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9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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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没有听懂我的话。压根儿不懂。情况的确也很难讲述。他打算试一试电疗。好吧。我得到一张单子:我应该一点钟到Salpêtrière[42]。我到了那里。我得走好一阵子,沿着各种各样的棚屋,穿过一些庭院,其中这里那里有一些戴白色小帽的人像囚犯似的站在空空的树下。我终于走进一座长长的、昏暗的、像穿廊一样的房屋,只是一边有四扇不透明的、浅绿色的玻璃窗,分别被一面宽宽的、黑色的隔墙分开。在那前面有一条木椅从一切旁边伸向远处,而在这条长椅上坐着他们,那些认识我的,并且等候着。是的,他们都在那里。当我习惯了房屋的晦暗之后,我便觉察到,在肩并肩坐成无尽的长排的人们中间,可能也有一些其他人,普通人、手艺人、女仆和运货马车夫。下面靠穿廊的尽头在特殊的椅子上两个胖女人摊开四肢,聊着天,大概是看门的。我看了看钟,差五分一点。那么五分钟后,或者说十分钟后就该轮到我了;也就是说没有耽误。空气糟糕,浓浊,充满衣服和呼吸的气味。某个地方乙醚那刺鼻的、凉飕飕的气味从一道门缝窜出来。我开始来回走动。我一下想起,是有人叫我来这里,来到这些人中间,看这个过分拥挤的普通门诊。可以说这是首次公开证实,我属于被抛弃者;大夫当时从我身上看出来了吗?但我是穿着一身还过得去的西装去看医生的,我把我的卡片揣在口袋里。尽管如此,他想必以某种方式了解到实情,也许我自己暴露了自己。现在,既然这已是事实,我倒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静静地坐着,并没有注意我。有几个身上疼痛并微微晃动着一条腿,这样便好受一些。各种各样的男人把头搁在张开的双手里,其他人睡得很深,沉重的脸给埋住了。一个脖子又红又肿的胖男人弯腰驼背坐在那里,死死盯着地面并时不时啪的一声把痰吐到一个污斑上,好像那里适合吐痰似的。一个孩子抽噎在一个角落里;他把细长的双腿盘到椅子上,随后一直把腿抱住并紧贴在身上,仿佛他必须跟它们告别。一个矮小的、苍白的女人头发上斜搭着一顶有圆圆的黑花装饰的皱呢帽,干瘪的嘴唇周围露出一种笑嘻嘻的怪相,可是她受伤的眼皮老是眨巴。离她不远,人们让一个姑娘坐下去,圆圆的没有皱纹的脸和鼓出来的眼睛,没有眼神;她张着嘴,于是人们看见白色的、黏滑的牙龈和老朽的、枯萎的牙齿。另外还有许多绷带。一层一层裹住整个头的绷带,只剩下唯一的一只眼睛,不再属于任何人。掩藏的绷带,和显示那下面是什么的绷带。人们打开的绷带而且此时在那里面,像在一张肮脏的床上,躺着一只手,它不再是一只手;以及一条包扎起来的腿,从行列里伸出来,大得像整个的人。我走来走去并竭力保持平静。我尽量使自己打量对面的墙。我注意到它有许多单扇的门而且没有砌到顶篷,于是这座穿廊并未同想必位于侧边的房间完全隔开。我看了看钟,我已来回走动了一个小时。过了一会儿大夫来了。先是几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走过,最后是我已经见过面的那位大夫,戴着浅色手套,有八道反光的帽子[43],身穿无可挑剔的外套。他看见我时,微微抬了抬礼帽并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现在有希望立刻被叫进去,可是又过了一个小时。今天我无法回忆起这个小时是怎样度过的。它过去了。一个老头走过来,身上系了一条有斑纹的围裙,一种看护者,他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走进那排房间中的一间。大夫和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并打量我,有人给了我一把椅子。那好吧。现在就该我讲述我到底是怎么啦。请尽量简短,越简短越好。因为先生们时间不多。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年轻人坐着,怀着他们学来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专业的好奇心打量我。我认识的大夫拈着自己黑黑的山羊胡子并心不在焉地微笑。我想我就要大哭起来,但是我听见自己用法语说道:“我已经荣幸地给予您,先生,我能够给予的一切答复。如果您认为给这些先生透露秘密是必要的,那么,在我俩单独商谈之后您肯定能够用几句话道出实情,而这对我十分困难。”大夫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站起身来,同助理医师一起走到窗前并说了一番话,同时他的手平平地摆动。三分钟后有个年轻人,近视而又急躁,回到桌子旁边,他一边说话一边尽量严肃地看着我:“您睡眠好吗,先生?”“不,很差。”随后他又急忙走回团体中。他们在那里还商谈了一阵,然后大夫走到我面前并告诉我,待会儿再让人叫我。我提醒他,我预约的时间是一点钟。他微笑并用他小小的白白的双手做出一些快速的、跳跃的动作,表示他忙得够呛。我于是回到我的穿廊里,那里的空气已变得更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又开始来回走动,虽然我觉得极度疲惫。最后那种潮湿的、积聚的气味使我感到眩晕;我在入口的门边停下来并把门打开了一点。我看见外面还是下午,还有一些阳光,这使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站到一分钟,那时我听见有人叫我。一个女人坐在两步之外一张小桌子边上,冲我嚷嚷着什么。谁让我把门打开的。我说,我无法忍受空气。好的,这是我的事,但门得关着。那是否可以开一扇窗子呢。不行,这是禁止的。我决定还是来回走动,因为这终归是一种麻痹而且不使任何人难受。可是小桌边上的女人现在连这个也不喜欢。难道我没有座位吗。是的,我没有。可是不允许转来转去;我得给自己找个座位。没准儿就还有个座儿呢。那女人说得对。真的马上便找到了一个座位,挨近那个眼睛鼓出来的姑娘。现在我坐在那里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看来非得引发什么可怕的事儿不可。就是说左边是那个牙龈腐败的姑娘;我右边是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才能看出来。是一个没有动静的大块头,它有一张脸和一只巨大的、沉重的、不动的手。我看见的那边脸是空洞的,完全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忆,而令人恐惧的是,那身西装像一具尸体的西装,是为了入殓给它穿上的。细长的黑色领带也是以同一种松垮垮的、无个性的方式系在衣领上,而且从上衣的样子可以看出,它是由别人套到这具没有意志的身躯上的。手被人摆到这条裤子上,摆到它放着的地方,就连头发也像被殓尸女工梳理过并且归置得又僵又直,像是剥制的动物标本的鬃毛。我专心观察着这一切,并冒出一个念头,看来这便是早已为我确定的地方,因为我相信现在终于来到我生命的那个位置,我会待在此处。没错,命运走的是奇诡的路。

突然就在近处接连爆发出一个孩子惊恐的、抗拒的吼叫,接着是一阵低沉的、捂住的哭泣。当我企图查明叫声来自何处的时候,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压住的、颤抖的叫喊,我听见一些询问的声音,一声倒高不低的吩咐,随后有一台冷漠的机器嗡嗡响起来,好像一切都跟它无关。此时我回想起那半堵墙,于是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来自门那边,人们正在那里工作。那个系着有斑纹围裙的看护者确实不时露面并招手。我压根儿不再想到他可能指的是我。是叫我吗?不是。两个男人推着一辆轮椅过来了;他们把那个大块头抬上去,而我现在看见,这是个瘸腿老头,他还有另一边较小的、被生活用旧了的脸和一只睁开的、浑浊的、忧伤的眼睛。他们把他推进去,我身边空出了一大片位子。我坐着并猜想,他们大概要对那个痴呆的姑娘做什么以及她是否也会吼叫。墙后面的机器很舒服地嗡嗡响着,好像在工厂里,听起来压根儿没有什么令人不安。

但突然一切安静下来,一个自负的、沾沾自喜的声音,我相信是我认识的,道入这寂静之中:

“您笑吧!”停顿。“您就笑一笑,您笑吧。”我已笑了。无法解释,为何那边的男人不想笑。一台机器嘎嘎响起来,但随即又没声儿了,人们交谈,然后又响起同一个有力的声音并吩咐:“您给我们念这个词:avant。”[44]拼读字母:“a —v—a—n—t” ……寂静。“没有听见。再来一次……”

而这时,当那边如此温暖和模糊地喃喃而语时:这时自许多许多年以来它又初次出现。那家伙,曾经将最初的、深重的惊惧强加于我,当幼小的我躺在高烧中时:那个大家伙。是的,我那时总是这样说,当他们全都在我的床边站成一圈并给我诊脉并问我,是什么惊吓了我:大家伙。而当他们把大夫请来,他站在床前并跟我谈话,我便请求他,就只让大家伙走开,别的一切都没什么。但他同其他人一样。他不能把它弄走,虽然我当时还小,要帮助我大概很容易。而现在它又出现了。后来它就一直外出未归,就连发烧的夜晚它也不曾再来,但现在它在这儿,虽然我没发烧。现在它在这儿。现在它从我体内长出来像一个肿瘤,像第二个脑袋,并且是我的一部分,虽然它压根儿就不可能属于我,因为它那么大。它在这儿,像一只巨大的僵死的野兽,这只兽,当它还活着时,曾经是我的手或我的胳膊。而我的血正流过我和流过它,像流过一个和同一个身躯。而我的心脏必须竭尽全力,才能驱使血液进入大家伙:几乎没有足够的血液。而血液不乐意走进大家伙里而且病恹恹脏兮兮地回来。但是大家伙在膨胀并长到了我的面孔前像一个热乎乎的淡蓝色的隆起物并长到了我的嘴前,而且它的边缘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我最后的目光。我无法回忆起我是怎样穿过那许多庭院走出来的。已是傍晚,在那个陌生地带我迷路了并沿着有无尽的墙垣的林荫大道朝一个方向往上走而且,要是找不到尽头的话,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回来直到某个广场。在那里我又走上一条街道,然后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其他街道,然后又是其他街道。有时候电车敲着清脆的、持续不断的铃声亮晃晃地驶来又过去。可是它们的牌子上写着我不认识的地名。我不知道,我在哪座城市和我是否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有个住宅以及我必须做什么,以免我没完没了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