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保育学校
在以上数章中，我已就将在日后提供幸福及利益的幼儿习惯的培养问题从人们能有何作为的角度作了概述。但对于这种训练究竟应由父母行使，或是由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设计的学校来行使的问题，尚未讨论。我认为，赞成保育学校的议论已占据了绝对优势，它的开设不仅是为了贫穷、无知和过度辛劳人家的孩子，而且也是为了所有的儿童，至少是那些住在城市里的幼儿。我相信，在玛格丽特·麦克米伦小姐[1]于德普特福德开办的保育学校里，孩子所接受的是要优于任何富家子弟目前所能受到的教育。我希望看到与此相同的制度扩大到面向所有儿童，无论贫富，概莫能外。但在讨论实际的保育学校之前，让我们先了解一下应当设立这种机构的理由。
首先，从医学和心理学角度考察，幼儿时期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性。这两方面具有极为密切的联系。例如，恐惧会使孩子呼吸困难，而呼吸不畅则使孩子易患各种疾病。[2]这种联系不胜枚举，任何人都不能企图企望缺乏必要的医学知识却能卓有成效地培养孩子的品格；缺乏必要的心理学知识却能卓有成效地保持孩子的健康。在这两方面，所需的知识大多极为新颖，且有许多是与悠久的传统背道而驰的。试以纪律问题为例。与孩子一争高下的重要原则是：既不可屈服，也不要惩罚。普通的父母有时为了过上安静的日子，不免对孩子让步；而有时又因发怒，对孩子施罚。若想取得成功，正确的做法是，将耐心与暗示之力煞费苦心地结合起来。这是心理学的一个例子，而新鲜空气则是医学上的一个例子。只要加以关心并理智对待，孩子会从日夜不断流动的清新空气中获益匪浅，并不必过多着装。但若缺乏关心及理智，从潮湿与骤冷中罹患风寒的危险是决不可置之不理的。
不能期望做父母的都具备掌握新颖而困难的育儿术所需的技巧与闲暇。就未受过教育的父母而论，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不知道正确的方法，如果教他们，他们也不信。我住在濒海的农业区，此处新鲜食品随处可得，并且天气从不过冷或过热。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区，主要是因为这里对于保持孩子的健康甚为理想。然而，几乎所有住在此地的农夫、店主及其他人的孩子都显得面色苍白、衰弱无力，这是因为他们暴饮暴食、玩耍又受限制之故。他们从不去海滩，因为脚沾上海水被认为是危险的。他们在户外总是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甚至在炎热的夏季也不例外。如果他们玩耍时大声喧哗，大人就要采取措施设法使之举止“文雅”。然而他们被允许呆到深夜，并能得到各种不卫生的成人的零食。他们的父母无法理解为何我的孩子至今仍未因受凉及长时间暴露在室外而夭折，但是任何现实的教训都无法使之相信自己的方法还有改进的余地。这些人既不贫困，也不缺少父母的爱心，他们如此固守愚昧可归咎于不良的教育。至于在那些贫困且操劳过度的城市父母身上，这种缺点的危害自然更大。
但是，即使在受过高深的教育、异常自觉并且不太忙碌的父母中，他们的孩子也不能在家中获得如同在保育学校中所可获得的那么多所必需的东西。第一，这些孩子得不到同龄伙伴的友谊。如果家庭很小——犹如现在通常所存在的那种——孩子易受长辈的过度照料，变得神经质和早熟。不仅如此，做父母的一般不可能具有管理大群儿童的经验，可令他们胸有成竹地把握事态。只有富人才能提供最适合幼儿生长的空间和环境。这些条件若由私人专为一家孩子提供，便会使之产生占有的自负及优越之感，这种情感在道德上极为有害。由于上述原因，我认为，只要附近有保育学校，即使是最称职的父母，也应当将他们2岁以上的孩子送进其中适当的一所，至少白天要有部分时间在保育学校度过。
现在根据父母的状况设有两种保育学校：一种是为富人子女开设的福禄培尔[3]式和蒙台梭利式的，另外一种是数量有限的为穷人子女开设的。在后者中，麦克米伦小姐开办的尤为闻名遐迩，前面提到的那本书对此有详细记载，该书实为每个热爱儿童者所必读之书。
我倾向于认为在现存的为富人子女开办的保育学校中，没有一所能办得和她的学校一样出色。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收的孩子比别的学校多，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不受中产阶级势利地强加于教师的繁文缛节的搅扰。如果可能的话，她旨在接收1～7岁的孩子，虽然教育当局倾向于另一种意见，即孩子年满5岁时应上普通的小学。[4]孩子早上8点来，下午6点才离校，每餐都在校内进食。他们尽可能将其时间在室外度过，不过即使室内也有异常充足的新鲜空气。在孩子获准入校前，他或她需进行医学检查；如果有病时，便可在诊所或医院治疗。孩子们入校后，始终都很健康，例外的极少。校内有一个大而美的花园，孩子们花了很多时间在里面玩耍。教学主要采取蒙台梭利式的方法。午饭之后，所有儿童都要小憩。虽然在晚上和周末他们不得不呆在贫困不堪的家里，或许与喝得烂醉的父母同住在地下室里，他们的体格和智力还是足以与中产阶级最优秀的儿童相抗衡。以下是麦克米伦小姐对于7岁学童的描述：
他们几乎都是身材高大挺直的儿童。的确，即使不够高大，也都是挺直的，平均来说，是大而健壮的儿童，并且有着洁净的肌肤、闪亮的眸子以及柔滑光泽的头发。他或她较之富家子弟最佳形态的平均值，还要略胜一筹。关于他或她的身体状况就说这么多。在精神上，他活泼，擅长交际，对生活和新 的经历充满憧憬。他能完美地或接近完美地阅读及拼写。他写得很好，并能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并且也能说法语。他不仅能自助，还一连数年帮助过年幼的儿童。他能计算、测量和设计，并且做好了若干从事科学的准备。他入校后的头几年是在友爱、平静和趣味盎然的气氛中度过的，最后两年则充满有趣的经历和实验。他懂得一些园林知识，曾栽花种草，浇树灌苗，并照看过动物和植物。这个7岁的孩子还能跳舞，会唱歌，玩许多种游戏。不久将有数以千计这样的儿童进入小学的大门，在那里展示自己。应当怎样对待他们呢？我首先想要指出的是，小学教师的工作将会因这些来自底层的清新、强壮、年轻的生命的突然涌现而有所改变。保育学校要么毫无价值可言，或者说是一种新的失败，要么很快就将不仅对小学而且对中学产生影响。它将提供一种待教育的新型儿童，这不仅迟早会影响所有学校，而且会影响我们的社会生活，影响为了民众而建构的政府和法律的类型，以及影响我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
我并不认为这些话有些言过其实。如果保育学校得到普及，就能在一代人之内消除教育上根深蒂固的差别——现在正是这种差别使得阶级对立，就能使所有民众都享有眼下仅限于最幸运者才能享有的身心发展，就能消除现在使得进步如此步履维艰的疾病、愚昧和残酷之可怖的重负。根据《1918年教育法》（Education Act of 1918），保育学校应由政府拨款予以推动。但是当《格迪斯经费削减议案》（Geddes Axe）[5]出台之后，他们又作出决定，认为更重要的是建造巡洋舰和新加坡船坞，以利于对日作战。眼下，政府每年耗资100万[6]，用来引诱人民食用含防腐剂的、会让他们中毒的加拿大黄油，而不愿让人民食用从丹麦进口的纯质黄油。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的孩子得遭受疾病、贫困和闭目塞听的痛苦。若将每年所耗费的这笔经费用于办保育学校，则一大批孩子便可幸免。现在母亲们都有选举权；她们有一天会学会行使这种权利，为她们的孩子谋幸福吗？
姑且抛开这些泛泛的考虑，人们还必须认识到，正确照料幼儿是一种需要高度技巧的工作，父母不能企望做得圆满，并且它是与日后学校里的教学截然不同的工作。让我们再摘录麦克米伦小姐的几段话：
保育学校里的孩子具有极佳的体格。不仅他的身处穷街陋巷的邻里远不能与之相比，就连住在富人区的“天之骄子”（betters）——即中产阶级中极优良的一类——也不及他。显而易见，儿童需要的是比父母的爱心和责任心更多的东西。单凭经验的做法业已失败。无知的亲子之爱也已失败。但儿童的调养不曾失败。此乃一种需要极高技巧的工作。
关于经费问题，麦克米伦小姐说：
现在一所定额为百名儿童的保育学校，每年人均经费12英镑便能运作，住在贫民窟的家长能交纳此款的三分之一用学生做职员的保育学校耗资会大一些，但所增加的经费有大部分被用做这些未来教师的各项费用及生活费。[7]一所计有100名儿童和30名学生的野外保育学校及训练中心，每年约需2200英镑。
下面不妨再引用一段：
保育学校的一大成效是，能使儿童较快学完现在的课程。当他们在小学度过一半或三分之二的时光时，他们就要准备继续从事新的学业……简言之，如果保育学校堪称一个真正的培养孩子的场所，而不仅仅是一个将婴儿“照管”（minded）到5岁的地方，那么它将强有力地和异常迅速地影响我们的整个教育制度。它将从小学开始，迅速提高各级学校可能达到的文化水准和造诣。它将证明，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病态的悲惨世界，这个使得医生的服务较之教师的服务赫然更显重要的世界，是能够推倒的。它将使学校沉重坚固的围墙、令人胆寒的大门、坚硬的操场以及阴暗空敞的教室，看起来像是怪物——就像它们本身的实质一样。它将为教师提供机遇。
保育学校的职能介于早期的品格训练和后来的文化教育之间。这两件事必须同时进行，相互扶持，并且随着孩子不断长大，文化教育的比重逐渐增加。蒙台梭利女士就是在具有类似功能的机构中使她的教学方法得以完善的。在罗马的大量出租房屋中，有一间大屋子专为3～7岁的儿童预备。蒙台梭利女士曾担任这些“儿童之家”的主管。[8]像在德普特福德一样，这些孩子也来自人口中的赤贫部分；像在德普特福德一样，其结果也表明，早期的关怀可以克服恶劣家庭状况对孩子身心造成的负面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自塞甘[9]的时代以来，幼儿教育法的进步均来自于对白痴和弱智者的研究。二者在某些方面仍处于心智上的婴儿期。我相信这种绕道之所以必要的原因是，精神病人的迟钝不应受到责备，也不可由惩罚获得救治。无人认为阿诺德博士的鞭笞法能够消除他们的“懒惰”。因此对待他们应当依据科学方法，而不是凭借愤怒行事。即使他们不能理解，也不会有一个发怒的教师对他们大声咆哮，告诉他们应该感到羞耻。如果人们能以科学的而非道德化的态度对待儿童，他们就能发现，在教育儿童的方法上，哪些是已知的，而无须首先对智力残障者进行研究。“道德责任”的观念要对许多罪恶“负责”。
倘若有两个孩子，一个运气好，能进保育学校，而另一个则被遗弃在难以补救的贫民窟中生活。如果后者长大后不及前者受人称道，他应负“道德责任”吗？他的父母因无知和疏忽而未能教育他，他们应为此负“道德责任”吗？富人在公学里被训练得既自私又颟预，以致宁要愚蠢的纸醉金迷，也不愿为幸福社会的创立尽力，他们对此应负“道德责任”吗？所有这些人都是环境的牺牲品；他们的性格在幼儿时代被扭曲，智力又在学校里遭到压抑。只因他们缺少一点他们原来可能具有的幸运，就认定他们应负“道德责任”，并对他们横加指责，确实毫无益处可言。
在教育上和在其他人类事务上一样，只有一条臻于进步之路，即为爱所支配的科学。缺乏科学，爱是软弱无力的；缺乏爱，科学便是充满破坏性的。所有在幼儿教育的改善方面有所作为者，都是那些热爱孩子的人，都是那些懂得在教育上可用科学施教的人。这是我们从女子高等教育中的获益之一。在过去，科学和对儿童的热爱共存的可能性比今天要小得多。
科学正在置于我们之手的塑造年轻心灵的权力，仍是一种能被滥用的极为可怖的力量；它若落入错误之手，则可能产生一个比自然的无序的世界更加无情、更加残酷的世界。在传授宗教、爱国主义、勇敢精神或共产主义、无产者主义以及革命热忱口实下，儿童被教育成为偏激、好斗且残忍之人。教育工作必须受到爱的鼓舞，必须以解放儿童身上的爱心为目的。否则，随着科学技术的每一进展，教育给人类的祸害反而会愈演愈烈。热爱儿童在社会上已成为一种有效的力量，婴儿死亡率的降低及教育的改进便是明证。然而这种力量毕竟还过于弱小，不然的话，我们的政治家们便不敢为了实施虐杀及压迫的凶恶计划，而牺牲无数儿童的幸福和生命了。但对儿童的爱也确实存在，并且正在不断增长之中。然而，其他形式的爱却不可思议地缺乏。正是那些过度关爱儿童的人，却满怀热情地希望使这些儿童以后在那种纯属集体丧失理智的战争中丢掉性命。
期望爱心从孩子身上逐渐扩展到他将变成的成人身上，难道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吗？爱孩子的人能否学会用同一种父母的真情在后来的岁月中继续施之于孩子身上呢？在使孩子获得健全的体格和蓬勃的精神之后，我们是否应当让他们利用他们的力量和活力去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呢？或是当他们着手这项工作时，我们会吓得退缩，迫使他们重新回到奴隶和受训者的状态？科学在这两个方面都可发生作用，选择只在爱与恨之间，不过恨总是隐匿在职业道德家所推崇的一切华美词藻之下。
【注释】
[1]玛格丽特·麦克米伦（Margaret McMillan，1860—1891），英国幼儿教育家。早年与其姊拉歇尔·麦克米伦在伦敦东南郊的德普特福德（Deptford）创办医疗机构，1911年发展为“野营学校”（Camps School），1913年又正式命名为“野外保育学校”（Open Air Nursery School），招生对象是5岁以下幼儿（开始主要是贫民的幼小子女）。其办校指导思想糅合了欧文、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及蒙台梭利的幼儿教育思想。此类机构问世后发展很快，并得到政府资助。1919年后，英国的其他幼教机构（如幼儿园）都改名叫“保育学校”。——译者注
[2]关于这个问题，可参阅玛格丽特·麦克米伦所著《保育学校》（邓特公司，1919年版）第197页及《野营学校》（乔治·艾伦—昂温有限出版公司）。——作者原注
[3]福禄培尔（Friedrich Wilhelm Froebel，1782—1852），德国幼儿教育家。1837年在勃兰根堡创办幼教机构，1840年将其命名为“幼儿园”，同时创立了幼儿园理论。19世纪下半叶后，幼儿园运动开始风靡全世界。不过，英国的幼儿园在1919年后改名叫“保育学校”。——译者注
[4]19世纪末叶后，英国颁布的义务教育法规定：义务教育的起始年龄为5岁，小学要为5～7岁幼儿开办幼儿班。1918年英国颁布的《费舍教育法》（或称《1918年教育法》）沿袭了这一传统，规定保育学校招收2～5岁幼儿。麦氏则曾构想对1～7岁幼儿实行连贯式教育。——译者注
[5]格迪斯爵士（Sir Eric Geddes），曾任英国国家预算委员会主席。任内推行颇遭訾议的紧缩公共开支政策。1922年提出此法案。——译者注
[6]原书此处未标明货币种类。本书的另一些版本在此处标明的数字是“65万英镑”，如美国伯尼—李弗莱特有限出版公司（Boni & Liveright，Inc.）1926年版。——译者注
[7]当时英国的保育学校不仅招收幼儿，兼有为同类学校培训教师的功 能，故有此说。——译者注塞甘（Siguin，1812—1880），法国医生、心理学家及智力落后教育的先驱者之一。——译者注
[8]见蒙台梭利著：《蒙台梭利方法》，海尼曼，1912年版，第42页之后。——作者原注
“儿童之家”由蒙台梭利于1907年在罗马贫民区创办。1909年蒙氏写了著名的《蒙台梭利方法》一书。此书实为“儿童之家”教育实践经验的总结。——译者按
[9]当时英国的保育学校不仅招收幼儿，兼有为同类学校培训教师的功 能，故有此说。——译者注塞甘（Siguin，1812—1880），法国医生、心理学家及智力落后教育的先驱者之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