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倔强之人
倔强之人

我们一家子人都是倔强之人。的确,我父亲嗜酒成性,但他能做出南保加利亚最好的山茱萸白兰地。无论是保加利亚人、犹太人,还是希腊人,都愿意拿出自己兜里仅剩的那点钱,来购买父亲的家酿酒以备儿子们的婚宴之用。我哥哥是远近闻名最好的骑手。我弟弟喝起酒来,抵得上斯特鲁马河里所有鳗鱼齐饮,千杯下肚也不会从椅子上摔下来。我姐姐歌声优美。男孩们会为她献上一罐罐的蜂蜜,并在她回家的小径上铺满玫瑰,让她踏花而行,回到我们的小屋。

我母亲会织羊毛毯,还会医治那些易受惊吓而显得烦躁不安的孩子。她为孩子们浇铸铅子弹头,待铅在锅里熔化,她会口中低语,喃喃唤着那个孩子的名字。然后,小家伙就会忘记他所有的恐惧。我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奇迹,但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母亲地位崇高,父亲不容忽视。在家中,就我一人平凡无奇。

这糟透了。

我喜欢格里沙。

我第一次留意到格里沙,是在父亲组织的一场“豪赌”中。其实,父亲也没有组织任何活动,他仅仅是让邻居们来喝他的浓烈的山茱萸酒,而这就足够了。那些家伙可付不起下肚的白兰地。于是,格里沙免费为父亲修好了摩托车,另一个家伙帮我母亲将麦田翻了土,而我们家的一位远房兄弟则给我们家客厅的墙壁抹了灰泥。那些有着马车与良驹的家伙,父亲会为他们制作超赞的白兰地,但是照样没人能够完全付得起酒钱。

最好的马车和最棒的马会在“豪赌”中胜出。格里沙总能变戏法般地让你的马车变得闪闪发光,跑起来隆隆作响,耀眼出众。选手们各自登上马车,沿着那条土路驰骋,让宛若午夜般漆黑的尘土漫天飞扬。马蹄有力地踏在石头上,将它们碾碎。获胜的人不会赢得奖金,因为这些爱喝山茱萸白兰地的人都没什么钱。聪明的父亲深谙这道理,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有趣的彩头。胜者可以在村里选个人,免费为他工作一天。被选出的人是格里沙,这完全在意料之中,谁让他是村里最吃香的人呢?

这一带,只有格里沙可以在寒冬腊月时,让抛锚的大众汽车起死回生。他的肩膀就像那条爬过山丘通往我家的土路一样宽。我喜欢听他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教堂的钟声,浑厚有力,绵长悠远。

我们的村子很大,到了夏末,整个村子郁郁葱葱、充满暖意。小河还没有完全干涸。附近镇上的大人物会把破旧的福特车和标致车开到河边,推进河谷里,任由它们在稠稠的泥浆里变成一堆废铁。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格里沙!他会修废旧车。他能将三辆腐烂了的福特车重新组装成一辆漂亮的新车,然后以相当便宜的价格卖掉。他财源滚滚,但是我毫不在意他有多少钱,我只在乎他这个人。

第二件令我在乎的事就是骑马了。马儿不会对我嘶吼。它们会将我驮在背上。它们对我为其采摘的一袋袋大麦情有独钟。我擅长驾驭马车,在“豪赌”中获胜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拥有格里沙一整天了。

他会在我姐姐唱歌的时候来我家。但在我唱歌的时候,他却从未注意到我。

他不知道,为了他,我把我们家走廊跟前的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知道他最喜欢走哪条路,于是我在那儿沿途种下了天竺葵和紫丁香。拜托,了解我们村庄的人一定会说,那些路多么陡峭,连蜥蜴都不会爬到上面!的确,要在那些石头上种上紫丁香,并让它们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存活下来,是件很艰难的事。为了浇灌它们,我往那儿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我还放了很多可以让格里沙一眼便发现的玫瑰花和冰柠檬水。纵然如此,他仍然没有注意到我。

一天,烈日炎炎,在静止的空气中,小草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当他从我的眼前经过时,我暗下决定。他的脸和他的手一样,都是油腻腻的。他眼神冷漠。此刻的我,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紧张得连心脏都仿佛缩成了榛子大小。

“格里沙,”我跳到他面前,“我是安娜,我是丽拉的女儿,她可以用铅弹头治愈受惊的孩子。我也是佩索的姐姐,他喝酒海量,连你都喝不过他。我爸爸会制作山茱萸白兰地,他酿的酒包管将你醉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

“我才不会东倒西歪。”他生气地说。

“你有过的,”我说,“但是我没有阻止你为自己辩解。”我觉得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我的意料。他的声音听起来刺耳,这和我预想的大相径庭。

“那么你为何拦住我?”他问。

想对他说的话,已在心底辗转千遍。但是当他真的站在眼前,我觉得我的嘴巴和上山的那条布满灰尘的土路一样干巴,舌头上就像压着一座大山。

“因为我……我喜欢你。”这是事实。

“斯塔罗村所有女孩都喜欢我。”

他的回话让我生气极了。我为他摘过玫瑰,我千辛万苦地翻越这座荒芜的山丘为他送柠檬水。

“我想要你娶我。”我说。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我。这令我恼羞至极,我觉得自己的泪水即将决堤,脸颊火辣辣的。

“哈哈!”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是答应的意思吗?”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快热得熟透了。我不会酿制山茱萸白兰地,我也不会用铅弹头治愈受惊的孩子。但是,我是安娜,我可不会让其他人嘲笑我。

“我宁愿娶一条虫子也不会娶你。”他说。

我看着他。是的,他的确很帅,而且他能把这里的老爷车都修好,女孩子们也都想跟他在一起。但是,我是安娜!

“那就是不答应的意思了?”我努力保持镇静。

“你理解得非常正确,”他说,“我是不会娶你的。”

这一瞬间,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今后他散步的路上都不会有玫瑰花,也不会有那些柠檬水让他解渴了,但我最终改变了主意。

“再见,格里沙。”我无所谓地说。

“哈哈。”他又大笑了起来。

“以后可别怪我没问过你!”在他转身继续大步往前走的时候,我冲着他喊道。

他“哈哈”的笑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马鞭抽打在马儿身上一般。我终于知道,当我们鞭笞马儿的时候,马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不过,马上又有一场“豪赌”了!父亲又酿了一大桶山茱萸白兰地。对了,为何大家对是谁摘的山茱萸漠不关心?是谁在里面撒上了糖?这发酵了一个世纪山茱萸的酒窖又是谁在打扫?都是我!我还往桶里丢过一只蜥蜴,这桶白兰地一定会像蜥蜴般上脑。这酒的劲头很足,因为我无数次地踢过那些桶,这样每株山茱萸都能化作铮铮铁拳,打向你的太阳穴。

“豪赌”的日子终于来临,父亲也宣布了获胜的人可以让格里沙为他工作一整天。

“过来,安娜,”母亲说道,“去给那些家伙倒白兰地。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来,不要给每个人分太多。”

“我不会给任何人倒白兰地,妈妈,”我说,“我自己也要参加这场比赛。”

“什么!”母亲震惊不已,“女人是不能驾马车的。这种傻事简直闻所未闻。”

“你为那些小孩浇铸铅弹头,使得他们无所畏惧,”我说道,“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弹头。我只想赢这场比赛。”

“不行!”我的兄弟们——村里的最佳骑手和最佳饮手同时抗议。

“我们一匹马都不会留给你,我们也不会给你马车。安娜,真替你感到羞耻!”

“我不会向你们要马车和马匹。”我说,“我会自己搞定。”

“不可以!”父亲严肃地指了出来,“看看你姐姐,她温顺得就像牛犊,歌唱得比电视里都好听。为什么你不试试像她一样唱唱歌呢?”

“那为什么你不像她一样唱唱歌,爸爸?”我问道。父亲声明因为他不是电视机,而是一个白兰地酿酒人。紧接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以前也像这样点过头。我的两个兄弟,我母亲,我父亲,还有像牛犊般温顺的姐姐,都从座位上跳起,围了上来。我的兄弟们用一根腰带绑住了我的肩膀,我母亲——足有三个男人那么壮的母亲,则坐上了我的脚背。

我那温顺的姐姐用她连衣裙的腰带绑住了我的腿,我最会喝酒的弟弟用一根绳子绑住了我的手臂。我当时就是用那根绳子将他从酒吧拖回我们的平房的。哦,不,他当时没有醉倒,只是在我拖他回来的路上一直喃喃自语。他想要证明自己有多了不起。这会儿,我的骑手哥哥一边拿旧缰绳把我绑到椅子上,一边对我苦口婆心地劝道:“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马车会像碾碎鸡蛋一样将你碾得粉身碎骨,你会没命的。到时候还有谁可以去摘山茱萸酿造白兰地呢?”

“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父亲说道,“我们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出类拔萃的地方,而你却一无所长,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来,喝点山茱萸白兰地。”有着夜莺般歌喉的姐姐建议。“来,喝了它们。”她鼓励道,“在那些伙计们把马绑到马车上之前,你就会睡着。我会为你唱歌,你一点儿都不会感到难受。”

我真想撕碎她那夜莺的耳朵喂狗。

母亲一言不发好一会儿,只是突然,她打开了窗户。

“小时候,你号啕大哭起来就像一头狮子。”她说,“我唱歌给你听,你却哭得更大声。为了让你停止哭号,你父亲和我还会跳舞给你看,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你不停号嚷着,就像肚子里满是毒蛇。有一次,我不经意间打开窗户,你立马变得跟虫子一样安静。现在,我也为你打开了窗户。我希望你能感觉好点,安娜。”

随后,我那备受瞩目的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其他所有人,都准备去参加那场“豪赌”了。父亲喝多了,开始大展歌喉。就在他张嘴的那一刻,一个玻璃杯从桌上跌落,我那个最佳骑手哥哥也摔在了地板上。这是哥哥阻止父亲唱歌用的招数。哎,可惜这次不奏效了。家里的夜莺——我姐姐,突然也开始满怀柔情地歌唱。她希望借此浇灭父亲唱歌的激情。千杯不醉的弟弟斟了一杯白兰地,偷偷塞给父亲。但是母亲,她从灶台边拿起火钳——要不是被绑着,我就将火钳直接递给她了——挥舞着它大声咆哮:“快别唱了!不然我敢保证你马上就完蛋。”

是那把火钳让父亲清醒了过来,恢复了理智。他停止了五音不全的瞎嚷嚷,对母亲说道:“宝贝,你说什么都行。”

“别宝贝不宝贝的,你最好保持安静。”母亲丝毫不留情面地边说边拿出一本黑色笔记本。在本子上她记着谁喝了我们的白兰地,还有他们是不是需要通过给玉米田耕地、为胡椒园除草或者粉刷我家厨房的墙来偿还债务。

他们都出门了,留我一人被五花大绑,就像那头一周后将被母亲宰杀的老牛一样。我可不是牛,我开始啃咬哥哥为我绑上的那条缰绳。跟他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这条绳子也已经烂了一半。虽然我的嘴里发苦,尝起来就像我平时用来杀蟑螂的药水味,我仍然坚持不懈地啃咬着。终于,我的手恢复了自由。

除了那辆父亲放在后院的破双轮马车,我没有其他车了。它曾载着城里的那些家伙们来参观这里的乡村美景。还没有我的脚来的美呢!这里的大沙丘被风和热浪一点点地侵蚀了几个世纪。齐腰的荨麻漫山遍野。荆棘、山楂、大蓟、古树,长势茂盛,郁郁葱葱。这里有许多的蜥蜴,你一不留神便会踩到它们。这里的斜坡极其陡峭。蛇和山羊会爬上灼热的岩石,矮小的山茱萸就扎根在砂岩的缝隙中。这里的土壤是红褐色的,如果你的手被割伤了,从伤口处涌出的仿佛是红沙而不是鲜血。

在这场“豪赌”里,参赛者必须驾着马车,从紫山之巅出发,穿越这片红色的土地,然后沿着一条路直达血色峡谷的谷底。这条路上的车辙很深,雨盈车辙时,你都可以在里头游泳了。我急忙来到那辆二轮马车旁,随即发现他们一匹马都没有留给我。

我的最佳骑手哥哥骑的是“闪电”。它是我们的大种马,只吃大麦。真是一头目空一切的牲畜。我那天赋异禀、千杯不醉的弟弟,则带走了第二好的马。或者我可以说那是一匹瘸腿马。他很可能已经一两杯酒下肚,然后晃晃悠悠,对他来说马是不是瘸腿毫无差别。我那有着夜莺般歌喉的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特别,她骑着一匹小马驹。母亲打算在这场比赛结束后拿这匹马驹去换一辆摩托车。母亲的铅弹头市场越来越大,她考虑再三后,决定以后骑着摩托车去走访她的病人,这样可比骑马方便多了。

马科,我们家那头又瘦又倔强的驴,是我眼前唯一的活物了。它正在后院啃着又干又黄的大蓟。要不是发现了马科,我这会儿已经把我们家的那头羊系在马车上赶着去比赛了。

马科,那辆二轮马车,还有我,是最后到达赛场的。那是一片干枯的草地,马蹄之下全是枯黄的草和红色的沙。

“嘿!快看那是谁!”人们交头接耳,我弟弟——有着喝酒天赋的那个弟弟,过来抓住我的耳朵,而且拽得当真用力。他对着马车啐了一口,还用脚踹了一下那头无辜的驴的肚子。

“马上回家!”他气急败坏地低声怒斥,“你会让我们全家成为这里的笑柄。”

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窘迫不安。

“你才回家去。”我低声答道,“我的胜利将会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一段佳话。对了,要是我赢了,你得奖励我一辆自行车。”

“她是傻瓜吗?”我听见我母亲发表了她的评论。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这儿可都是民主的人,”格里沙,这个能修理老爷车的人开口了,“就让她参加吧。”

“我参加比赛可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一席话,而是因为我自己想参加。”我大喊道,“你最好早点想想我赢到你的这一天,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难不成是嫁给他?”一个牵着马的家伙反问道,他的马个头高大,看着就像是一家旅馆,“你够漂亮吗?”

“我够漂亮了!”我回应道,“我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选手们要从这陡峭的红色斜坡下行,唯一途径便是那条遍布车辙的土路。这座山被三条奔流的小溪切成了三瓣,三条小溪早已干涸,干裂的河床就像张张裂开的嘴巴,满口龋齿。河床上头共有三座桥,桥面狭窄,摇摇欲坠。到了山脚下,马车必须横渡过河。河里没有水,只有厚厚的淤泥和茂密的芦荟,里头栖息着大量的水蛇、蝌蚪和青蛙。那个古老的教堂——圣伊凡·里尔斯基教堂就在河对岸。每当圣诞节和复活节的时候,我们会聚在那块平地的中央大吃大喝,狂欢庆祝。

这是一条狭窄崎岖的小道,路上尖利的石块曾经把马车的轮子都刮擦过。马蹄笃笃,震耳欲聋。“豪赌”过去的好几个星期后,母亲的耳朵甚至都还听不见父亲小声的抱怨,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父亲通常会卖出两桶白兰地,这意味着父亲的那些伙计们不得不为母亲打扫和除草。一般来说,这些伙计们都会和山上的岩石一样兢兢业业。为啥说像岩石一样呢?因为他们同样不会讨价还价和斤斤计较,他们的妻子还会为千杯弟弟、夜莺姐姐还有我编织套头衫呢。

七辆马车罗列成排,马车上是我那两个有骑行和喝酒天赋的兄弟,还有另外五个伙计。我的车停在他们边上的一片狭长地带,那里的石头和蜥蜴比供人呼吸的空气还多。

“别挡道!”我边上的家伙一边说,一边朝着我的驴子踹了一脚。

我当仁不让地朝着他的马也飞起一脚。就在这一脚之后,父亲发号施令。父亲挥舞着帽子,吹响了口哨。七辆马车一齐向山下飞驰而去,马蹄隆隆,红尘飞扬,仿佛刮起了阵阵红色旋风。我的二轮马车,驴子马科,还有我,只能等待着尘埃落定,眼前恢复清明后再出发。围观的人们——夜莺姐姐,那些把平底锅和茶壶都作为赌注压在她们丈夫身上的主妇们,那些为自己的心上人孤注一掷的姑娘们,大喊:“喂,你是在那里打酱油吗?太可笑了!这是在等待着创造奇迹的伊万来踢飞你吗?”

我有了一个计划,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我决定不走这条土路。我要抄一条近路——穿过那些干枯的黑莓灌木丛、石楠、大蓟、荆棘,在那儿我常常漫步徘徊,为父亲采摘酿制烈酒的山茱萸。我踢了一下马科,想让它从这片干草丛和遍地的尖刺中穿过去。可是这畜生纹丝不动,于是我更用力地踢了它一下。马科开始前行。

马车撞上了尖利的石头,又被荆棘和山楂树丛绊到,但这座山就像一条悬挂的绳子一样陡峭,马科根本收不住脚。我们一路披荆斩棘,在干燥的荨麻丛中闯出了一条路,马科飞奔着,惊恐地嘶鸣着,我紧紧地抓着缰绳,随着马车上下颠簸。我的眼前只有马科的尾巴和蹄子,别无他物。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它,可能是茱萸树枝。接着有东西咬了我,又有不知什么从我脸上划过。马科惊恐万分,嘶鸣不断,它根本停不下来。

我们轰隆隆地穿过了第一条干涸的小溪,溅起的飞石击中了我的前额。接着,蹄声隆隆,我们风驰电掣地又穿过了第二和第三条干涸的溪流,就这样过去了?我的眼里进了飞虫,我的脖子也被荆棘划破。马科停不下来。突然,我的周围全是淤泥,它们灌进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我再也看不清马科的尾巴了。身下的马车不停摇晃,嘎嘎直响。不知何物又湿又黏,滑进了我的衬衫,我却无暇顾及。

“奇迹的创造者圣伊凡,请帮帮我!”我大声祈祷。

马科,这头驴,嘶喊着仿佛也在乞求着保佑。它还是活蹦乱跳的——这颇有喜感的念头滑过我的脑海,然而这也是我失去意识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朦胧之中,我看见一个轮子从马车上脱落。然后我们撞上了一块很硬的东西,可能是枯树桩、岩石或者死牛的残骸。紧接着第二个轮子也脱落了。一块沾着泥浆的湿漉漉的东西击中了我的鼻子。马科大声嘶叫着,声音如喇叭般洪亮。它用力拉着车,追风逐电。我摔了下来,后背撞到了地上,就像一条廉价的湿裤子,瘫趴在地。我想,我要死了。但是我没有。我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架以及一堵石墙。我就在圣伊凡教堂前!散架的马车在我边上,一个轮子也不剩了。至于马科,这头畜生,全身溅满了泥巴,发出嘶嘶声,正在用它那湿冷的舌头舔舐着我的脸。

我感觉浑身疼痛无比。我的鼻子流血了,满嘴红色的泥浆。衬衫的左袖子就像一块破布,耷拉在我的肩膀上,一只青蛙从里面跳了出来。另一只袖子不见踪迹。一个黏糊糊的东西从我的裤袋里钻出来,一点一点努力地挪向尘土。原来那是一条小水蛇。还有一个脏兮兮的东西爬进了我的衬衫,贴着我的肚子滑来滑去。我的头发上挂满了石楠和灌木枝。

我环顾四周,圣伊凡教堂前没有其他马车。圣人保佑,让我和马科大难不死。不过,他大概觉得去救那辆马车有失身份。据我观察,马车的一块侧板破裂,掉在了地上。随即,我发现其他马车都停了下来,所有马在高温下愣愣地站着。参赛选手,他们的恋人、妻子、母亲、邻居和孩子们,全都寂静无声地盯着我看,安静得就像他们那发不出一丝丁零当啷钱币响声,空空如也的口袋。我想要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摔了个狗啃泥巴。

“她还活着!”我母亲大叫着,所有人都朝教堂涌了过来——教堂内那尊漂亮的伊凡圣像,正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河里的淤泥。我看见格里沙——南保加利亚双手最灵巧的男人,朝我冲了过来。我思考着如何处理我头发里的那些淤泥,还有在衬衫底下蠕动着的那个滑溜溜的活物。我晃了晃脑袋,顿时觉得脑袋如马车般沉重。接着,我发现,我都还没有到达终点呢!

我挣扎着站起来,剧烈摇晃了几下后,又一头栽在了地上。当我再一次站起来时,抓住了马车的一块破木板,然后拖着它向教堂前行。我很想赢这场比赛,而且要赢得堂堂正正。

我终于费劲地抵达那块平地,瘫倒在它的中央。我到终点了!我赢了!我把嘴里的泥浆吐到土里,然后躺在了枯黄的草地上气喘吁吁。

我正想坐起来,父亲伸出手准备拉我一把。我没有理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格里沙是继父亲之后,第二个来拉我的人。他弯下腰注视着我,仔细地检查了我沾满污垢的手脚和满是泥浆的脸。他看上去吓坏了。

“我得到你了,”我说,“我赢得了你,你一整天都将属于我。”

“马诺祭司将拒绝宣布你们成为夫妻。”我母亲说道,她这会儿仍然喘着粗气。她是从山顶上径直跑下来的。看着她大汗淋漓的样子,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喜悦。她停顿片刻,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接着说道:“少于一天的,都不叫婚姻。”

那些马车夫,他们的恋人,还有我那擅长喝酒和有骑手天赋的兄弟,看着我,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为你感到骄傲!”我那最佳骑手哥哥说,“还没有人敢驾着二轮马车穿越蛇谷的。”

“你飞过了悬崖峭壁!马科就像一个天使一般,载着你飞翔!”千杯弟弟说,“我爱你,姐姐!我爱你!”

“我将把所有胆小怯懦的孩子带到你跟前,”我母亲说,“我会让他们摸摸你的裙摆,他们将一辈子无所畏惧。”

夜莺姐姐扯了扯嗓子,一首瑰丽的歌曲从她嘴里倾泻而出。这是一首关于奇迹创造者——伊凡·里尔斯基的歌,我们认为他是在我们的村庄出生的。接着所有人——马车夫们,他们那些跑来在最好的马车上押注的恋人、母亲、兄弟姐妹和邻居们,一起跟着唱了起来。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歌声嘹亮,荡气回肠。

他们为我而唱。

所有人都开怀豪饮,千杯弟弟也因此而为他的朋友们感到自豪。也许是山茱萸让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洪亮,也许是蜿蜒的河流使得大家的曲调这样丰富悠扬,也许是他们将吸入肺里的风儿藏到了歌声里。他们的歌声铿锵有力。我母亲因浇铸铅弹头而有名,我父亲因为酿造山茱萸白兰地而家喻户晓,我家的每一位成员都闻名遐迩。但是,我是第一个,也是全村唯一一个,连最好的马夫都会为我唱起伊凡·里尔斯基之歌的人。在他们的歌声里,我几经挣扎,终于站了起来,加入了这片洪亮的歌声里。我爱极了这座山,我爱极了这辆二轮马车。就在我俯身亲吻马科那头驴的时候,从衬衫里爬出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砰的一声掉到了这片被红土覆盖的地上。那是一只大青蛙。

“你会对我做什么?”最优美的声音对我问道,那是格里沙的声音。

我思索片刻。说实话,我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该让他做什么。

“父亲有一个储存山茱萸白兰地的大酒桶。”我说,“我想让你爬上去,在桶上待上一整天。”

“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们都渴望看到的,”我说,“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马车夫们大笑着,他们的恋人们也纷纷窃笑,而我父亲高声叫嚷:“你脑子是被摔坏了吗?他还可以帮我修那辆旧福特车呢!”

“他还可以组装我的摩托车发动机。”千杯弟弟也试探地说。

“不行,”我说,“我赢得了他。他这一天都是我的。”

当大家都安静下来时,格里沙——这位既能高谈阔论,侃侃而谈,又能修理机器的专家,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好吧……如果你再问‘豪赌’开始之前的那个问题……我的答案会是肯定的。你只要再问我一遍。我便会答应。”

我毫不示弱地也直视着他眼睛说:“不!”

“嘿,笨蛋,你已经得到他了!”我那个最佳骑手哥哥在一边说道。

“同一个问题我不会问两遍。”我说。

“你比马科那头驴更倔。”我的夜莺姐姐粗声说,“而且你还没它聪明。”

格里沙用最优美的声音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安娜?”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刚才听到的话。

“安娜,最亲爱的。”最优美的声音说道。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挠着自己脑袋的父亲,他显然一时语塞。我母亲,虽然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可以为老人、小孩浇铸铅弹头来抵挡恐惧,此时也愣愣地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

“安娜,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吗?”格里沙继续问。

“我得考虑一下。”我回答。

我知道我会如何回答。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马车没了轮子,马科更是一副悲惨的样子,全身上下沾满泥浆,还有几条水蛭像贴纸一样吸在它的后背上闪着光亮。

“是的,我愿意,格里沙。”我说道,“但你还是得爬到酒桶的顶上,然后在上面待上一个小时。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