜觉得他仍然中气十足,歌声情深意浓。戈仑外公虽然深受风湿病折磨,也会一起歌唱。实际上,他一开嗓门,便是鬼哭狼嚎,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就像他的喉咙里藏着一台挖土机,正在街上使劲挖着沟渠。姆拉迪娜觉得戈仑一定是想把她吓出这个房间,他们好在房间内酩酊大醉。不过,姆拉迪娜外婆可没有那么不经吓,她坐在这两个男人的对面。尽管她睡意阑珊,两腿作疼——腿上每一处地方都疼,她还是很乐意为这两个男人做饭斟酒。有时她也会看一部无聊的电视连续剧来换个心情。

小艾娜是一个安静的孩子,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她:戈仑外公、姆拉迪娜外婆,以及声如天籁的拉夫科外公。他们三个总是陪在艾娜身边。这个孩子也从不哭闹。她长大后,成了一个非常温顺的孩子:比屋顶上的瓦片还要安静,比鲜有人至的地窖里的空气还要恬淡。他们四个人一起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夏天,屋内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冬天,整个保加利亚佩尔尼克城中最动人的银辉笼罩着小屋。

【注释】

[1]在保加利亚有一座古老的修道院,那里有一口银制的银,当地人认为钟响福现,银钟象征了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