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旅馆

又是一个阴雨天气，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肯塔基州的一家乡村小旅馆里比平常热闹了许多。

聚集在小旅馆里的，大部分都是到这里来避雨的。这些人形形色色——有好几个人穿着猎装，身形十分高大，看上去却有点瘦弱，他们仰着脸，懒洋洋地把手脚伸直了躺着，占了很大一片地方，而他们的猎枪、猎狗和黑奴们却都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往壁炉旁望去，有两位绅士装扮的高个子男人围坐在壁炉的一端。他们戴着帽子，惬意地把两条腿搁在壁炉架上，椅子向后倚着。屋子里的客人几乎都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人们各自的特点，也可以从他们戴的帽子上体现出来：有的人认真严肃，把帽子戴得规规矩矩的，不容半点马虎；有的人随意地把帽子戴在一边，给人一种自由快乐的感觉。

前台站着店主人，他和这个州大多数人一样，脾气很好，身材高大，骨骼粗壮，头上也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离他不远处的火炉燃得正旺，火焰噼噼啪啪作响，而旅馆的窗户和大门都敞开着，印花的窗帘被夹杂着细雨的寒风吹得晃来晃去。这么冷的天气里，几个黑奴却赤着上身，穿着肥大的薄裤子，他们正紧张地忙来忙去，为客人们斟茶倒水。

这时，一位旅客走了进来，他长得又矮又胖，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但他看上去有些怪异，而且表情十分拘束。这个旅客叫威尔逊，他对自己的提包和雨伞非常在意，时刻防范着别人接近自己。进门后，他忐忑不安地向旅馆四周打量了一番。

“嘿，伙计，你好啊！”那个把脚跷在壁炉架上的高个子男人同新来的旅客打招呼，同时朝他脸上喷了一口烟。

“你好！”威尔逊先生一边说一边想要躲闪开去。

“最近有什么新闻吗？”高个子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一片烟叶和一把大猎刀来。

威尔逊怯生生地答道：“没听到什么新闻，很抱歉！”

“嚼吗？”那个男人十分亲热地递给威尔逊一点儿烟叶。

“不，谢谢你，我不需要。”威尔逊一面说，一面往后躲闪。

“是吗？”那男人说着，同时把烟叶塞进自己的嘴里。

这时，威尔逊突然发现有一群人围在一张告示前面，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一个陌生人答了一句：“悬赏捉拿黑奴的！”

威尔逊当即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提包和雨伞，并取出眼镜戴上，过去看那告示。告示上面写着：

本人家中逃走混血男黑奴，名叫乔治。此人身高6英尺，肤色浅黑，棕色鬈发；聪明伶俐，会读书识字，很有可能冒充白人；背部和肩膀上各有一处深疤痕；右手烙有字母“H”。凡能活捉该黑奴，或能证明已将其处死者，一律赏钱四百元。

此时，刚刚同威尔逊打招呼的那位高个子男人，挺直了身躯，走到告示前，从容不迫地往告示上喷了一口烟汁。

“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他非常直接地说道，然后重新跷起双腿坐了下来。

“嘿，伙计，你这是干什么？”店老板问道。

“要是出告示的人在这里，我还要朝他脸上吐唾沫呢，”高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有这么个聪明的奴隶，却不好好地对待他，奴隶跑了还要将他逼上绝路！出这种告示简直是给咱们肯塔基人丢脸！”

老板在记账时说：“对，对，这话太对啦！”

“伙计，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威尔逊插嘴说，“告示上的那个黑奴确实是个优秀的人才。他曾在我的麻袋厂里工作，他不仅十分勤劳，同时非常聪明——他发明了一台清洗麻绳的机器，后来许多厂家都采用了。现在，洗麻机的专利却被他的主人掌控着。”

“这些聪明的黑奴总是很放肆！”有个粗俗的家伙说，“不然就不会挨揍了。”

“照你这么说，”高个子男人说，“他生来就不应该聪明吗？上帝把他造就成人，我们就应当把他当人看待。如果谁要把他当牲畜一样欺压，谁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说伙计，”那个粗俗的家伙又说，“聪明的黑奴对主人确实没有好处。他们会想尽办法算计主人，如果我有聪明的奴隶，我立马就把他卖掉。”

高个子男人讽刺道：“那你最好给上帝送张订货单，叫他给你定制一批没有灵魂的黑奴吧！”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旅馆门口来了一辆轻便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绅士模样的人。

这位绅士在黑奴的陪伴下走了进来，他自称是亨利·巴特勒先生，来自谢尔比县的奥克兰兹。

他走到老板面前，要他准备一个单人房间。

从这位绅士一进门开始，威尔逊就用一种好奇而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感觉自己好像认识这位客人。

“那不是威尔逊先生吗？”那人装出忽然认出对方的口气，伸出手来，“很抱歉，我刚才没认出你来。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是谢尔比县奥克兰兹的巴特勒。”

威尔逊一脸茫然——他从未听说过巴特勒这个名字。

此时，一个黑奴进来告知，新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吉姆，你照看一下行李，”那人随即嘱咐了一声，接着对威尔逊说，“我有点儿生意上的事想跟你谈谈，请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儿好吗？”

房间布置完毕，侍役们就退了出去。那年轻人十分谨慎地锁上门，然后转过身来，两手往胸前一叉，双眼盯着威尔逊。

威尔逊突然惊叫道：“乔治！”

“是我，厂长，我正是乔治，你看我的装化得怎么样，像个白人吧？”

“像，太像了！可是你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

“但我必须逃出来！”

“乔治，我知道你想离开你的主人，但是，你这样做是在和国家法律相对抗啊！”

“我的国家！”乔治沉痛万分地说，“我有什么国家？我的国家给我的是痛苦，是死亡！”

“乔治，别这样说，你这样说话是有违《圣经》的！我们要相信上帝，他会保佑我们的！”

“上帝？我倒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妻离子散！”

“我理解你的心情，乔治，”威尔逊温和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还是得顺应天命啊！”

“威尔逊先生，如果印第安人把你从你的家中掠走，你再也见不到妻子儿女，要你终身替他们做苦力当奴隶，你还会说要安分守己、顺应天命之类的话吗？”

威尔逊听了这些话，顿时目瞪口呆，说道：“乔治，你知道我一向是同情你的，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你好。你现在可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啊，要是被他们抓住，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

“谢谢你，威尔逊先生！我明白，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知道现在确实非常冒险，但是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自由啊！我从小就给别人做奴隶，受尽了折磨。后来，我在你的工厂里干活，你鼓励我好好干，让自己有所作为。再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简直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可是，我的主人却硬要把我带走，还要拆散我和伊丽莎。他说要教训我，每天想尽办法虐待我，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所以，我必须争取自由，这也是我的权利！”

乔治的这一番话让威尔逊热泪盈眶，他深情地拥抱了乔治，并嘱咐乔治万事要多加小心，还给了他一些路费。

分别时，乔治激动地握着威尔逊的手说：“威尔逊先生，您对我的恩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可怜的妻子，请您想想办法，替我把这枚小别针交给伊丽莎，告诉她我永远爱她，好吗？”

“放心吧，苦命的孩子，我会帮你转达的！”威尔逊接过别针，声音微微发颤。

“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她，我最后的心愿是逃到加拿大去，并且希望她也逃到那里去。尽管她的女主人很善良，但是做奴隶最后的结局都很惨。告诉她把我们的儿子抚养长大，让他成为一个自由人，不要再像我这样受苦。威尔逊先生，请您告诉她，好吗？”

“好的，乔治，我一定会告诉她的。你也要对生活有信心——你是一个善良、勇敢的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上帝真的可信吗？”

“别这么想！孩子，请相信上帝吧，他会给你力量的！”威尔逊虔诚地说道。

乔治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好的，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

乔治再次向威尔逊表达了谢意，两人便分别了。

【写作借鉴】

◎巧妙对比

作者在描写乡村旅馆里的人物时，不仅刻画了懒洋洋地躺着的男人，以及把脚搁在壁炉架上的绅士装扮的人，还描写了挤在小角落里的黑奴们，以及大冷天里赤着上身为客人斟茶倒水的黑奴。通过对比，突出了黑奴们遭受到的非常不公平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