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6 56
56

人们做得对,对某些再不会改变的事情干脆加以确认,而无须对事实表示遗憾或哪怕只加以评判。所以我便明白了,我从来不是一个适当的读者。童年时我觉得阅读像是一种使命,某人会承担它的,有朝一日,当所有那些使命到来之时,一个接一个。说老实话,我当时并没有确定的想象,这可能在何时。我相信,某人会察觉到这个的,当生活在某种程度上突然转变并只还从外部到来,一如早先从内部。我幻想,到时候这个便会是清楚而明确的,绝不可能误解。绝对不简单,相反要求颇高,对我而言复杂又艰难,但至少看得见。童年特有的无限制,不相称[150],极难准确预测,这些到时候就会被克服的。当然弄不明白,为什么。其实它们还一直在增多并且在所有方面封闭起来,而某人向外看得越多,便在体内搅起越多内在的东西:天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但是它们大概增长到一个极致,然后一下子中断。很容易观察到,成年人很少被它们弄得心神不宁;他们奔忙并评判并行动,如果他们某个时候遇到麻烦,那也是由于外部情况。

我也把阅读安排到这类变化的开头。到那时某人跟书本交往大概像跟熟人似的,对此会有时间的,一段特定的、匀速流逝而讨人喜欢的时间,恰恰是正合某人心意那么多。当然个别书本会与某人更亲近,而没有说过的是,某人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即有时由于它们而耽误半个小时:一次散步,一个约会,戏院的开场或一封急信。但是,某人头发又弯又乱,好像在那上面躺过似的,某人耳朵又红又烧并且双手凉得像金属一般,而一支长长的蜡烛在某人旁边燃下来并燃进烛台里,这些在以后,谢天谢地,大概是绝不可能的。

我列举这些现象,因为我自己对此有过相当突出的经历,那时候在乌尔斯伽德那个假期里,当我突然陷入阅读之时。当时立刻可以看出,我不会这个。诚然,在我给自己为此预定的时间之前,我便开始了阅读。但是在索勒[151]这一年,在迥然不同的同龄人中间,使我对这样的预计产生了怀疑。在那里有些迅急的、未曾料到的经验向我走来,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出,它们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我。那是一些同原物一样大的经验,它们使自己显得如此沉重,就像它们本来那样。我对它们的现实有多少理解,我的眼睛便也对我的孩童之存在那无限的真实睁得有多大。我知道,这种存在不会停止,如此之少地停止就像另一种存在才开始一样。我告诉自己,当然谁都可以随意划分阶段,但它们是虚构的。而事实证明,我太愚蠢了,设想不出这些来。每当我尝试这个时,生活就向我暗示,它对这些一无所知。但我要是坚持我的看法:我的童年已经过去,那么在同一时刻就连正在来临的一切也在离去,而留给我的只有这么多,正如一个铅制的小兵在脚下所拥有的,好站得住脚。

这个发现当然使我更加孑孑独立。它使我在心中忙碌并充满了一种最终的快乐,而我把这个看成是忧虑[152],因为此发现远远超出了我的年龄。像我所回忆的,这也令我不安:某人现在,既然为某个特定的期限什么也没有预定,完全可能耽误某些事情。当我这样回到乌尔斯伽德并看见所有那些书籍的时候,我立即抓起书读了起来;急急忙忙,怀着近乎内疚的心情。我后来常常感觉到的,那时候我不知怎么就预感到了:一个人无权翻开一本书,如果他没有承诺将所有书读完。每读一行他都在动用世界。在书本前面它是完好的而且也许又完整如初在那后面。但怎能叫我,这个不会阅读的,跟所有的书较量呢?以令人丧胆的数量,即使在这间简朴的书房里,它们立在那里并紧紧贴在一起。我英勇而绝望地从一本扑向另一本并突破一张张书页,像一个人必须完成某件极不相称的事情。那时我读席勒和巴盖森,欧伦施莱厄和夏克-施塔费尔特,那里保存的沃尔特·司各特的东西和卡尔德隆的。有些碰巧被我发现了,似乎是早就必须读的,另一些则还太早了;几乎没什么是该读的对我那时的当下而言。尽管如此我还是读。

随后几年里我有时在夜里醒来,星星这么真实地立在那里并这么醒目地走向前来。而我不能理解,人们怎么忍心错过这么多世界。我的心情都这么相似,我相信,每当我从书上抬起目光并朝外看去,那里是夏天,那里阿贝洛娜在呼唤。这来得出乎我俩的意料,她必须呼唤而我根本不答应。这正好落在我俩最福乐的时间里。但既然阅读已把我攫住,我便竭力向它求助并躲避我俩每天的节日,顽固而煞有介事。像我这样愚蠢,不会利用一种自然的幸福的那么多不显眼的机会,我并非不乐意让这种日益增长的龃龉给我允诺未来的和解,而某人越是推迟它,它就变得越刺激。

此外我的阅读之眠有一天突然结束了,就像它当初开始那样;而此时我俩彻底翻脸了。因为阿贝洛娜现在毫不吝惜对我的讽刺和轻蔑,当我在凉亭里碰见她时,她一直埋头读书。在那个礼拜天的早晨书本虽然合着摆在她身边,但她好像正经八百地鼓捣着醋栗,她用一把叉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串上捋下来。

这想必是那些清晨中的一个,如像七月里总有这样的时辰,新鲜的、睡过一觉的时辰,此时处处都有某些愉快的、未加考虑的事情发生。上百万微小的、不可压制的活动构成了一幅最执着的存在的马赛克;植物交错着荡过去并向外荡入空气里,而它们的清凉使阴影清晰并使阳光化作一种轻盈的、灵性的光线。此时花园里没有什么要紧事;处处是万物,而人们或须在万物之中,以免错过什么。

在阿贝洛娜的小情节中却整个又来了一遍。这是个如此绝妙的发明,恰恰做此事而且正好像她那样做。她那双树荫里明亮的手相互配合得如此轻松和协调,而圆圆的醋栗挑逗似的从叉子前面跳过来,蹦进铺着暗淡的葡萄叶的碟子里,那里已经堆积着其他醋栗,红色和淡黄色的,发出反光,酸涩的内部有健康的果核。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所求只想旁观,但是,因为这很有可能,别人向我暗示那本书[153],我便抓起书来,也是为了表现出并无成见,并且坐到桌子的另一边并在某个地方,没有翻阅多久,跟它交往起来。

“要是你哪怕至少读大声一点,书呆子。”过了一会儿阿贝洛娜说。这话听起来已不再是那么好斗了,而既然这真是,在我看来,调和的时候了,我便立即大声读起来,一段又一段并继续,下一个标题:致贝蒂娜。

“不,不要回答。”阿贝洛娜打断了我并一下子像累坏了似的放下那把小叉子。随即她便嘲笑我注视她时的神情。

“上帝呀,看你都胡乱读了些什么,马尔特。”

此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压根儿就心不在焉。“我读,就是好让你打断我。”我坦白地说并且热了起来并往回翻去找书名。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什么。“究竟为什么不要回答?”我好奇地问道。

看起来阿贝洛娜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坐在那里,在她的光亮的衣衫里,仿佛她里面处处正变得完全幽暗,跟她的眼睛变得一样。

“拿过来。”她突然像发怒了似的说道并从我手中夺过书去并恰好在她想要的那里翻开它。然后她读贝蒂娜的一封信。

我不知道,我听懂了什么,但看来我似乎得到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有朝一日会领悟这一切。而随着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并最终几乎就像我从歌唱中熟悉的那个声音,我则为此感到羞愧,先前我把我俩的和解想象得这么微不足道。因为我大概明白了,她便是这个。但现在她发生在某个地方,完全在宏大之中,远远高于我,而我达不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