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上

几天后，海利把黑奴们押上了一条行驶在俄亥俄河上的轮船。甲板上，穿着光鲜的绅士和女士们在晴空下悠闲地散步，惬意地享受着轻风的吹拂。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美好的时光——黑奴们跟其他货物一起，被安置在船底舱，他们正悄声说着话，感叹着自己的命运。

“我的妻子……”胸前挂着“约翰，三十岁”牌子的黑奴，把戴着沉重手铐的双手放在汤姆的膝盖上，垂头丧气地说道，“她还不知道我被卖掉了，我可怜的妻子啊……”

“她现在在哪儿？”汤姆问。

“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旅馆里，”约翰说，“多希望这辈子我们还能见面啊！”

汤姆听了很难受，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勉强安慰了约翰几句。

海利心事重重地走到轮船的那一头去了。他一面点钱，一面暗自盘算着什么。当天，轮船在肯塔基州一个小城市停泊了半小时，海利为了一笔生意的事上岸去了。

汤姆的手脚虽然戴着镣铐，但还可以勉强在周围活动活动。他慢慢走到船边，靠在栏杆上无精打采地朝岸上凝望着。他远远地看见海利领着一个抱着孩子的黑人妇女走了过来。她穿戴体面，后面跟着一个黑人男子，他手里提着一个小旅行箱。铃声响过后，汽笛长鸣了两声，轮船又起航了。

这个黑人妇女一开始还兴高采烈的，可当海利跟她说了几句话后，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非常低落。原来，这个黑人妇女叫露茜，她已被她的主人福斯迪克卖给了海利。当海利拿出她的卖身契告诉她实情时，她激动地摇着头说道：“我不相信老爷会这样欺骗我，决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你可以问问这里识字的人，”海利对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说，“喂！请你念念这张字据，告诉这个女人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跟她说，她总是不肯相信。”

“这是一张卖身契，有福斯迪克的签名。”那人说，“上面写得很清楚，把一个叫露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卖给海利先生。”

露茜不安地叫嚷起来：“这不可能！老爷明明告诉我这是到路易斯维尔去，他把我租给一家小旅馆做厨娘，我丈夫也在这家旅馆干活，他怎么会骗我呢？”

“可是他确实把你卖了啊！可怜的女人，”一个相貌善良的男人看了字据之后说，“他的确把你卖了，真的。”

“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该怎么办呢？”露茜忽然变得平静了，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跌跌撞撞地在货箱上坐了下来，然后转过身去，傻傻地望着奔流的河水。

“她总算想通了！”海利说，“我看她还算是明白事理！”

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同海利搭讪道：“伙计，你那个女黑奴长得倒挺不错的。”

“嗯，的确不错。”海利吐了一口烟雾。

“打算把她带到南方去吗？”

海利点点头继续抽烟。

那陌生人又问：“是到种植园去种地吗？”

“嗯，”海利说，“我是给一家庄园送一批订货去的，我想把她也算在里面，听说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厨娘，不但可以做饭，还可以干其他农活。我仔细观察过，她那双手非常灵巧。我想我一定能靠她大赚一笔。”

那人说：“我想庄园主应该不会要那孩子吧？”

“嗯，我准备一有机会就把他卖掉。”海利又点起一支雪茄烟。

“价钱一定很便宜吧？一个小孩子而已！”陌生人说着，一边爬到了一个木箱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那可不一定，”海利说，“那小家伙不仅机灵，而且壮实。”

“但是，要养大他可要花费很多钱呢！”

“谁说的！”海利争辩道，“黑人孩子比什么都好养，比养只小狗还简单，随便给他们一点吃的就行。估计不用一个月，他就能四处乱跑了。”

“我家女厨刚死了孩子，整天愁眉苦脸的，我想要是让她领养这个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海利和那陌生人默默无言地吸了一会儿烟，好像谁都不愿提那个敏感的价钱问题。最后，还是那陌生人先开口说：“我估计你也想尽快卖掉这孩子，要价顶多不超过十块钱吧？”

海利摇摇头，说：“那可不行！”说完，他接着抽起烟来。

“那，你想卖多少钱呢？”

“这孩子这么机灵可爱，我完全可以自己先养着，用不了半年，他就可以卖到一百块，一两年后，要是碰上好买主，准可以卖两百块！所以，如果我现在要卖，最少五十，少一分都不行。”

“伙计，你可真会开玩笑，”那陌生人说，“我只能出三十块，多一分我也不要。”

“我看这么办吧，”海利说道，“我们各退一步，四十五块，不可能再少了！”

那陌生人沉默半晌说：“好吧，就这样吧！”

轮船到达路易斯维尔码头时，露茜将熟睡的孩子放在行李箱旁边，匆匆地跑到船舷边，希望能在拥挤的码头上看见自己的丈夫。海利就趁着这个机会，将孩子交到那陌生人手中，那人接过孩子，很快便上了河岸，消失在人群中。

轮船不久又起航了。露茜没有看见丈夫，她失望地回到行李箱旁边，竟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惊诧地叫道：“我的孩子呢？”

“露茜，”海利说，“我看还是早点告诉你比较好，你的孩子已经卖给了一个有钱人家，他们可以更好地将他抚养成人，比留在你身边强多了。”

露茜心里已经彻底地绝望了，她无助地望着河面，心想，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此时她没有叫嚷，也没有哭，只是昏昏沉沉地坐在行李箱旁，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这笔交易汤姆从头至尾都看见了，他心里非常难过。汤姆走到露茜跟前，试图安慰她，但她头抬也不抬，只是痛苦地捂着胸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那片黑暗。汤姆意识到，此时，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没用的，露茜失去了儿子，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夜深了，人们的谈话声也消失了，只剩下船头的水花声还能清晰地听见。汤姆伸直身子躺在一个箱子上，这晚，他怎么也睡不着。凌晨，汤姆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直奔船舷而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河里传来“扑通”一声。他赶紧抬起头，望向露茜原来躺着的地方，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他连忙跑到船舷边寻找，可是，除了微波荡漾的河面，什么也看不到。

海利清早起来查看他的货物，发现露茜不见了，他四处寻找，也没看见她的踪影。

“那女人究竟跑哪里去了？”海利冲汤姆说道，“你肯定知道点什么。一两点钟的时候，我看到她就睡在你附近的箱子上，你肯定看到了什么，赶紧说出来！”

“昨晚天快亮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有个影子跑了出去，然后就听见落水的声音。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海利听了之后，毫不惊讶——他似乎对这一类事情习以为常了。他懊恼地咒骂了一番，便琢磨着如何弥补这一笔损失。

汤姆倚在船舷上，静静地看着船上的人们，陷入了沉思……黑夜过去，轮船上又恢复了生机，人们熙熙攘攘，聊天的，嬉闹的，谈生意的，平凡的一天又开始了，似乎露茜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艘船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