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1 61
61 [169]

我知道,如果我被选定为最差者,这对我大概也毫无帮助,我穿上我较好的衣服来伪装自己。他难道不是穿着王袍滑落到最后者中间吗?他,非但未攀升反倒沦落至底层之人。这是真的,我有时相信过其他国王,虽然那些公园[170]再也证明不了什么。但现在是黑夜,现在是冬天,我感到寒冷,我相信他。因为显赫只是一瞬间,而我们从未见过什么比悲苦更长久的。这个国王却该当长存。

此人难道不是唯一之人,他在他的癫狂下维持自己像玻璃罩下面的蜡花?在教堂里他们为其他人祈求长寿,但是总务长让·夏利耶·热尔森[171]却希望他永世长存[172],而这是在那时候,他已是最潦倒的人之时,糟透了而且一贫如洗虽有他的王冠。

这是在那时候,当偶尔有些陌生的男人,脸涂得黑黑的,突然拜访在床上躺着的他时,好扯下他身上那件已烂到腐肉里面的衬衣[173],是他早就为自己保留的。房间里暗下来了,而他们在他僵硬的双臂下拽掉了已经变脆的碎布片,像他们那样抓扯时。然后有人把灯移到跟前,这时他们才发现他胸前化脓的伤口,那个铁制护身符已经陷入里面,因为他每天夜里都以他的激情的全部力量把它朝身上挤压;现在它深深立在他体内异常珍贵,在一圈脓疱的珍珠镶边中间像一个装圣人遗物的容器的凹槽里一件创造奇迹的宝物。人们挑选了坚强的护工,但他们顶不住恶心,当受到打扰的蛆虫从粗糙的佛兰德棉布里朝他们竖起身来而且,从褶子中掉下来,在某处顺着他们的袖子往上爬的时候。他的情况无疑变得更严重了打从小王后[174]的那些日子之后;因为她却一直还想要躺在他身边,像她那样年轻和清醒。然后她死了。现在再也没人敢把一个同房的女人安置到这具腐尸身旁。她没有留下言语和抚爱,这些可以使国王缓和下来。于是再也没人穿过这个幽灵的荒芜;没人帮助他脱出他灵魂的峡谷;没人弄得懂这个,当他自个儿突然走出来带着一个动物的圆满的目光,它正走上草地。当他随后认出朱韦纳尔[175]那张忙碌的脸时,他顿时想起了王国,它最后是怎样的情形。而且他想要追补已被他耽误的事情。

但是,那段时期的重大事件不能婉言相告,原因在于事件本身。哪里发生着什么,哪里它便以其全部重量在发生,而且像是出自一部戏剧,当人们讲述它时。或者由此可得出什么呢,即他的弟弟[176]被谋杀了,以及昨天瓦伦丁娜·维斯孔蒂[177],总是被他称作亲爱的妹妹,跪在他面前并且从扭曲的面孔那一片悲诉和控告上掀开了纯净的寡妇黑纱?而今天一名难缠的、能言善道的辩护人[178]几个小时站在那里并证明那位身为王侯的谋杀策划者[179]是正当的,如此之久直到罪行昭然若揭而且仿佛它要光明地升上天去。而公正的意思是,承认所有人都言之有理;因为奥尔良的瓦伦丁娜死于忧伤,虽然有人承诺为她复仇。而这起得了什么作用呢,对勃艮第公爵宽恕并再宽恕;绝望那阴暗的兽欲攫住了此人,以至于他几周以来已住在阿尔吉利森林深处的一顶帐篷里并声称,夜里必须听鹿嘶鸣才好受一些。

人们随后对这一切做了思考,一遍又一遍直到结局,简而言之像当时那样,民众如此渴望见到某人,而他们见到某人又不知所措。但民众为所见之人而欢喜;他们明白,这是国王——这个沉静者,这个忍耐者,他存在,只是为了让此事发生,即上帝越过他采取行动在他忍无可忍之时。在他的圣波尔宫[180]阳台上这些澄明的时刻里国王也许感觉到自己秘密的进步;他想起了罗斯贝克的那个日子,他的叔父封·贝瑞牵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他的第一场已结束的胜仗前;那时候在那个亮得格外长久的十一月的日子他俯视许许多多的根特人,瞧他们怎样以自己的逼仄之地憋死自己,当骑兵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冲去时。被相互绞在一起像一团奇大无比的脑髓,他们一堆一堆地躺在那里,是他们把自己扎成了堆,好密密实实的。某人透不过气来,当他在这里和那里看见那一张张窒息而死的面孔时;他禁不住如此想象,在这些由于拥挤还仍然站立的尸体上面空气已远远地驱散了被这么多绝望的灵魂的突然逸出。

有人叮嘱他牢记这一场景作为他的荣誉的开端[181]。而他记住了。但是,如果当时的那个是死亡的胜利,那么这一个——他立在这里在他软弱的双膝上,直直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则是爱的奥秘。在其他人脸上他当时看见了,人们能够理解那个战场,它是如此阴森。这里这个不必被人理解;它这般神奇恰如从前那只有金色项圈的鹿在森利斯森林里[182]。只是现在他自己是幻象,而别人沉浸于观看之中。而且他并不怀疑,他们屏住呼吸并怀着同一种远大的期望,正如它一度攫住他在那个少年时期的狩猎日,当那张沉静的脸,小心翼翼地张望着,走出枝丛的时候。它的可见性之神秘散布到它整个柔和的形象上;它一动不动,由于害怕消逝,它宽大的、单纯的脸上那浅浅的微笑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恒久就像在石头圣人脸上而且并不使他吃力。于是他让自己等待,而这是那些瞬间之一,它们即是永恒。缩短了来看,群众对此几乎忍受不了。被振奋起来,被无限增添的安慰所滋养,他们以欢乐的呼喊打破了寂静。但上面阳台上只剩下朱韦纳尔·德于尔森,而他喊出了下一个安抚,即国王会来圣丹尼斯大街观看基督受难兄弟会[183]的神秘剧。

在这样的日子国王充满了宽容的意识。假如那个时代的一位画家要为天国里的存在寻找依据,他恐怕找不到更完善的楷模来超过国王那心满意足的形象,它怎样立在罗浮宫一扇高大的窗户里在松垂的双肩下面。他翻阅克里斯蒂娜·德皮桑那本小书,书名是《漫长的学习之路》,是献给他的。他不读那个讽喻的议院那些高深莫测的争论,它以此为头等大事,即找出配得上统治世界的君王。此书总是在对他来说最简单的地方翻开:该处谈到那颗心,它长达十三年像痛苦火焰上的一只烧瓶仅仅有助于此,为眼睛蒸馏悲苦之水;他明白,真正的安慰方才开始,当幸福消逝够了并永远过去之后,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安慰更亲近。当他的目光好像搂住那边的桥梁之时,他喜爱的是,透过这颗被库玛厄[184]掳往伟大之路的心去看世界,那时的世界:冒险的海洋,有异邦塔楼的城市,以旷远之环卫做支撑;汇聚的群山那销魂的孤独和在畏惧的怀疑中探索到的重重天弯,它们才合拢像一个婴儿的头盖骨。

但是有人走进来时,他便惊慌,而慢慢他的才智也失去了光泽。他允许别人把他从窗前带走并使他有事可做。他们教会了他一个习惯,几个小时埋头于插图之上,而他满足于这个,他感到委屈的只是,某人在翻阅时从未持有多幅图片在面前以及它们都固定在大开本的书中,使得某人不能让它们相互变动。这时有人想起了一种纸牌游戏,已完全被人遗忘了,而国王对给他带来游戏的那个人示以宠爱;这些纸板非常合他的心意,它们五颜六色并可以各自移动并且有许多人物。当纸牌游戏在宫廷侍臣中流行起来时,国王则坐在他的图书室里独自玩牌。正如他现在把两个王并排安置,上帝不久前也把他和文策尔皇帝[185]放在了一起;有时候一个女王死了,他便把一张红桃A放到她上面,像是一块墓碑。在这个游戏中有几个教皇,这并不使他感到惊异;他把罗马设在桌子对面的边缘,而这里,在他的右手下面是阿维农。罗马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出于某种理由他将它想象成圆形并且不再理会它。但他熟悉阿维农。而他刚一想到这个,他的回忆就使那座高大的密封的宫殿[186]又浮现出来而且使自己过度疲劳。他闭上眼睛并不得不深深吸气。他害怕做噩梦在下一个夜里。

总而言之这确实是一件使人镇静的事情,而他们是对的,使他惦记着这个。这样的时辰加固了他的看法,他是国王,卡尔六世国王。这倒并不是说他夸大自己;离他很远这种想法,要比这样一张纸更多地存在,但此确信在他心中日益增强:就连他自己也是一张确定的牌,也许一张臭牌,一张发怒时打出的,它总输——但总是同一张,绝非另一张。可是,当一个礼拜就这样在有条不紊的自我证实中过去了时,他便觉得心里憋闷。他额头和脖颈上的皮绷紧了,仿佛他一下子感觉到他的过于清晰的轮廓。没有人知道他屈服于哪种诱惑,要是他随后问起神秘剧并无法等到它们开始。只要有一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更多时候住在圣丹尼斯大街而不是在他的圣波尔宫里。

这是这些用形象表现的诗歌的灾难,它们不断补充自己和扩展自己并增多到数万诗句,以至于它们之中的时间最后便是真实的时间;大概如此,仿佛人们在做一个有地球规模的地球仪。空心的平台下面是地狱,而在它上面,搭建在一个巨墩上,一个阳台的没有栏杆的架子意味着天国的境界,此平台真还有助于减轻幻觉。因为这个世纪其实已经把天堂和地狱变成了尘世的:它靠二者的力量生存,好把自己挨过去。

这些是那个阿维农基督教界的日子,教徒们面对人的一生集合在约翰二十二世周围,连同这么多不由自主的逃避,于是在他任职的地方,就在他抵达之后,产生了这座庞大的宫殿,封闭而沉重像适合于众人那无家可归的灵魂的一具最大的应急肉身[187]。可是他自己,那瘦小的、轻飘的、灵智的白发老人[188],还住在悬乎之处。当他刚刚到来就立即开始向四面八方干脆利索地采取行动时,拌有毒药的碗盏已摆在他的长餐桌上;第一杯酒总是得倒掉,因为那只独角(?)颜色不对劲(?),当掌酒侍从官把它从杯中提出来时。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把它们藏到哪里,七十岁的老人捧着那些蜡像四处走动,是别人做的他的蜡像,好借此毁灭他;而且他让刺穿它们的那些长针给划破了皮。某人可以熔化它们。可这样他就已经以这些阴险的塑像废黜了自己,于是他多次违背自己坚强的意志,形成这个想法,带着它们可能他对他自己是致命的并渐渐消失像火旁的蜡。他那逐渐消瘦的躯体因恐惧而只会变得更干枯和更耐久。但现在别人敢去碰他的王国的躯体;从格拉纳达那边犹太人被煽动起来,要灭绝一切基督教徒,而这次他们收买了更可怕的执行者。在最初的谣传之后,便没人怀疑麻风病人的袭击;已有个别人看见了,他们怎样把自己恐怖的腐烂物一包包抛入井里[189]。这并非轻信,人们立即将其视为可能的;而确信,恰恰相反,已变得如此沉重,以至于它从颤抖的人们身上落下并一直沉到井底。而辛勤的老人又必须不让毒素沾上自己的血。在他受迷信侵袭的时候他给自己和他身边的人开出了三钟经[190]的方子以抵抗黄昏时分的魔鬼;现在人们在这整个惊恐不安的世界上每天晚上念这个使人镇静的祷告。但通常所有出自他的训谕和书简与其说像一种草药煎汁,不如说像一种加香料的酒。皇朝[191]并未接受他的治疗,但是他孜孜不倦地向它提供它已生病的大量证据;而且已经有人从最遥远的东方[192]求助于这位专横的医生。

但此时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在万圣节那天他做了布道,比平时更长久、更温暖;在一种突然的需求中,像是为了再次见到他自己,他把他的信仰展示出来了;从这个八十五岁的神龛中他竭尽全力将它慢慢取出并在布道坛上公之于众:而此时他们对他高声怒骂。整个欧洲吼叫:这个信仰糟糕。

这时候教皇消失了。连续数日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跪在他的祷告室里并探索那些在灵魂方面受损害的行动者的秘密。终于他露面了,被沉重的反省累坏了,而且宣布收回。他一遍又一遍地收回。这成了他精神的苍老的激情:收回。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夜里他让人唤醒红衣主教们,好同他们谈起他的懊悔。而使他的生命超越限度的,也许最终只是这个希望,也还在拿破仑·奥尔西尼[193]面前卑躬屈节,此人憎恨他而且不愿来访。

卡奥尔的雅戈布[194]已经收回了。而人们或可认为,上帝自己想要表明他的谬误,因为事后上帝很快便让黎尼伯爵的那个儿子[195]崭露头角,他似乎正等着自己在尘世成年,就只为了以青春年华开始魂灵在天国的感性生活。当时活着的许多人回忆起这个身穿红衣主教长袍的清明的男童,以及他怎样在他少年时期起始便当上了主教并且未满十八岁就在他趋于完成的心醉神迷中死去了。人们遇见一些已亡者:因为他墓旁的空气,里面躺着变得自由的纯粹的生命,很长时间都还对尸体产生影响。但即使在这种早熟的神圣中难道没有什么失望的东西?难道这不是一种对所有人的不公平,这个灵魂的纯净的织物只是平顺地被拉了过去,仿佛这只是有利于在时间那个纯化的鲜红染缸里把它染得光彩夺目?难道人们没有感觉到似乎有某种反冲力,当这位年轻的王子跳离地球开始他狂热的升天之旅时?为什么放光者并不盘留在艰难的吸光者中间?难道不正是这种阴暗促使约翰二十二世宣称:在最后审判日之前没有完整的福乐,绝对没有,哪怕在福人中间也没有?而事实上,这得需要多少固执己见的韧力:想象当这里发生密密麻麻的混乱之时,在某个地方一些脸则已躺在上帝的光亮里,向后靠着天使们并以此得到了满足——永无尽时地眺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