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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想盆与蒙太奇
1.7.1 房 间
房 间

天阴,雨湿。

侧卧在床,开窗听雨。看着防护窗外高楼大厦。

困倦。不想出门。

看古老的电视剧打发时光。电话。飞机。温哥华灰沉的冬天。被风吹起的大衣下摆。

挣扎起身,下楼洗漱穿戴。

是去参加她婚礼时的那件衣服。

出国前的夏天,与她拥抱亲吻,眼泪砸进脖子里,滚烫。

走出房间时,并未多想。

取消晚餐。提前到场。

候场漫长。廊厅人潮拥挤,额前渗汗,徘徊往复,烦躁不安。

大门开启。因孤独而获得特权优先进入。

拾阶而上,戴着如面具般森严口罩的男孩站在上方。眉目俊朗,用没有温度的声音机械述说须知。我微笑注视,然后点头。

走过转角,同样戴着口罩的女孩伸出手中一沓扑克牌。随便抽取一张,数字是6。

手握纸牌登上二楼平台。主人站在楼梯口,迎住我,伸手搭到我肩上,压低肩颈,亲近叮嘱。

过分亲近的姿态一瞬勾起在剧组的不快回忆。一时凝滞。很快回神,应和,迈步向前。

主人回头喊住我,将手中之物递回来。

几乎误会他要扣留。伸手拿回,笑着道谢,回身走掉。

希望他能明白简单称谓的话中之意。

我并不需要提醒。

三层楼台,依次逡巡。一切如旧,与之前无异。

布景,道具,灯光,造型。

观析半晌,发觉连台词对白都同上轮一模一样,毫无更改。

顿觉失趣。疲惫感愈增。

泱泱人群挨挨挤挤,来回奔突四肢沉乏。回到主台,挑拣角落的长凳恹恹坐下。

支着下巴,看着不同的男女在面前厮打,追逐,拥抱,再厮打。

百无聊赖。所有的审判讨伐,动荡荒诞,与我无干。

片刻。

白衣男子闯入视线。

原来你在。

倦怠感之一就是误以为今次,你不会来。

虽然无望无求,但还好你在。

你在便好。我已别无所求。

建筑被打造成梦境般的巨型迷宫,光线昏暗,音乐晕眩。缭绕烟雾混杂酒气,似夜店,又似鬼屋,光怪陆离,恍惚诡异。

景深倾斜,光影氤氲。无数楼梯,无数房间,无数追光,无数密道。散落一地的假肢。试剂瓶。婴儿模型。雪白浴缸里血迹斑驳的白球。密道里发出雷声的塑料布。复古电话机。雪花电视机。多媒体投影。紫光灯。手电筒。

所有的一切充斥视野,幽暗里感到脑袋发涨。

黑板上依然保留着许许多多眼睛大的小洞,上方用白字标注着大写字母。凑近去看,才发现每个洞里,都在播放不同区域监视器的实时监控画面,将所有地点正在上演发生的一切,用偷窥尽收眼底。

转身时,并未想到,密密麻麻的监视器中,会不会有楼上,那个昏暗房间。

过程太过漫长。大脑已经选择性遗忘。

只是看着你穿着白衣穿行。在晦暗光影中厮打。舞蹈。奔跑。纠缠。

身体疲累。我只是在角落坐着。任由人群挡在我前面,从许多双腿的间隙中窥视前方所发生的故事。

我看到你跟人打完架,像是泄尽全身气力,颓然地坐到台阶边缘,垂下头,脱掉鞋子。

然后又脱下外套。双手抱头,像要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

片刻后又起身,向前走,再微微回头,余光扫了扫周围,示意附近的人帮你把鞋子衣服拾起。旁边两个围观者顺势照做。

你背对人们,甚至连那两个人的脸都没有看一眼,只是自顾自向前。围观者便跟着你走掉了。

多么随意。多么随机。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在昏暗的光影中,就这么一直坐下去。

不久后,眼前的一切起了波澜。情节开始紧张,矛盾冲突加剧。

无数的争吵,追逃,厮打,冲撞。男男女女不断跳跃,齐齐撞向墙面。男孩与陌生人坐在玻璃柜里,燃起一支烟,任由人群围观。女孩平躺在空中,被众人的双手托举过头,依次绕圈传递,发出哀鸣般的歌声。男孩的头和手脚被烧烤用的锡纸紧紧包裹,被人们抬到高台边缘,重重丢下。女孩的胸前挂着大大的牌子游街,牌子上写着荡妇二字,任由人群不断向她投掷纸团,鸡蛋和唾弃的口水。男孩站在墙板下,衣衫破裂,拿起上方悬挂而下的话筒,对着众人大声广播,从前,那个想要去月亮上生活的小孩的故事。女孩头发凌乱,神志恍惚。两手捧着一个婴儿,抱在怀中。逢人就说,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空气中蒸腾的爱恨情痴,嬉笑怒骂,偏执疯狂。

震耳欲聋的歌词嘶吼着,他们说,女人到了三十,就该滚蛋。可我,偏不。

心里猛然一抽,突然也被音乐榨出汩汩惊慌。

等到了三十,我该怎么办?

俄尔又平静下来。轻抚我的悲观。

有你在,

我什么都不用怕。

时间向晚。故事过半。意识酣透。大脑迷醉。

我还在迷宫前的空地昏昏然坐着。

你突然回来了。

你换了深色外衣。

你走回管道的通风口前。

重复的情节。你再一次与人厮打。

我看着你。坐在原地看你。直到厮打过后,对方离开,留下你。

坐也坐了足够久了,腰椎酸痛。

我站起身来,舒展筋骨,顺势往前迈了两步,站到人群后面,稍微靠近你一些。

你慢慢抬头,一点一点转动头颅,目光逡巡,扫过眼前挨挨挤挤的人群。

下一秒,你看到了我。

你视线停驻,与我四目相对。

吸铁一样对视。

我想,你应该是没有认出我的吧,是吧。

毕竟现在已是夏日。

你的眼神看住我。视线胶着。

你再没有看向其他任何人了。

你叫我过来。

用眼神。

就好像,你一直在等我一样。

我看着你,有些犹豫,不确定地挪步,略微向前。

你紧紧盯住我的眼睛,突然转身出门。

身后的人群一拥而上,紧随其后。我游移不定,脚步发飘,被人群挤得跌跌撞撞,很快被落在众人后面。

你在前方飞速疾走,却不断停住脚步,回身看向我。

我看到你一再回头,脚下才加快一点速度,然而依旧犹疑不定,很快又被人群挤开。

穿过迷宫后的重重密道,弯弯绕绕。一路跌跌撞撞,走走停停。直到正门出口。

你突然猛地停下站定,不再向前。人群顺势一滞,也跟着你停下。

我还走在人群最后,晃晃荡荡。

你转身回头,站着不动。一直不动。

所有人在你身后,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就那么陪你站着。

我慢慢晃过来,穿越人群,走到你身前,也停步站定。

你直直注视我,牢牢看着我。再一次,四目相交。

我于是懂了。

你再次回身,拔腿向前奔跑。

人群呼啦啦随你一同奔跑。

穿越正门,离开大厅,你向左转弯,奔向楼梯。

昏暗的楼梯拐角。

上一次我们的故事,发生在这里。

你走过去,登上楼梯。

人群追随你上楼。我再次被挤到后面。

脚步不再发飘。我慢慢跟着走。

曲折回环,光线昏暗的长梯。上到二楼的中央平台,你再次停驻。

人群跟着停驻。

我慢慢晃上来。在转角处站定,抬头看你。

你突然展开手臂,背对人群,做了一个阻挡的动作,拦住所有人。

然后独自一人,踏上通往顶楼的阶梯。

人群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躁动着停滞,跃跃欲试地观望。更有你的忠实追随者,一早按捺不住,急急往前冲,想要跟住你。

你走到一半,在楼梯中间突然停驻,慢慢回身。

你居高临下,眼波闪烁,站在高处,俯瞰下方的人群。

你的追随者见你转过脸来,以为得到了许可,一个箭步跨出人群,动力十足欲冲上楼梯,朝你狂奔。

我看得出来,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多么想要被你选中带走啊。

很多人都想。

你没有看她。而是低下头,目光直视下面的一个人。

然后伸出手指,探向前方。

你的手指对准我,直直指住我。

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勾起手指。

你的追随者已探出半个身子,看到你伸出手指,陡然一顿,顺着你的手指方向回身看我。

旁边的人群也齐刷刷侧目转身,望向我。

我向前迈步。周边围成一团的人群自发向两侧让开,留出通道让我顺利通行。

我穿过人群。走上楼梯。

人群留在身后。你在前方等着我。

我朝你走过去。跟你一同上楼。并肩走完最后一段楼梯,走到阁楼入口。

你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朝我伸出左手。

我不明就里,痴痴呆呆把左手伸出去。

你握住又松开,看着我的眼睛,继续伸着手。

我再把右手伸过去。

你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双眼。然后牵着我,开始奔跑。

你把我带走了。

你终于把我带走了。

你拉着我,一路向前奔跑。

光影沉沉。人海茫茫。你终于找到我,把我带走了。

接下来再怎么样,我都可以无憾了。

我已经得到安慰。

阁楼我曾来过。我并不太喜欢这里。

天花板低矮,空气压抑。像极了童话蓝胡子里不能打开门的密室。

整个空间几乎没有灯。只有头顶遍布的,由特殊荧光材质搭织的激光阵,在黑暗里微微闪烁一点光芒。人走进去,指甲变成荧光的,看不到皮肤。

你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路奔跑,穿过偌大的空旷房间,穿越重重激光线阵。我跟在身后,看着你的背影。

一直到跑到房间尽头,最里面的激光阵。

层层荧光线,如同最后一道守卫。

线阵之后,是最角落里的,一个小小房间。

在房间门前停下脚步。你注视着我。用眼睛对我说话。

眼神里,全是话。

我点头示意。

得到许可,你才伸手,帮我拨开头顶的激光线,绅士地请我先进。

我弯腰进去,你紧随身后。

你牵着我的手,将我带进阁楼尽头的房间。

把我轻轻推进里面,你紧跟我进入,转身关门,反手落锁。

然后背靠着门板,回身看我。

所有的杂音被隔绝门外。眼前狭窄的世界,只有两人,面面相觑。

你狡黠一笑,直直盯着我。

我迎住你的注视,也微微一笑。

你问我,紧张吗?

我笑了,不紧张。

我环顾四周,借着昏暗的光亮打量房间里的装饰,视网膜一点点适应昏暗,慢慢看清屋内的环境。几平方米的逼仄空间,狭小如同商场更衣室。

你看着我,开口问我。

你渴吗?

我微笑着摇头。

你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回答。紧紧盯着我双眼不放。

我几乎要笑,回看住你,问,你要喝水吗?

我注意到在我身后有个木质的储物架,格层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我想,如果你要喝水,我就帮你倒一杯。

下一秒,你突然靠近,身体猛地向前压过来,一下把我逼到储物架边。

你用身体逼住我,贴在我身前,向前探出手臂,从我背后拿走了杯子。

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再慢慢退回身去。

我看着你。你回身接了一杯水。

倒满水后,你把杯子递给我。

我并不想喝水,但还是没有拒绝你。

我接过杯子,在灼热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你紧盯着我喝水,直直注视我的双眼,慢慢开口。

咱俩以前见过吗?

杯子遮住了我的脸。

我从杯子上方抬起眼睛,笑着看你,摇了摇头。

你的视线过分炽烈黏着,我有些不自在,怕气氛太古怪,吞咽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匆匆咽下水,我伸出手,把杯子递还给你。

你却不接。

我的手端着杯子停在半空。你不动,还是直直注视着我。目光像要把人逼到无处可逃。

我只好收回手,又喝了几口。

你看着我。

含着水,我再一次向你递过杯子。

静默半晌。你慢慢抬手,终于愿意接过杯子。

我的口红在玻璃杯壁印下鲜红痕迹。

你一手把玩着杯子,把杯壁的痕迹慢慢旋转到嘴边,含住。仰头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我看着你咽下水,放下杯子,然后伸手,握着我的胳膊,把我往你身边拉。

你向我靠过身体,转眼,手中就多了一个头戴式耳机。

你把耳机罩在我的头上,不断为我调适耳机最贴合舒服的位置。我想抬手帮你,被你把手攥住,强行放下。

你的双手在我的头发上游走。耳机线杆勾乱我梳得平整的头发,你伸出手,覆盖住我的头,手指来回轻抚,将碎发抹平。

戴好耳机,你为我打开开关,爵士的旋律沿着头顶流淌开来。我仔细听起音乐。

你握在我手臂的双手突然用力,将我一把拉向你。

我任由你大力拉扯,向前靠近。你用力过猛,我的裙子被勾到旁边的什么东西上。我低头查看,你配合我放松力气,很快又再次大力拖拽,将我拽到你的胸前。

你揽着我,靠在水池边,伸出双手。然后一点一点,挽起我的袖子。

今天下雨,气温降低。因为怕冷,我穿了件松垮的外套。

衣料垂坠,袖子总是往下掉。你挽了几次,它还是掉。

挽起左袖掉右袖。挽起右袖掉左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我隐隐想笑,有点看不下去,想伸手帮你,再次被你攥住双手制止。

你攥紧我双手,抬眼,直直瞪我。

我便老实下来,任由你自己忙活。

你一边卷我的袖子,一边近近注视我。脸对着脸,近在咫尺,气息围裹,无可遁形。

我被你逼到几乎不敢抬头看你。然而挽袖的过程太过漫长,我忍不住抬起头看你一眼。

很快又被你的眼神逼到再次低下头去。

许久,袖子终于不再往下掉。你握住我的双手,拖住我手臂放进水池。然后伸手,打开了水龙头。

凉凉的流水倾泻而下,浸湿雪白池内的四只手。

你给我洗手。

掌心紧贴。十指交握。旋转揉搓。

音乐在耳机里流淌。水流沿指缝汩汩而下。湿漉漉的皮肤相贴,手被握在另一只手里来回抚弄。

说不出的暧昧。又隐隐透出悱恻。

一边揉搓双手,你一边靠近,盯住我食指上的戒指,细细端详。然后抬眼看我。

我看回你双眼。

你再次低头去看。待看清了戒指的形状,才慢慢起身。

我很清楚你的忖度。不用担心,分寸很好掌握。

戒指的形状,是颗星星。

是谁送给我的?

是英格兰。

冲了很久的水,你终于停止掌间抚弄,抬手关了水龙头。

然后将手伸向水龙头旁边的泵嘴,挤压出洗手液。

缓慢地,一下一下,一寸一寸,把黏稠的洗手液,慢慢涂抹到我的手上。

熟悉的香味立刻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柠檬味儿的。

这味道我太熟悉。

是我初到不列颠,买回的第一瓶洗手液的味道。

久沉在海马回深处的记忆,只需气味,一秒就能被激活。

太厉害。

这不是洗手液,

这是英格兰。

你,用英格兰,给我洗手。

我已成年。

可你却像给婴儿洗手一般,给我洗手。

你的双手包裹住我的双手,肌肤相贴,手指交叠,来回揉擦,慢慢磨蹭。黏黏的洗手液在掌心指缝间拉出丝来,缠绕住相扣的十指。配着黏腻的动作,倒透出一股谴绻的味道。

你的身体在后面紧靠着我,从身后伸出的双臂紧拥着我。

大概将眼前的景象换成泥陶拉坯,也不会突兀。

谁是人。谁是鬼。

谁是真实。谁是幻梦。

四手紧握。十指交缠。里外揉弄。上下磨蹭。

每个动作在香气甜腻的泡沫中若隐若现。再被旋律蒸腾发酵。

道不尽的情色。

只可意会吧。

我不敢抬头直视镜中的自己。于是抬起脸看你一眼。

你感受到我的目光,迎住我的视线,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也笑,收回目光,看回池内纠缠交叠的四只手。

漫长的揉擦之后,你再次打开水龙头,将我的手带到水下冲洗。

而从头到尾,你的目光都不落在手上,只顾盯着我的脸。

炙热到我动弹不得。

我要给你换个昵称,盯脸狂魔。

终于,终于,你洗净了所有泡沫,抬起湿漉漉的手,关掉水龙头。

然后又大力拽着湿漉漉的我,带向自己身前。

洗完手才发现,这房间里,有洗手池,有水龙头,有洗手液,

唯独没有毛巾。

盯脸狂魔一边盯脸,一边用两只湿淋淋的手,攥住我同样湿淋淋的两只手腕,一下一下,慢慢将我的手压向自己的胸膛。

一再压向,却不挨上。

我反应过来,怕弄湿你,下意识往回缩手。

你继续拉。我继续躲。

来来回回。拉拉扯扯。

放慢动作,活脱脱打了个太极云手。

我忍不住低声开口,衣服会湿的。

话音未落,双手被猛然一压,紧紧贴上你的胸膛。

我手上的水渍,还是弄湿了你的上衣。湿漉的手印清晰可见。

原来擦手毛巾,是你的身体。

你湿淋的双手,握紧我湿淋的双手。抓着我手沿着你的胸膛,一路向上。

你用我的手,抚过你的身体。

由胸口起始,

双肩,脖颈,面颊。

面颊,脖颈,双肩,

然后回到胸膛。

再一路向下。

流连于腹肌。

反复逡巡游弋。

再回到胸膛。

水珠从肌肤上滚落。

你一边紧紧引导着我的双手在你身上游移,一边在耳边呼吸沉重,眼神滚烫。

而我不为所动。

我想你大概觉得奇怪。

一定没有人能抗拒你。

我知道。真的。

你诱人犯罪。

他们全都这样说。

其实我也不能。

可是我很冷静。

我能对一切保持清醒。

就是因为这份可怕的清醒,让我已经渐渐不再适应活着。

我用眼神对你回以微笑。

你不甘心。湿乎乎的气息笼罩耳边,更加攥紧我的手,再来一遍。

你引导我的双手,再一次抚摸你的身体。手上力度加大,眼神开始急切,呼吸更加粗重。

好了好了,我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你腹肌的形状了。巧克力腹肌,很帅很帅。

真的不要再继续压了,我都快要绷不住,要笑场了。

我是很想夸赞你的。可是这种时刻说出口,也太奇怪了吧。

许久。惹火的动作终于缓下来。你慢慢松开我手,抬起手来,为我摘下耳机。

然后顺势抓住我的双臂,从你胸前移向后背。握着我的手,环住你的腰背。

我顺从照做。想着最火辣的部分终于过去,可以喘口气。

紧接着你的胯就贴了上来。

腰肢劲力。

今天下雨,气温降低。因为怕冷,我穿了件松垮的外套。

我的外套扣子,并没有系上。

你的手如蛇一般灵活钻入,手背轻轻拱开衣襟。手臂长驱直入,伸进衣里,穿梭肋骨,滑落腰际。

你双臂,终于将我紧紧抱拥。

上身紧抱。下身紧靠。你轻轻按下我的头,使我依偎在你的肩头。

光线昏暗,视线受阻,看不到从什么地方,你又按下第二个音响开关,

柔和蓝调淌泻一屋,充斥房间。

旋律舒缓。身体放松。我像个布偶任你摆布。听凭你拉起手臂,搂紧腰肢,腿脚互盘,浸在热烘烘的拥抱里,贴身贴面,跳一支舞。

你紧抱我,晃悠悠带着我,拉展手臂,一步拖一步。旋转,摆荡,游移,摇曳,足尖划出慵懒的弧度。

我好后悔,脚上没有穿双人字拖。可惜你也未着花衬衫。

不然,我们或许可以假扮宝荣同耀辉的。你说呢?

你抱着我。搂紧我跳舞。嘴唇在耳边,低声呢喃。气息湿热,声音很慢,很慢。

我们,真的没有见过吗?

你边舞边说。

我笑了。没有。

呼吸喷洒在耳后。

你说,可是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说,是吗?

你说,也许,在同一架航班上。

我说,也许,我经常飞来飞去的。

你说,也许,在一扇旋转门擦肩而过。

我说,也许。

你说,也许,在同一辆末班地铁上。

我说,也许。

你说,也许,在梦里。

我说,嗯。

你突然伸手,紧紧扳住我的肩。

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眼前一阵眩晕。

我的后背猛地撞上墙壁。

然后整个人陷进你的怀里。

你逼近我,箍住我,我陷在怀抱中微微挣扎。以为身后会被撞开一扇新的门,我惊慌回头张望。

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墙壁。

我回过头来,看着你近在咫尺的脸。

你将双臂撑在墙上,将我困好在你身前。然后再次靠近,点起眼神烧我。

我看着你,微微一笑。

脸与脸已是零距。

你的温热扫过我的眼睛,手指将我的头发拨到耳后,靠近耳边,低沉开口。

把眼睛闭上。

我迎住你的注视,看了你一眼,

然后照做。

合拢眼帘,将眼前一切景象遮挡在视线之外。全世界的形象,只尽数化为眼皮上的一点模糊光感。

我想以此表达对你的信任。你却突然静默。

安静许久。我牢牢闭眼,默默等待。

又半晌,你终于闷闷开口,

不许睁开。

我听着,突然有点想笑。还是含住笑,点点头。

我听见开关的咔嗒声。

音乐停了。

灯光彻底熄灭。

趁我闭眼的时间里,你把它们都关了。

瞬息间,世界一团漆黑。世界一片安静。

静到只能听到你和我的呼吸声,以及门外人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交谈低语的窃窃声,以及外厅远远传来的,令人眩晕的背景乐声。

与世隔绝的幽闭角落。透光的窗。落锁的门。与来来往往的人潮一门之隔。

封闭的天地,窒息的空气,我和你。

眼皮感到光源消失。一片黑暗。我于是想起了另一个故事里的片段。

也是夜晚。也是房间。

从前有个年轻人,他每天做梦。可是最后,梦的王国把他开除了。

所以接下来,会给我准备蛋糕吗?

礼物呢,也是带着新鲜皮子味儿的钱包吗?

蜡烛亮起的时候,我该吹灭吗?

你可知道,我已经是个不敢许愿,也没有什么愿望的人了。

你可以帮我吹,替我许愿吗?

胡思乱想中,我犹疑着,慢慢想要睁开眼。

就在我准备睁眼的瞬间,

你欺身而上。

绮靡。

迷幻。

缠绵。

不可描述。

维度倾斜。时空静止。

黑暗中我想,铃声快要响起了吧。

像学生时代,最不愿上课,

而课间总要结束。

安静许久。你抱着我,头靠在我肩,长长吁一口气。

你轻轻开口问我,

今天几号了?

我想了想,缓缓开口,不记得了。

你慢慢地说,今天,是六月十四日。

我说,嗯。

你说,我希望你会因为我,而记住今天。

我说,好。

你说,希望你今夜的梦里,会有我。

我张口,却结舌。发不出声,讲不出话来。

你慢慢松开怀抱,缓缓直起身来。

我睁开双眼,看见黑暗中,近在咫尺的你的脸。

你近近凝视我的眼睛。然后探身向前。

你抬手捧住我脸,亲了亲我的额头。

你一点一点松开我,脚步轻轻后退。身体后退时,你的眼睛依然直直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看着我,四目相对。一步一步,倒退着,向门口走去。

我靠在墙边,也直直看着你。

我看你一步步向后退去,不知怎的,我突然下意识朝你伸出手。

你立刻停顿脚步,伸回手臂一把牵住我的手。

你握紧我的手。掌心相贴,手指相交。轻轻摩挲,依依相连。

再随你步步走远,变成拉扯。然后寸寸滑过,慢慢松开。

门打开,外面的光线透进来。

你站在门口。站在光线中。

最后再回头,深深看我一眼。

然后出去。

这一眼,是谴绻悱恻,是极尽温柔。

一眼足够。

你出去片刻,我才收拾好自己,开门走出房间。

穿越激光阵,走向楼梯。不知为何,沿途人员都齐齐看我。我被纷纷投来的怪异眼神弄得极不自在。

奔去洗手间照镜子,发现头发乱了。

只怪耳机弄坏我今日发型。

从阁楼下来,人群已全部消散,空荡一片。才明白过来已超过时间。

我独自弯弯绕绕,回到大厅。

大厅内,人群已被全部集中到台上,仰首看着上方如空中楼阁的座席,全部集结的男女。

因为回来太晚,台上早已人满为患,没有我可容身的位置。我便走到人群后面,站在远处。

我在后面,仰起脸,望向座席,看向你。

你坐在男男女女之间,第一排,正中央。保持身体笔直,头颈不动,正对前方,面无表情。

只轻轻将眼帘垂下,不着痕迹,目光轻落,望向我。

隔着人潮涌动,与我默然对视。

心中一片宁静。

梦的坐标。时间与人的横纵轴。十分之一。一百一十九分之一。

谢谢你,给予了我。选择了我。

红酒冒起白烟。

你坐在最中央,一遍遍重复机械动作,传递酒杯。如坏掉的机器,偏执的疯子。

他们说得没错。你太诱惑,很容易会掉下去。

好在我不用掉,我已经坐好了。

舞蹈破碎。音乐迷幻。

天使可怕,爱情毒药。

对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对不起今天没有听你的话,提前喝一点酒。

不过你已经为我补上了。你的酒,味道更好。

还有就是,旭仔和苏丽珍看手表的那天,日期的数字,与我们的数字,正好相反。

后来,你又在人群中看到我。你向我走来,伸出手,握紧我的手心。我手链上的珐琅,碰到你的手背。

后来,你躺在二楼的床上。看到我,然后起身,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对你笑笑,转过脸去。

后来,你又在人群中看到我。一路引领我到房间门口,在人群中,你向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后来,我站在你身后,旋即离开。下楼的时候,我感觉到你跟了过来。我的余光,瞥见了你的白色衣角。你一路跟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

后来,在拥挤嘈杂的人池。我想躲清静,便拨开一个挡路者,寻路出去。路人让开,露出身后的人,竟是你。

你正向这边走过来,直直注视我的眼睛,在对视中与我错肩。而后又转身走了回来,站到我的身边。

我挪步去你身后。看着你背影。又看你走到前方,站在人群中,仰起头围观台上奔跑跳跃的人们。泪盈于睫。

后来,我再次踏上通往阁楼的楼梯。你站在楼梯尽头,站在人群前,低头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垂下眼睛低下头,慢慢向上走。还没走近,便看到你远远伸出的手映入眼帘。我于是伸出手去。你将我再度握紧。

我终究没有看向你的眼睛。

后来,当所有的谜底都揭晓,我才明白,彼此的关系。

冥冥之中,基于这样的关系,我已经不自知地,做出了最符合命运的选择。

我想起曾有一刻,我靠在楼梯间,看着你和一个女孩的虐恋。

你一再虐待折磨她,她不堪忍受,起身逃跑。经过身边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走。我没有再回头,任由她抓着我,一路向前奔跑。

她带我上楼。弯弯绕绕。黑暗的阁楼里,在梳妆台前坐下。她趴在镜前,与我四目相对,说了很多的话。

她向我求救。

她问我知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一个爱人。

她让我为她涂上口红。她用白布条蒙住我的眼睛。她握紧我的手数着数字带我走下楼梯。她举起我的手站在窗前让我为她画出一个人的样子。她把我带进密室将我推进浴缸。她抱来一个婴儿放在我的身上。她堆砌血迹斑驳的白球把躺在浴缸里的我埋起。她趴在我的耳边对我低声呢喃一句耳语。

我终于知道,原来她向我求助,是为了她的爱人。

那个她深爱着的,却一再虐待她,抛弃她,与别人出轨的,她的爱人。

那个人,是你。

她为了留住你,而求助于我。

她不知道的是,你跟我。

后知后觉。剥丝抽茧。待抽身清醒,才看透。

我做了一个自己的梦。我也闯进了别人的梦里。

你变出了我的故事。我化作了你的秘密。

梦,是唯一的现实,你,是这个梦的一部分。

若虚若实,或梦或醒,亦真亦幻,不必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