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之死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圣克莱尔一家逐渐从痛失伊娃的悲痛情绪中恢复过来。然而，伊娃的离去给圣克莱尔的生活和情感带来了不少变化。

圣克莱尔一生的感情和希望全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他经营的产业是围着伊娃展开的，他的个人时间规划也是为伊娃而安排的。为伊娃买什么、做什么已经成为他的习惯。随着伊娃的逝去，他的整个生活好像都落空了，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虽然圣克莱尔表面上没有多大变化，但事实上，他一直沉浸在沉重的伤感之中，有时甚至对生活不抱一点希望。每当他灰心丧气时，耳边就仿佛能听见伊娃在召唤他，他便迫切地想要到天国去和女儿团聚。

在新奥尔良，圣克莱尔的许多表现和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认真地阅读起伊娃的《圣经》来了，开始更加清醒地考虑自己和仆人们的关系。同时，他对汤姆的感情也在加深。

在为解放汤姆而开始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圣克莱尔对他说：“汤姆，你就快成为一个自由人了，把行李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回肯塔基去吧。”

汤姆不由得喜形于色，立即举起双手，对天欢呼道：“感谢上帝！”

“难道你在我这里过得不好吗？”看到汤姆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圣克莱尔心里不禁有一丝不快。

“不，不是的，老爷！我是为自己获得自由而感到高兴！”

“是啊，你一直想要的是自由，现在终于实现了。而我，失去了伊娃后，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老爷还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汤姆说，“只要老爷需要我，我就会留在你身边。”

“汤姆，谢谢你，”圣克莱尔凄然地说道，“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痛苦啊！”

“等老爷成为基督徒就可以了！”

“啊，汤姆，你这个善良的大傻瓜，”圣克莱尔从窗子边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汤姆肩上，微笑着说，“我不会让你等到那一天的。早日回到你的亲人身边去吧，替我向他们问好。”

伊娃的逝去，对家里的其他人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玛丽遏止不住内心的痛苦，把悲愤都发泄到别人身上，固执地叫所有的仆人都来伺候她。特别是年老的奶妈，无时无刻不在伺候着太太，还经常遭到太太无理的痛骂。

奥菲丽亚对伊娃的离开也感到万分悲伤，她从善良的伊娃身上，学到了如何善待黑奴，所以她比以前更努力地教育托普茜。托普茜虽然还没立刻变得安分，但她在伊娃的感化下，已经不再冷漠无情了，她慢慢地学会了懂事，这给了奥菲丽亚很大的希望。

一天，奥菲丽亚对堂弟说道：“托普茜这孩子近来大有长进，不过，我想问一下，她将来属于谁？是你还是我呢？”

“我不是早已把她交给你管了吗？”

“那么，我想让她获得自由。你可以给我一张法律证明吗？”

“好的，我一定写。”

“你现在就写吧！”

于是圣克莱尔当即写好了证书，让托普茜成了一个自由人。

“圣克莱尔，”奥菲丽亚突然问道，“你对你的仆人做过什么准备没有？万一你死了，你的仆人怎么办？”

“姐姐，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样急于给我安排后事，是不是看出我得了什么重病？”

奥菲丽亚感叹说：“人生在世，随时都可能死亡，还是早做准备更妥当。”

圣克莱尔放下报纸，漫不经心地朝走廊走去，想趁此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个神秘的字眼——死亡。

一天黄昏，圣克莱尔在走廊尽头看见汤姆正聚精会神地读《圣经》，见他念得吃力，便主动说：“汤姆，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太感谢了，”汤姆感激地说，“老爷念起来就清楚多了。”

圣克莱尔接过《圣经》，望了一眼汤姆正念的地方，便接着念起来。圣克莱尔对这段文字好像感触特别深，他念得很慢、很动情，仿佛在咀嚼这些话的含义，又仿佛在回顾自己的人生之路。

念完之后，两人都陷入沉默中。下午茶时间到了，圣克莱尔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汤姆喊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茶点过后，玛丽躺在一张躺椅上，很快便沉沉入睡了。奥菲丽亚默默地织起了毛衣。圣克莱尔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一曲低音伴奏的舒缓而忧郁的曲子。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似乎在用音乐诉说着自己的心声。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泛黄的乐谱细细地翻阅起来。

“这是我母亲的乐谱，这首是她模仿莫扎特的《安魂曲》编成的曲子。”圣克莱尔抬起头对奥菲丽亚说，奥菲丽亚闻声过来。

“这是她以前经常唱的一支曲子。”圣克莱尔又翻了一页，指着上面的谱子说道。

他弹了几节富有韵味的和弦，接着唱起了那首古老而庄严的拉丁文曲子《最后审判日》。

汤姆早已被这优美的琴声吸引过来，此时他正站在门口，入神地听着。虽然他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那美妙的曲调和圣克莱尔唱歌时融入的感情，深深地感染了他。

后来，圣克莱尔突然停下来，说道：“我觉得，真正的基督徒会勇敢地和不公平的制度做斗争，即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后悔。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伊娃，失去了一切，是该为我的仆人做些什么了。”圣克莱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说道：“我想到街上走走。”

汤姆走过来说道：“老爷，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汤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圣克莱尔拿起帽子走出了门。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月色如水，院子里朦胧的景象让人的心情不禁多了几分忧郁。汤姆不由得想起了家人，想到自己就快自由了，又想到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努力干活，把家人都赎出来。一想到自己的劳动能赚到钱换取家人的自由，他就摸了摸自己结实的胳膊。之后，他又想到了年轻善良的主人，就不由得为圣克莱尔祈祷起来。接着，他又想到了可爱的伊娃，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天使，她天真的笑脸和美丽的心灵永远留在每个人的记忆中……想着想着，汤姆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夜里，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和嘈杂的喧哗声把汤姆惊醒了。大门被打开了，他看见圣克莱尔被几个人抬了进来。马灯的光束映射在圣克莱尔的脸上，汤姆顿时感到无比的震惊和绝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狂叫。

原来圣克莱尔刚才在一家咖啡馆看晚报，他正在专注读报的时候，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吵起架来。他和另外几个人过去想把他们拉开，其中一个醉汉手里拿着一把猎刀，他见状想把那把刀夺过来，不料腰部受了致命的一刀。

全家上下顿时响起了痛哭声、哀号声、尖叫声，仆人们有的疯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玛丽歇斯底里的痉挛症又发作了；只有汤姆和奥菲丽亚稍微镇定一点儿。奥菲丽亚急忙指挥下人把客厅里的一张睡椅抬出来，大家便把那血淋淋的躯体安放在上面。圣克莱尔由于剧痛和流血过多已昏迷不醒，经过奥菲丽亚小姐急救之后，他总算慢慢苏醒过来。

“现在，”刚请来的医生说，“必须让这些人都出去，这里必须保持安静。”

圣克莱尔勉强地睁开眼睛，望着那些不幸的仆人。“可怜的人啊！”他悲痛地自责道。

阿道尔夫跪倒在地上，怎么劝也不肯离开。其他仆人都陆陆续续走出去了。圣克莱尔无力地闭上眼睛，内心却痛苦地挣扎着，他几乎不能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圣克莱尔把一只手搭在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背上说：“汤姆，可怜的仆人！”

汤姆急切地问道：“老爷，你要说什么？”

“唉，汤姆，我就要走了，请为我做临终的祷告吧！”

汤姆诚心诚意地为这即将脱离尘世的灵魂祷告着。圣克莱尔的灵魂仿佛透过那双忧郁、蓝色的大眼睛，凄凉地望着汤姆。

汤姆祷告后，圣克莱尔拉住他的手，用诚挚的目光看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闭上两眼，可还是紧握着汤姆的手。此刻，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平等地紧握在一起。

圣克莱尔颤抖着双唇，断断续续地哼起一段歌词，显然，傍晚的那首歌一直在他心里回旋。

“他的神志恍惚了。”医生说道。

“我终于到家了！”他忽然睁开双眼，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彩，接着喊了一声：“母亲！伊娃！”

整个房间顿时一片寂静，圣克莱尔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死神已经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