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茜

汤姆很快就熟悉了新的生活环境，他干什么活都非常有效率。

汤姆是个有才能的人，这一点雷格里心里也非常清楚，所以他把汤姆列为一等黑奴，尽管他心底深处并不喜欢汤姆，因为汤姆总是对其他黑奴流露出关心和同情。雷格里本来打算把汤姆训练成监工，以便自己短期出门时，把庄园上的事托付给他。但是监工必须具备心狠手辣这个条件，而汤姆的本性却恰恰相反。因此，他盘算着如何把汤姆训练成一个狠毒的人。

一天早晨，汤姆在棉花地里惊讶地发现一个叫凯茜的女子，她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端庄典雅，看样子年龄不到40岁。她那阴郁的眼神流露着痛苦，却又带着一种高傲冷漠、目空一切的神情，这实在令人不解。

她从人群中走过时，汤姆听到旁边的黑奴在议论纷纷。

“到头来她还是落到这个地步，我太高兴了！”一个黑奴在一旁幸灾乐祸。

“哈哈，”另一个黑奴笑道，“让她也尝尝摘棉花的滋味！”

“我们等着看她怎么干活吧！”

另一个黑奴说：“要是能看到她趴在地下挨打才好呢！”

凯茜对这些冷嘲热讽毫不理睬，依旧走她的路，脸上仍然带着那种目空一切的表情。她心灵手巧，干起活来十分敏捷，摘起棉花来又快又干净。

同一天有一段时间，汤姆挨着那个和他同一批被买回来的女子露茜干活。他注意到她全身发抖，几乎要晕倒，便在替她祷告的同时，把自己的棉花抓了几把塞到她的篮子里。

“哎呀，不行！”露茜惊恐地说，“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这时候，山宝走过来扬起鞭子，用凶狠而尖厉的声调说：“怎么回事，露茜？”说着，他就抬起沉重的牛皮靴子踢了露茜一脚，同时朝汤姆的脸上抽了一鞭子。

汤姆没有吱声，然而，露茜却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我有办法叫她醒过来！”山宝狰狞地笑着，从外衣上取下一枚别针，对准她的脑袋刺进去，露茜呻吟了一声，慌乱地爬起来，继续拼命地摘棉花。

“对，就这么干，”山宝说，“不然，今天晚上你可就活不成了！”他说完扬长而去。

汤姆不顾自己的安危，走过去把自己的棉花都塞进露茜的篮子里。

“哎呀，千万别这样！你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付你。”露茜推辞着。

“我不怕。”汤姆说完，快速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地方，”那个叫凯茜的女子走到汤姆身边说，并把一大把棉花塞进他的空篮子里，“不然的话，你决不会那样做。你只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愿上帝保佑，太太！”汤姆不假思索地说道。

凯茜愤愤不平地说：“上帝从来不光临这个地方。”接着，她又敏捷地向前摘她的棉花。

可是，凯茜的行动早已被山宝看见了，他扬起鞭子向她走过来。本来他想教训凯茜，却被她那双愤怒的眼神吓住了，不由得胆怯地走开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那一大群精疲力竭的黑奴才把篮子顶在头上，朝过秤和堆棉花的屋子走去。雷格里正在那里跟两个监工说话。

山宝说：“那个叫汤姆的家伙真是捣乱，他老往露茜篮子里塞棉花。要是老爷不留神的话，这家伙早晚会煽动黑奴，说你虐待了他们！”

“这个老家伙！”雷格里骂道，“我得治治他！”两个黑工头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狞笑着。

“对，还有露茜，她不听老爷的话，老爷叫她跟我，她偏不肯跟我，完全是汤姆在给她撑腰。”

“是吗？那好，我就让汤姆来揍她一顿。这对他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还有，老爷，汤姆和凯茜小姐两人串通一气，填满了露茜的篮子。”

雷格里恶狠狠地说：“今天我亲自过秤！”

疲惫不堪的黑奴们慢慢地走进过秤间，硬着头皮把篮子交上去过秤。雷格里把每个人的分量记在一块石板上，石板的另一边列着黑奴的名单。

“怎么，你这个懒鬼，”当露茜把满满一篮棉花递上去时，雷格里连看都不看就说，“又不够分量了，站到一边去，过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汤姆，你过来，”雷格里一边喊道，一边向汤姆指着露茜，“我跟你说过，我把你买来不是叫你干粗活的。我打算提拔提拔你，把你训练成一个监工。今儿晚上你就开始练练吧。现在，你拿起鞭子把她给我揍一顿。你见得不少了，应该知道怎么揍人！”

“对不起，老爷，”汤姆说，“请老爷别叫我干这个。我从来没有干过，也不能这么干！”

“等我好好收拾你一顿，你就会干了！”说着，雷格里举起皮鞭，朝汤姆的脸上狠狠抽了一下。紧接着，鞭子像雨点般落到汤姆头上。

“哼！”雷格里停下来缓口气说，“现在你还说不干吗？”

“是的，老爷，”汤姆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擦去脸上的鲜血，“我愿意一天到晚地干活，打人这种事违背了基督教义，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汤姆说话一向温顺、柔和，态度也很恭敬，因此，雷格里总以为他是个懦弱而易于屈服的人。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大为惊讶。

露茜合起手来叫了一声：“上帝啊！”其余的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雷格里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所措。最后他咆哮起来：“什么！我吩咐你做的事，你居然敢说‘不’！山宝，昆宝，把他拉出去，给我狠狠教训一顿！叫他一个月都起不来！”

那两个高大的黑人一把抓住汤姆，脸上流露出魔鬼般的狂喜神色。他们把汤姆从屋子里拖了出去，露茜吓得失声大叫，屋子里的人也都惊恐地骚动起来。

山宝和昆宝把汤姆痛打了一顿，然后拖进一个破旧的轧棉机房里。此时已经是深夜，汤姆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还流着血，嘴里不住地在低声呻吟着。屋子里堆满了破旧的机器零件，潮湿污浊的空气中，蚊子肆意地叮咬着汤姆，使他的伤口不断恶化。加上挨打后火燎般的焦渴，汤姆肉体上的痛楚难以名状。

在痛苦中祷告着的汤姆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他微微睁开双眼，看见了凯茜小姐。她放下一盏明亮的马灯，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扶起汤姆，汤姆一连喝了好几杯。

“尽量喝吧，可怜的人啊！”

“谢谢你，太太。”

“你不要叫我太太，我跟你一样，是苦命的奴隶！”她辛酸地说着，吃力地把汤姆挪到草席上，然后又给他清洗伤口，敷上一些药物。经过她的一番照料，汤姆感觉好一些了。

“苦命的朋友，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要知道，你是在魔鬼的掌心里，就算你有勇气，有道理，又有什么用呢？要想活命，你还是得向他屈服呀！”

“上帝！上帝啊！”他呻吟着，“我怎么能屈服呢？”

“上帝能帮我们什么？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五年，人和灵魂都被他狠狠地践踏在脚下。我想反抗，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没有人能逃出他的魔掌！我跟他同居了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他！现在，他又找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据说那可怜的姑娘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她还把《圣经》带来了呢。真是太可笑了！”凯西小姐悲怆地笑了起来，那阴森可怕的怪笑声在那间破屋里不停地回荡。

沉默了片刻，汤姆用微弱的声音说：“太太，我看见他们把我的上衣扔在屋角里，我的《圣经》还在那件衣服的口袋里，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好吗？”

凯茜过去把《圣经》拿了过来。汤姆翻开一章，说道：“请太太给我读一下这段话，好吗？”

凯茜带着冷淡和高傲的神气，高声朗诵起来，当她念到“天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这句感人肺腑的话语时，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

“上帝啊！请保护我的灵魂，不要让它屈服！”汤姆激动地流下泪来。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你会被他们折磨死的！”

“我宁愿去死，也不会违背我的信仰！”

“是啊，也许你说得对！”她喃喃地说，“你还有信仰，所以你还能坚持下去。而那些已经屈服的人，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了！就拿我来说吧，我现在的模样，连我自己都怨恨自己。你看我现在，唉！我小时候是在优裕的环境里长大的，我还记得自己常常在大院子里快乐地玩耍。后来我进了一所修道院，在那里学音乐、法文、刺绣等科目。我十四岁那年，父亲突然得重病去世了，他走得太匆忙，我和母亲还没获得自由，便被清算进资产中抵债。

“父亲出殡后的第二天，有一位绅士随律师来找到我们，他说他爱慕我很久了，花两千块钱把我买了下来。他对我很好，我也很爱他。但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地位，不能和我结婚，而我心甘情愿地照顾他整整七年。后来，我们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儿子取名小亨利，跟他父亲的名字一样，女儿叫作小爱丽丝，长得非常漂亮。那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表哥巴特勒来找我们，并给我们家带来了灾难。他常常带亨利深更半夜在外面游荡，让他染上恶习，并欠下了一大笔债。后来，他还给亨利介绍了一个女人，逼迫亨利和她结婚。亨利为了还债，只好答应和那个女人结婚，把我和两个孩子卖给了巴特勒。直到那时候，我们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巴特勒的阴谋，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亨利离开后，我伤心欲绝地昏了过去。醒来后，巴特勒利用两个孩子威胁我，我不得不服从他。可是后来他还是把我的孩子卖掉了……

“有一次，我在街上亲眼看到小亨利被人鞭打，我哀求巴特勒救救我的孩子，他不但不帮忙，还嘲笑说黑奴的孩子就应该被虐待。当时我怒不可遏，立即抓过桌上的刀向他扑过去，接着，我眼前一团漆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好几天，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漂亮房间里。有一个黑人老婆婆在侍候我，还有一个医生给我治病。后来我才知道，巴特勒之所以让他们对我精心照料，目的是要把我卖出去。

“那时我希望自己一病不起，这样他就不能得逞了。可是，事与愿违，我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之后，他们每天要我梳妆打扮，并带一些绅士模样的人来看我。我每天都愁眉苦脸的，所以没有人想要买我。有一天，来了一位叫斯蒂华的绅士，他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非常同情我。有好几次他都是单独一个人来看我，劝我把心事告诉他。最后，他把我买了下来，还答应我尽量设法去寻找我的两个孩子，把他们赎回来。

“他找到小亨利待的那家旅馆，人家告诉他，那孩子已经被卖给珍珠河的一个庄园主了。后来，他找到了我的女儿，说愿意出高价把她赎回来，可是人家又不肯卖。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两个孩子的消息了。斯蒂华待我很好。他有一个漂亮的庄园，不到一年，我生了一个儿子。唉，那孩子呀！我多么爱他呀！那小家伙多么像我的小亨利啊！可是，我早已拿定主意，是的，拿定了主意，我决不愿再让我的孩子长大成人，我再也不想看到我的孩子被卖掉了！于是，我狠下心给他灌了毒药，然后抱着他哄他入睡……他就这样在睡梦中死掉了……别人都以为我是弄错了才给他吃了毒药。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后悔过。之后不久，斯蒂华不幸得霍乱去世了……我又被卖掉了，后来，我就被这个坏蛋带到了这里。”

凯茜眼里时而愤怒，时而悲伤，她说完自己的遭遇后，缓缓地站起身来。汤姆一直凝望着凯茜，听到她悲惨的身世后，心里充满了悲悯与同情。

沉默了几分钟后，凯茜慢慢地平息了激动的情绪，向汤姆问道：“哦，可怜的人啊，你还需要喝点水吗？”

汤姆微微地点了点头，于是她给汤姆喂了一些水，并嘱咐他好好休息，然后默默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