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把人变成了驴子——《驴得水》影评
进影院之前,瞥见了门口海报上的一行字:讲个笑话,你可别哭。
笑话没笑几声。哭也没有眼泪。走出影院时,便是一副哭笑不得、欲哭无泪的样子。
一部电影,若有一场戏、一个镜头、一帧画面,能叫人足够难忘,就算没有白忙。
之于《驴得水》,也算沾边儿。
影片内容对于看过电影的人无须赘述,一言以蔽之就是一群乡村教师将一头驴虚报成老师冒领薪水所引发的闹剧。而其中最为深刻的一幕,便是在情节高潮处,校长孙恒海被堵住口舌绑在驴棚里,形容扭曲打滚挣扎,发出一阵阵含混不清、似驴嘶鸣的哀号。
驴变成人。人变成驴。
水为生命,水为欲望。驴打了水,失了命。人迷了欲,断了魂。
变形母题的寓言式文化流变
世间生灵,都是大自然豢养的小动物。驴如此,人类亦然。
人和驴的关系在很多文学作品里有所描述。人们自儿童时期就开始接受这种概念,而这故事横贯东方与西方。意大利童话《木偶奇遇记》里,匹诺曹说谎后受到惩罚变成一头驴子。中国太平广记《板桥三娘子》中,三娘子将人变成驴,而后自己又被别人变成驴子。罗马神怪文学《金驴记》中,主人公因为误用巫药而由人变驴。英国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里的织工被精灵变成驴子。中国当代作家王小波小说《这是真的》里,主人公老赵也因贪婪好色变成了驴。阿拉伯作品《一千零一夜》和印度古代童话中也都曾提及人变驴的故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人变驴”的故事在东西方文学史上都有迹可循,这种相似的故事情节在电影《驴得水》中也得到了印证与重现。“人变驴”的变形母题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亦随影片中“人变驴”这一滑稽影像和啁哳声响化作利剑,扎进眼睛,刺进耳朵,戳进心头。
驴被当成人,人复化作驴。荒诞不经又真实可信。魔幻现实主义叫人分不清身处何地。
说到底,影片还是情节植根于现实主义,并不魔幻。一切由“驴变成人”开始,直至“人变成驴”才结束这一轮回。
若将时代隐去,具名隐去,琐事隐去,最后剩下的所有发问只将指向一个谜题:
到底是什么,把人变成了驴子?
人与动物之间的变形母题,千百年来与神学和宗教不无紧密关系。在东方语境下,变形故事以与佛教的关联尤甚。按照佛教“六道轮回”的理论,善业是清净法,不善业是染污法,以善恶诸业为因,能招致善恶不同的果报,是为业果。世俗万法,依业而生,依业流转。所以,众生行善则得善报,行恶则得恶报,又在新的生命活动中造作新的身、语、意业,招致新的果报,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恶鬼道、地狱的六道中循环往复,即轮回。
而在《驴得水》的世界中,从驴到人、又从人到驴的这一轮回,其中的因果业报,又是如何。
从心而活、热爱自由、风情万种、单纯可爱的唯一女老师张一曼,为救学校,与铁匠睡觉。为救学校,将铁匠辱骂。为救学校,被剪去一头秀丽长发。最后发疯发癫,举枪自杀。

性格耿直、脾气火暴的男老师周铁男,为修教室带头捐款,不畏威胁说出真相,又在一声枪响后软了膝盖哭号着跪地讨饶,在一曼险遭强暴时沉默着蜷于墙角。最后留在学校,继续教书育人。

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者男老师裴魁山,求爱一曼遭到拒绝而怀恨在心,对其进行恶意的羞辱报复。强硬拒绝修建教室的计划,坚决要求平分拨款中饱私囊。最后和周铁男一样,留在学校,继续教书育人。

无知朴实的莽汉式铁匠,在一曼的温柔乡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一曼的谩骂声中关闭了心世界的小窗,穿起貂衣,撕破脸皮,摧毁一曼,背叛发妻。

而这一切事件的起因,想出了将驴变成人的办法的校长,最后送走了女儿,保住了学校,招来了新生,坐稳了校长之座。

谁为善?谁作恶?谁造业?谁报果?
神话世界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处于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没有固定形态。各种神灵鬼怪、花鸟鱼虫都可以面目全非,都可以令人在顷刻间刮目相看。不仅物与物之间不存在固定的界限,人的心灵与万事万物之间更没有固定的界限,一切事物之间以及心灵、语言与物质之间都存在着因果关系和互相变化的可能性。西方的人驴变形故事正是受到这种不受限制、漫无边际的联系影响,得以产生与繁衍。
在此片中,对照人物的命运,亦是相似。
社会意识形态再生产的人文批判
艺术反映存在,反映生活的整体性。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生活具有社会性,人的社会生活具有意识形态性。电影生产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生产。一般意识形态保证着电影生产,电影生产再生产着一般意识形态。此种相互再生产的关系,形成包含在电影意识形态之中的“关于电影的意识形态”,对电影的功能、价值和意义所做的意识形态料断即为判断者的认识。对于懂电影的人而言,诸如此类的枯理毋庸赘言。
这部关于人与驴的影片中,政治、历史、法律、伦理……所有人类社会的活跃项在历史过程中的相互作用过程及倾向性,作为意识形态再生产的内涵,在故事中淋漓尽致。在此语境下,片中的每个人物都很好地承担了自己的那份责任,以己为棋,忠实完成了时代背景历史环境中的纪实博弈,放之当代,亦触人心弦,唤人思考,遥相呼应并实践着位于时代两端的意识形态再生产效应。
影片的人物群像,是一群乡村教师。师者,德之大也,传道授业解惑也。
这里有一群老师,这里有一群应当道德高尚的人,这里却还有一个骗局。
这里有一群老师,这里有一所学校,这里却从未出现过一个学生。
有师而无徙,有师而无德。
更有比老师更高级别的,声称英国留学回来却压根听不懂一句日常英语的教育局特派员。
师者系统的伦理纲常与时代历史活跃项发生碰撞,产生特殊的化学反应,于是衍生出奇异闹剧,衍生出一群在生存和人性面前的伪知识分子。
出挑打眼的女主角,片中唯一一名女教师张一曼,是自由灵魂的载体,是鲜艳明媚的女性,是业务优秀的教员,集人性、女性、德行于一身,具有极高的解读性。然而在文本中,她的自由,是时代背景下无政府主义的无用自由;她的女人味,直接导致男权社会中的荡妇羞辱;她的师德,被当权者的淫威轰炸得一干二净。
全片中唯一真正关爱一曼、保护一曼的校长,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怀有满腔治学育人的雄心壮志,亦在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博弈中鳞伤畸变,从根本上导致闹剧的发生。为了钱,虚构欺骗;又迫于政治强权的压迫,亲手剪去了一曼的头发,导致她崩溃疯癫。也是校长本人,提出以驴充人的办法,最终又是他本人身体力行地躺在驴棚中打滚嘶鸣,形状如驴。
什么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什么浪漫自由的人格、知识分子的脾气,最终都败给了现实和强权。
甚至相对置身事外的、无辜天真的校长女儿孙佳,依然要被迫为伦理、为政治做出牺牲,嫁给仍未脱昧的铁匠。甚至连一条不是人的生命,那头勤勤恳恳拉水的驴子“得水”,都被豢养者亲手献上桌席,成为政治角色的盘中餐。
驴,属马科,而终究不是马。人,生而无教,文而不化,亦终究难成为人。在人变成驴子的过程中,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再生产,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嗟叹唏嘘。
这部影片的定位,是一部喜剧。而对喜剧的定位中,有一种解释,是所有的喜剧里都包裹着悲剧的内核。喜剧也好悲剧也罢,所有的隳突离奇,都有着社会意识形态再生产的浓墨重彩。
是历史?是政治?是经济?是人伦?
当局者迷。旁观者是不是清,也难以断论。
戏剧范式向电影范式的艺术生态转型失衡
平心而论,作为一部电影,《驴得水》并不完美,在许多方面缺陷明显。
脱胎于话剧的创作本体在电影化的视听语言上功夫下得极为不足,蒙太奇思维难以得到充分彰显,分镜头处理平平无奇,场面调度因循守旧,几乎还是沿袭话剧的舞台调度。电影的标识性符号几乎没有得到展露,电影的造型表意叙事美学价值难以捕捉。全片的场景如驴棚、教室、野外、礼堂……尽数缺失电影化的加持,戏剧舞台上的写意场景不需要摄影机也完全可以毫不违和做到这一点,形式上可以判定就是舞台剧的复刻与照搬。
电影语言如此,电影表演同样难逃此劫。话剧出身的演员们虽然演技扎实,终究因为过重的话剧痕迹导致用力过猛的糊烂味儿,原本富含哲理的台词也变成了矫揉的生硬说教。第四面墙内夸张强硬的形体动作和台词展示在大屏幕上太过饱和以至溢出,戏剧和电影的分野从最直观的因素——演员的身上便已丧失了清晰度和分辨率。
剧场如教堂,影院如卖场,坐在电影院里看一场话剧,确实不知是占便宜还是吃亏。
电影的戏剧化叙事也并未与电影气质良好结合,而是完全沿袭了戏剧本体叙事质感,情景尖锐化的节奏失控令人猝不及防,线性结构布局不当造成先松后紧的失衡感。前半部刻意挠人发笑,平均每分钟一个屎尿屁开黄腔的荤段子令人尴尬莫名,搬用现实生活中创作者的口头禅诸如“睡服”此类玩弄低级文字游戏的梗更是让人不禁蹙额。
喜剧不一定要多么阳春白雪,但是只有烂俗下流也绝不是喜剧。
随着剧情推进,后半部的规定情境尖锐化又起伏转折得过于突兀仓促,人物命运转折简单粗暴,矛盾冲突来得太快让人不明就里。对主题意义的过分热衷直接导致传递方式的合理性大打折扣:乌黑亮丽的秀发作为女主角张一曼的标识道具只在影片前半部被剪下一绺赠予铁匠时有过表现,到影片后半部因为头发被剪下而直接导致的疯癫,在标识道具的表意功用上处理得非常淡薄,间接影响了人物命运的节奏失衡,令观者莫名。
人物群像的展示也因个体塑造不足和逻辑链接断层而呈现混沌之态。承受过太多流言蜚语依然总是笑盈盈地,自由洒脱独立如斯的张一曼,仅仅因为一剪子下去剪了头发,就精神失常崩溃发疯;曾经并不嫌弃一曼并对其深情款款的裴魁山仅仅因为一曼“睡服”铁匠就性情大变彻底黑化,对其进行极为恶毒的荡妇羞辱;原本朴实无华老实淳朴的铁匠,仅仅因为一夜情就不知所起地爱上一曼,又因为一曼一句违心谩骂而同样反转黑化,燃烧着复仇的熊熊怒火羞辱毁灭新生的“真爱”……
诚然,小知识分子或者伪知识分子,愚民盲流下里巴人的本质属性、真正面目,需要这样的桥段来凸显及展现,但是在交代的过程中,连普通观众都能明显察觉出的动机不足、动程刻意、动果生硬的单薄叙事,足以证明,这部影片在叙事结构上的盘子终究做小了些,并不足以盛下思想主题这一大碗饭。
脱离电影本体论,从电影产业视角观之,影片同样有不足之处。电影与生俱来的铜臭味决定了电影离不开商业的催发。作为开心麻花团队的第二部电影作品,比起《夏洛特烦恼》,《驴得水》在营销宣传上似乎更多倚靠“自来水”的口碑扩散,上映一周多并未见片方投入声势宏大的宣传力度,更多在借势之前成功作品的余热。映后反应更是褒贬不一。综合看来,去掉一个最高分和最低分,要给这部作品打分贴签,倒真不是件痛快事。
是好是坏,众说纷纭。一家之言,权且听之置之。
只是除却影片,之于笔者,观影的过程,同样有难忘之处。
观影过程原本顺顺畅畅,一如既往,坐在黑暗里窥伺着他人生活做场梦罢了。没想到影片还有最后五分钟结束时,放映设备突然发生故障。
放映员几次调试未果,干脆关掉了机器重启。
于是在等待机器重启的时间里,一影厅的人就那么呆呆坐着,看着黑漆漆的大银幕,安安静静,发呆放空。
机器坏掉之前的情节,刚好看到了疯癫后的一曼,爬在教堂的地面上,在众人混乱奔跑的腿脚之间,捡起了那把手枪。
机器终于还是重启了。影片得以完整放映。
后来想想,如果最后放映设备还是没有修好,最终没能看到结局一幕,没有听见那声枪响,心里的这个喜剧,会不会圆满一点。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