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缦堂日记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毫无疑问是晚清四大日记中影响最广泛、内容最丰富的一部日记,原因在于李慈铭是把日记当成他的传世之作来刻意经营的。《越缦堂日记》有数百万字,涉及面极广,如朝廷政治,友朋应酬;谈经论史,读书札记;评骘人物,快意诋骂;乃至个人荣辱际遇,家道兴衰沉浮,甚或晴雨风雪,天象变异,皆一一笔之于《日记》之中。
咸丰死后,慈禧联合恭亲王奕訢密谋发动一次宫廷政变,以非常手段突击逮捕载垣、肃顺等赞襄政务八大臣。其中肃顺因强烈阻扰慈禧垂帘听政之企图,被后者视为眼中钉,必欲杀之为快。据薛福成《庸庵笔记》所载:“将行刑,肃顺肆口大骂,其悖逆之声,皆为人臣子者所不忍闻。又不肯跪,刽子手以大铁柄敲之,乃跪下,盖两胫已折矣,遂斩之。”薛福成之记或得之于传闻,李慈铭对此事却是亲眼目睹:
是日肃顺弃市,囚车过门,强出观之。肃顺白服,缚甚急,载以无帷小车,亲属无临送者。(《越缦堂日记》1974页,广陵书社,2004年。以下简称《李记》)“白服”是因为咸丰刚死,肃顺所穿的丧服尚未更换便被绑赴刑场;“缚甚急”是五花大绑勒得特别紧;“载以无帷小车”则等同于游街示众,让小民百姓沿途尽情观看。这里仅举一例。实际上,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京城中发生的许多事件,在《越缦堂日记》中皆有或详或略的记载。
李慈铭仕途不得意,故闭户刻苦读书,勤作札记,为常人所难以企及:“夜再阅《巢经巢经说》中考定丧服大功章郑注二条,反复详绎,为最其要略,以小字补书于初七日日记眉端,至二更后,烛再尽而罢。……经学最不易言,《仪礼》尤苦难读。然遇此等疑义,探索之余,涣然冰释,其乐自胜于看他书。今夕续灯,细籀此文,如获异宝;经义悦人,如是如是。”(《越缦堂读书记》793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巢经巢经说》一书是晚清“西南巨儒”郑珍所作,其中“丧服大功章郑注二条”应该是最枯燥无味的古代关于丧服制度的论述,但李竟反复研究,“如获至宝”,并能从中享受到无穷乐趣,感叹“经义悦人,如是如是”。后人从《越缦堂日记》中辑录出许多李氏读书札记,取名为《越缦堂读书记》,内中涉及对经史子集近千种古籍的评论,时有创见。无怪乎当时李慈铭拜见大相国翁同龢时,翁同龢谦虚地坦承:论学问,李慈铭应该是他翁同龢的老师(参阅拙文《礼部侍郎李文田的秘技》,载《人间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
但李慈铭脾气甚大,亦以利口骂人闻名于世。他骂湖广总督张之洞“俭腹高谈,怪文丑札,冀以眩惑一时聋瞽”(《李记》10317页),因为张引诱才子樊增祥进入他的幕府,而樊曾是李的门生。著名书法家赵之谦亦曾受到李慈铭的谩骂:“有妄人赵者,亡赖险诈,素不知书,以从戴望胡澍等游,略知一二目录,谓汉学可以腐鼠也。时窃购奇零小品,以自夸炫。……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矣”(《李记》8552页)。甚至连得王闿运也遭到李的苛评及诋骂:“阅《邹叔绩集》,……遗书前刻楚人王闿运所为传,意求奇崛,而事迹全不分明,支离芜僿,且多费解。此人盛窃时誉,唇吻激扬,好持长短,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亦近日江湖佹客一辈中物也”(《李记》8558页)。李氏在《日记》中还骂过郭嵩焘、马建忠等名人,言辞极为刻薄,在此不一一赘述。
钱锺书虽然夸奖《越缦堂日记》“其书行世者既至五十一册,閟而弗睹者尚有二十一册之众;多文为富,日记之作自来无此大观焉”,但同时也批评李慈铭肆口骂人的不良作风:“李书矜心好诋,妄人俗学,横被先贤。”(见《复堂日记》钱锺书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