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失保障的人们

我们常常听到黑奴在失去一位善心的主人之后,总是悲痛不已,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世上再也没有比黑奴更孤苦伶仃、毫无保障的人了。一个白人孩子失去父亲还有亲友和法律的保护,而黑人却一无所有,他们就像浮萍,任凭风吹雨打。
圣克莱尔去世后,庄园里的黑奴以及奥菲丽亚面临着“下一步怎么办”这个重大问题。奥菲丽亚知道这里再也不需要她了,于是开始准备返回北方。而那些可怜的黑奴却没有退路,他们十分清楚自己即将落到冷漠无情的太太手里,再也没人袒护他们了。
葬礼过去大约半个月后,有一天,奥菲丽亚正在房间里忙着,忽然听见轻微的敲门声。她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那位混血姑娘萝莎。她披头散发,两眼哭得红肿。
“哦,奥菲丽亚小姐,”萝莎突然跪倒在地上,“我求求您,请您在玛丽夫人面前替我说说情吧,求她别送我去挨鞭子。您看——”说着,她把一张字条递给奥菲丽亚。
这是一张写给一家鞭笞所的便条,一看就知道上面是玛丽的字迹,她决定把萝莎送去鞭打。
“究竟怎么回事?”奥菲丽亚惊诧地问。
“噢,您知道我脾气一向很坏,喜欢自找麻烦。我试了一下玛丽小姐的衣服,她甩了我一个耳刮子,我想都没想就顶撞了一句,她说非得好好收拾我一顿不可,免得我以后再这样嚣张。接着,她就写了这张条子,让我自个儿送过去。唉,她还不如亲自动手把我打死得了。”

奥菲丽亚小姐捏着那张条子沉思了半晌。“奥菲丽亚小姐,”萝莎说道,“要是给玛丽小姐或您抽上几鞭,那是无所谓的;可是,让我去挨一个男人的打,而且是那种粗鲁的男人,那我可太没脸了!”
奥菲丽亚小姐知道这种陋俗由来已久。主人把女仆和年轻的姑娘送到鞭笞站,让她们接受那些专以打人为生的邪恶无耻的男人的野蛮毒打,实质上是让她们接受这种受惩的羞辱。奥菲丽亚小姐以前就听说过这种事,可直到今天,看到萝莎吓得浑身乱颤的样子,才真正体会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自由精神的新英格兰女人,此时不由气得满面通红,几乎不能自持。但是,她仍然凭借一贯的谨慎和自制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把字条紧紧地攥在手里,对萝莎说:
“坐下吧,孩子,我现在就去见你的女主人。”
“这真是太可耻,太可怕,太令人震惊了!”穿过客厅时,她自言自语道。玛丽坐在安乐椅上,老妈妈正为她梳理头发,简坐在她前面的地板上,为她按摩脚。
“今天你感觉怎样?”奥菲丽亚小姐问道。玛丽长叹了一口气,闭目养神,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答道:“哦,姐姐,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老样子,看来是好不了啦!”说着,她用一块镶有一寸宽黑边的亚麻布手绢擦擦眼角。
“我来是想……”她短促地干咳了一声——人们在提出一件难事时往往如此。“我来是想和你谈谈可怜的萝莎的事情。”
玛丽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蜡黄的面孔涨得通红,她失声说道:“萝莎的什么事情?”
“她对自己的错误感到非常后悔。”
“她后悔了,是吗?她后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个丫头飞扬跋扈,我已经忍耐很久了,这回非得好好修理她不可,让她抬不起头来。”
“可是你不能换一种惩罚方式吗?换一种不让她这么丢脸的方式。”
“我正是想让她丢脸,出出丑。她一向仗着自己长得娇俏玲珑,又有那么点大家闺秀的风韵,就傲慢骄横,无礼放肆,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这次狠狠教训她一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如此猖狂!”
“可是,弟妹,这样会毁了一个女孩子的文雅和羞耻心的,那她就会很快堕落下去!”
“文雅?”玛丽带着几丝讥讽的语气说,“她也配用这么好的字眼?我就是要好好收拾她,让她瞧瞧,还敢在这儿摆小姐派头,其实她不过和街头流浪的那些肮脏的黑鬼一个样,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招摇!”
“这样做太残酷了,以后怎么对上帝交代?”奥菲丽亚小姐下死劲说了句重话。
“残酷?我倒想知道什么叫残酷呢,我只不过让人打她十五鞭子,还是往轻里打,怎么见得就残酷了?”
“还不残酷?!”奥菲丽亚小姐说,“我敢断定,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觉得还不如立马死了好!”
“只有你这么感性的人才这么想呢!挨打对这帮家伙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要让他们服贴就得打,一旦纵容他们呀,让他们摆出斯文样,他们马上就骑到你头上来了,我们家的仆人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杀杀他们的这股子邪气,得让他们明白,要是他们自己不尊重自己,就别怪我不客气,我挨个地把他们送出去挨鞭子,一点都不带迟疑的!”玛丽坚决地说着,严厉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简听了这话,吓得垂下头去,身子缩做一团,仿佛这话是专对她说的。奥菲丽亚小姐坐了一会儿,仿佛觉得吞了炸药一般,马上就要引爆了。她想,跟这种人争论下去无异于白费唇舌,便果断地闭了嘴,鼓足勇气站起来,朝屋外走去。
她回去告诉萝莎,她对此无能为力,深感抱歉,也感到非常难过。不一会儿,一个男仆过来说是女主人让他带萝莎去鞭笞站,无论萝莎如何哭叫哀求都无济于事了,男仆还是押着她匆匆走了。
几天之后,汤姆正站在阳台上想心事,阿道尔夫走了过来。自从男主人死后,阿道尔夫一直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他知道自己向来为玛丽所厌恶,不过男主人在时还无所谓;现在男主人一死,他无日不胆战心凉,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天灾难就会降临。玛丽和她的律师谈了几次,后来又跟圣克莱尔的哥哥进行了商榷,决定把房产和所有的仆人都卖出去,她自己的个人财产不在待卖之列,她打算将这些带回她父亲的庄园上去。
“汤姆,我们都要被拍卖了,你知道吗?”阿道尔夫一脸苦相。
“你听谁说的?”汤姆焦急地问道。
“太太跟律师商量的时候,我躲在帘子后面听见了。过几天我们就都得被送走了,汤姆。”
“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汤姆说着,抱起双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再也找不到像老爷那么仁慈的主人了,”阿道尔夫说,“不过,我宁愿被卖出去,卖到哪里也比在太太手下受罪要强。”
汤姆思绪万千,转身离开了。对自由的憧憬,对远方妻儿的思念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尽管他极具耐心,但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失望还是让他感到煎熬,就好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已快抵达港口的水手,他已经望到了故乡教堂的塔尖和亲切的屋顶,不料船却突然翻了,他只能望它们最后一眼。汤姆把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咽回苦涩的泪水,努力定下心来做祷告。这苦命的仆人对自由的热爱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屡次不得,因此心里充满强烈的痛楚。
汤姆决定去向奥菲丽亚小姐求助。伊娃死后,奥菲丽亚对他非常尊重,非常和善。“奥菲丽亚小姐,”汤姆说,“圣克莱尔先生生前曾许诺给我自由,他说他已经在办手续了。因此,我想请您在太太面前提提这事。既然这是圣克莱尔先生生前的愿望,或许太太会答应的。”
“汤姆,我尽力帮你去说,不过,你是否能获得自由,取决于你们女主人的一句话,我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不管怎么样,我去说说看吧。”
奥菲丽亚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觉得上次跟玛丽谈话时,也许太过急躁了,这次她准备用词婉转一些,尽量不触怒她。
她进去的时候,玛丽正在一张沙发上斜躺着,挑选着仆人刚为她买回来的黑纱衣料。
“这块儿还行,”玛丽挑了一块说,“但是服丧期穿不知道合不合适?”
“哎呀,太太,”身旁的仆人口若悬河地说,“去年夏天,德班将军去世之后,他太太身上穿的就是这种料子。这料子做成衣服可漂亮了,穿着也舒服!”
见奥菲丽亚进来,玛丽便转身询问她的意见。
“我看这是风俗的问题,”奥菲丽亚讨好地说道,“你的眼光可比我的好多了!”
“不瞒你说,”玛丽说,“我连一件能穿的衣服也没有。我打算把这个家解散,下星期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得选定衣料。”
“你这么快就走吗?”
“是的,圣克莱尔的哥哥来信了。他和律师都认为仆人和家具最好都送去拍卖,房子托我们家的律师照管。”
“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奥菲丽亚说,“圣克莱尔生前答应过给汤姆自由,还办理过相关的法律手续。我希望你帮帮忙,把这件事办完。”
“哼,我才不干呢!”玛丽尖声叫道,“汤姆可是家里最值钱的黑奴,我可承担不起这个损失。再说,他要自由干什么?”
“可是,他真心诚意想得到自由,圣克莱尔也是答应过的。”
“他当然想得到自由,”玛丽说,“这些贪心不足的家伙,总想得到自己手里没有的东西!我认为这些黑奴就应该被管着,给他们自由,他们反而会堕落。所以我看,给汤姆自由可不是好事!”
“可是,汤姆是一个非常稳重、勤恳和虔诚的人啊!”
“这种人更应该卖掉,那样我还能赚一笔呢。给他自由,我可亏不起这个本。”
“不过,”奥菲丽亚理直气壮地说,“让汤姆得到自由,不仅是你丈夫的心愿,也是亲爱的小伊娃临终前的遗愿,我看你不能不管吧。”
玛丽听了这话后,当即用手绢掩住面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边哭边责怪奥菲丽亚故意勾起她的伤心事。
奥菲丽亚见玛丽毫不让步,还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明白自己再说下去也没有用,只好赶紧逃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从此以后,谁要是一提她丈夫和她女儿对家中黑奴有什么心愿,玛丽就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因此,奥菲丽亚只好替汤姆给谢尔贝太太写了封信,请他们赶快来解救他。
几天后,汤姆、阿道尔夫和其他五六个仆人,一起被押到一家黑奴交易所,等候拍卖。
【要点思考】
1.圣克莱尔去世后,玛丽竟然精心为自己挑选衣服,这说明了什么?
2.奥菲丽亚提及给汤姆自由是圣克莱尔父女俩的心愿,玛丽就借势大哭起来,她真的是因为伤心而哭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