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3 致莎乐美的书信
不来梅,上诺伊兰,1903年8月8日
……初到罗丹家时,我在外面默东与素不相识的人共进早餐,与陌生人同桌,那时我已明白,他的家形同虚设,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生活用品,一处可以避雨的栖身之所;他的家并不为他提供照料,他的孤独和专注也不仰仗这个家。他把家的幽暗、慰藉和宁静深藏于内心,而他自己则成了上面的天空,周围的树林,旷远和旁边奔流不息的大江。哦,这位老人是何等的孤独,他沉入自身之中,蓄满了汁液,像一棵老树立在秋天。他变得深沉;他在心中深深地发掘,他的心声仿佛从大山的中心远远传来。他的思想在内部酝酿,使他蓄满沉重和甜美,从不迷失于浮浅。他变得木讷,对琐碎的事情相当冷漠,像裹着一层苍老的树皮,他独立于人群之中,可是一遇到大事,他就会撕开自己,他是全然敞开的,当他与物相处,或是动物和人像物一样悄悄触动他时。这时他是美的事物的学习者、初试者、观看者和模仿者,只是平时在昏睡的、散漫的、麻木的人们中间,那些事物常常湮灭了。这时他是有心人,一切尽在他眼中,是不断承纳的爱者,也是忍耐者,不算计他的时间,不考虑下一步做什么。对他而言,他所观察并以目光围浸的永远是唯一的,是发生着一切的世界;当他塑造一只手,它就只存在于空间之中,除了一只手别无其他;上帝六天只造了一只手,用江河浇灌它,令重霄为之倾侧;一切成了,他歇息在它上方,这是一件神品和一只手。
这种观察与生活的方式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因为这是他作为手艺人赢得的:那时候,他赢得他的艺术的品质——无限的非题材性(unstoff lich)和单纯,也就同时为自己赢得了这种伟大的公正(Gerechtigkeit),这种面对世界的平静,不为任何名所动。既然规定他把一切看成物,他便获得一种可能性:造——物;因为这正是他的伟大的艺术。现在他不再为运动所惑,既然他知道,运动在静止的面的上下起伏之中,既然他目中所见,只有面和准确清晰地决定形式的面的系统。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充当样板的物体上没有什么是不确定的:那里有上千狭小的面镶入空间,当他依此创作一件艺术品时,他的任务是:将此物更紧密、更坚实、更完美千百倍地嵌入宏大的空间,以致有人撼动它时,它岿然不动。物是确定的,艺术之物则须更确定;摆脱一切偶然,清除任何模糊,被解除了时间并交付给空间,它变得持久,能够企及永恒。模型像在(scheint),艺术之物存在(ist)。因此,后者乃是超逾前者的无名的进步,自然万物的愿望——存在——在越来越高的层次上静静实现。那种欲将艺术变成最率性最自负的行业的谬误随之清除了;艺术乃是最谦卑的侍奉,全然由法则支承。但是,一切创作者和一切艺术浸透了那种谬误,一个有能耐的艺术家必须奋起反抗;他得是个实干家,沉默无语,不懈地做物。从开始起,他的艺术就是造就真实(与音乐相反,音乐改变日常世界的表面真实,再进一步使之非真实,化为轻飘游移的假象存在。因此,艺术的这种对立面,这种非—浓缩,这种引向逸散的诱惑也有许多朋友、听众和痴迷者,他们并不自由,囿于享乐,不是从自身之中被提升,而是从外部被陶醉……)。出身贫寒的罗丹看得比谁都清楚,人和动物以及物身上的一切美正受到环境和时间的威胁,美不过是一个瞬间,一段青春,在每个人身上来而复去,但是不持久。令他不安的恰是他心目中不可或缺的、必要和美好的事体之假象存在:美之假象存在,他欲使美存在,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将物(因为物持久)嵌入所受威胁较少、较为平静和较为永恒的空间世界;一切适应法则,他皆下意识地运用于他的作品,使之有机地发展并具有生存能力。他早已尝试不是“着眼于外观”而去做一件作品;在他那里没有退避,而是始终亲近并垂顾正在生成者。今天这种特点在他身上已经如此明显,几乎可以说,他的物的外观对他无足轻重;他深深经历着它们的存在,它们的真实,它们如何全面摆脱不确定,它们的完善和美好,它们的独立;它们不是立在地球上,而是环绕地球。
因为他的伟大作品出自手艺,出自一种几乎无心而谦卑的意愿——做愈加美好的物,所以他至今还是他那些成熟的物中间最纯朴的之一,未受意图和题材的影响及侵蚀。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意蕴自发趋向他,一如实施于美好之物和完善之物的法则;他不曾召唤它们。他不曾企求它们;像奴仆一般深沉,他走自己的路,造就一个地球,一百个地球。但每个生机勃勃的地球辐射出自己的天空,将星辰之夜远远抛出,抛入永恒。没有什么是他臆造的,因此他的作品被赋予这种感人的直接和纯粹;形体的组合,形象之间的更大关联不是他预先即当其还是想法时就已设定(因为想法是一回事——几乎什么也不是,实现则是另一回事,是一切)。他先是做物,许多的物,然后才从中构建新的统一,或让其成长,这样他的关联变得紧密而符合法则,因为不是观念而是物结合在一起。——这个作品只能出自一个工作者之手,其制作者可以平静地拒绝灵感。不是灵感向他袭来,因为它就在他体内, 日日夜夜,被每次观察所激发,随每个手的动作而产生的一种温暖。围绕他的物日益成长,他受到的干扰则日益稀少;因为在他周围的真实物身上,一切喧嚣戛然而止。他的作品本身保护了他;他栖身其中仿佛在一片树林里,他的生命必将久久延续,因为他亲手种植的已长成一片乔木林。他栖居并生活在物的身边,天天见到它们,天天完善它们,当人们漫步其中的时候,他的家和家中的喧阗不过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和区区小事,人们看这些就像在一个梦境里,恍恍惚惚,充满了种种苍白的回忆。他的日常生活和置身其中的人们躺在那里,像一道空空的河床,他不再流过那里;但这本身并不可悲:因为人们听见旁边波涛汹涌,大江奔流,它不愿分为两条支流……
我相信,露,必须这样……哦,露,我完成的一首诗竟含有更多的真实,远远超过我感觉到的任何关系或倾慕;当我创作时,我是纯真的,我想找到力量,让我的生命完全奠基于这种纯真之上,奠基于我有时获得的这种无限的单纯和欢乐之上。一到罗丹那里,我就寻找这个;因为几年来我一直怀有预感,仿佛知道他的作品堪称无限的榜样和典范。现在,当我离开他时,我知道仍然不可期求和寻找任何实现,除了实现我的作品;那里是我的家,那里有我觉得真正亲近的形象,那里有我需要的女人,以及渐渐成长和生命长久的孩童。可是走这条路我该怎样开始,我的艺术之手艺在哪里,哪里是我的艺术的最幽深卑微的位置——我或可由此开始有所作为?我愿意走任何回头路,直到那个起点,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大概什么也不是,比擦过门槛的痕迹更轻,下一个客人又会把路的迹印带上去。我心中盘桓着若干世纪,对此我有耐心并愿意活下去,仿佛我的时间很宽裕。我愿意放弃一切消遣,集中精力,愿意从太快的消耗中取回并积攒可由我支配的。但是我听见许多好心发出的声音,向我走近的脚步,听见我的门一扇扇打开……如果我找上门去,别人不会给我出主意,也不明白我说的什么。以书为友我同样如此(愚钝),它们也不帮助我,似乎它们竟然也等同于人……只有物对我言语。罗丹的物,哥特式大教堂上的物,仿古典时期的物——堪称完美之物的一切物。它们把我引向那些典范:那个活动的活生生的世界,单纯,除了充当走向物的诱因而别无意义。我开始看见新奇的物:我一下子感觉到花儿常常无限丰盈,我察觉出自动物的奇异的刺激。现在我有时甚至这样去感受人,手活在某处,嘴在言语,我更平静更公正地观察一切。
但是我始终欠缺:纪律,能够工作并必须工作,这些是我一直渴求的。我缺少力量?我的意志有缺陷?或是我心中的梦妨碍了一切行动?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候我听见生命逝去。还是没有什么发生,还是没有什么真实的将我围绕,我老是分散自己,老是分流,可是我多想在一个河床里流淌并变得强大。不是吗,露,因为应该这样;我们希望像一条大河,不想流进一道道支渠,把水引向草地?不是吗,我们应该汇成一股激流并发出轰鸣?也许,当我们老了,我们可以在最后结束时,放松一下,舒展自己,注入一个三角洲……亲爱的露!
莱 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