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这很好,大声说:“啥事儿也没有。”再来一遍:“啥事儿也没有。”好点儿了吗?
我的炉子又冒烟了,我得出去,这倒真的不是倒霉事。我觉得虚弱,感冒了,绝不意味着什么。我整天在街上东游西逛,是我自己的过错。我本来可以同样舒服地坐在罗浮宫里。或者不行,这个我恐怕做不到。那里有某些人想使自己暖和暖和。他们坐在天鹅绒长凳上,而他们的脚像大大的空靴子一样挨个儿放在暖气设备的栅栏上。这是一些非常朴实的男人,他们心怀感激,如果穿着挂满勋章的深色制服的勤杂工容忍他们。但是我一走进去,他们就冷笑。冷笑并微微点头。然后,当我在画前来回走动时,他们眼中便只有我了,我始终在眼中,始终在那些转来转去的、汇合到一处的眼目中。看来这是对的,我没有去罗浮宫。我始终在途中。天知道走过了多少城市、城区、公墓、桥梁和通道。在某处我看见了一个男人,推着一辆蔬菜车走过来。他吆喝:花菜,花菜,花字(fleur)带有特别模糊的eu。他旁边走着一个粗笨丑陋的妇人,时不时碰他一下。每次她一碰他,他便吆喝几声。有时他也自己吆喝,那便白吆喝了,而他随即又得吆喝,因为他们正好在一座买东西的房子前。我已经说过吗,他是瞎子?没有?就是说他是瞎子。他是瞎子并吆喝。我会编造,如果我现在说起这事儿,我会隐瞒他推的那辆车,我假装,仿佛我没有注意到他喊出花菜。但这紧要吗?就算是紧要,关键并不在于整个事情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看见了一个老头儿,他是瞎子并吆喝。这个我看见了。看见了。
人们可会相信有这样的房子?不,人们会说,我编造。这一次说的是实情,没有任何删减,当然也没有任何增补。我该从何谈起呢?人们知道我很穷。人们知道这个。房子呢?但是,为了准确起见,这是些不再存在的房子。人们已从上到下将其拆除的房子。那里还有的是其他房子,一直立在旁边,高大的毗连的房子。显然它们处在倒塌的危险之中,打从人们把旁边的一切都给拔除了;因为由长长的、涂上焦油的电线杆构成的一个整体支架已被斜顶在瓦砾场的地基与裸露的隔离墙之间。我不知道是否已经说过,我要说的就是这堵墙。但是可以说它并非现存的房子的第一堵墙(这大概是人们一定估计到的),而是早先那些房子的最后一堵墙。人们看见它的内面。人们看见各个楼层上房间的墙壁,上面还贴着裱糊纸,这里那里有地板或天花板的连接处。在房间的墙壁旁边沿着整堵墙还保留着一个脏白的空间[37],贯穿此空间以极度令人作呕的、蠕虫般柔软的、酷似消化的运动则爬行着厕所管道那些公开的锈迹斑斑的排泄管。照明煤气的行走路径在天花板的边缘留下了积尘的灰色痕迹——它们在有些地方,完全出乎意料,拐了个圆弯并钻进斑驳的墙里和一个洞里,洞孔已经黑乎乎地毫无顾忌地裂开了。最令人难忘的则是墙壁本身。这些房间顽强的生命至今不容践踏。它还在那里,它保持在残留的钉子上,它站在地板那一手宽的残余上,它蜷缩在还有一小点内部空间的角落的连接处。人们可以看见,它在被它缓慢地、年复一年地改变的颜色中:蓝色成了病恹恹的绿色,绿色成了灰色而黄色成了一种陈旧的、污浊的白色,正在腐败。但是它也在镜子、图画和柜子后面保持下来的那些较为清新的地方;因为它勾出了它们的轮廓并将其越描越重,它也一直同蜘蛛和灰尘一起待在这些隐蔽之处,它们现在裸露了。它在每个擦破了的条块里,它在糊墙纸下边潮湿的圆泡里,它摇晃在撕开的碎片里,从很久以前形成的难看的污斑里它冒了出来。而且从这些一度是蓝色、绿色和黄色的墙壁上,它们被已经毁掉的隔墙的断裂痕迹镶了个框,这些生命的气息突显无遗,顽强的、懒惰的、霉烂的气息,什么风也驱散不了。那里有中午和疾病和呼出的废气和陈年的烟子和汗水,从腋下冒出来并使衣裳沉重,和出自口中的霉烂味和发酵的脚的劣质烧酒味。那里有尿骚和煤炱的燃烧和灰色的土豆气味和哈喇的动物油浓浓的、滑滑的臭味。缺乏照料的婴儿那甜蜜的、悠长的气味也在那里和上学的孩子的恐惧气味,以及成熟的少年床上的潮湿骚味。还有许多掺和进来,从下面传来的,从蒸发的巷道的深渊,其他一些随雨水从上面滴下来,城市上空的雨是不洁净的。有一些则是被风吹送而来的,微弱而变得驯服的楼房之风,始终待在同一条街道;而且还有许多留在那里,人们不知道其来源何在。我已经说过,人们拆除了所有的墙除了最后这一堵?现在我继续谈这堵墙。有人会说,我在它前面站了很久;但是我愿意对此发誓:一认出这堵墙来,我就跑开了。因为这是恐怖的事情,我认出了它。我现在认出这里的一切,因此它们轻而易举地进入我内部:它们的家在我内部。
在这一切之后我有些精疲力竭,人们也许可以说伤了身体,因此这便叫我吃不消了,就连他一定也还等着我。他等候在那个小小的牛奶咖啡店里,我打算在那里吃两个荷包蛋;我很饿,我一整天都没有得到吃的。但就是现在我也完全无法进食;荷包蛋还没有煎好,我觉得又需要出去,走到大街上,人流黏稠的大街朝我迎面涌来。因为正是狂欢节和傍晚,人人都有时间闲逛,大家彼此擦痒。他们的脸上满是来自橱窗的灯光,而狂笑涌出他们的嘴像脓涌出裂开的伤口。我越是急躁地试图往前走,他们便越发狂笑并越发紧密地挤在一起。一个妇人的围巾不知怎么紧紧钩在了我身上,我身后拖着它走,人们拦住我并哄笑,我觉得我也该笑,可是我笑不出声。有人把一捧五彩纸屑抛进我眼里,火辣辣的像一条鞭子。在拐角处人们紧紧挤在一起,一个贴一个,人群中已没有什么移动,只有一种轻悄的、柔软的上下起伏,仿佛他们在站着交配。但是,虽然他们站着而我在车行道边上——拥挤的人群在那里有些缝隙——朝前跑去像一个疯子,真实的情况却是这样,他们在挪动而我寸步难行。因为没有任何变化;我往上看,始终还看见同一些楼房在一边和另一边的橱窗。或许也是大家都站得死死的,只是我和他们感到眩晕,这似乎使一切旋转起来。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汗流浃背,一种令人麻痹的疼痛在我体内循环,仿佛我的血液里有某种太大的东西一起漂流,不管到哪里都使得血管扩张。同时我觉得早就没有空气了,我只好吸入呼出的废气,而我的肺对它拒不接受。
但现在事情已过去了;我挺过来了。我坐在我的房间里在灯的旁边;有一点冷;因为我不敢鼓捣炉子;怎么办,要是它冒烟而我又得出去?我坐着并思忖:假如我不穷,我会给自己另外租一个房间,一个配有家具的房间,家具不是这么陈旧,没有这么多先前的房客如像这里的这些。起初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把头靠到这张靠背椅上;因为在它那绿色的“枕头”上有一个油乎乎的呈灰色的凹陷处,似乎适合每一个脑袋。很长时间我相当小心地把一张手帕垫到头发下面,但现在我太累了,只好将就;我发现这样也行,那个浅浅的凹处正好是为我的后脑制作的,像量过的一样。但我会给自己——假如我不穷,首先买一个好火炉,我会烧粗实的优等木柴来取暖,产自山区的,而非这些麻雀头[38],烧出烟来使呼吸都害怕使头脑混乱。然后那里得有某个人,他收拾房间时没有大的响动,而且把炉火照看得像我需要的一样;因为每当我不得不在炉子跟前跪上一刻钟并不停地拨弄,前额的皮肤由于靠近炉火而紧张,睁开的双眼灼热难耐,我便付出了我为这一天所准备的一切力量,而当我随后来到人们中间时,他们当然轻松啰。有时候,要是人群密集拥挤,我会开一辆轿车,从旁边绕过去,我会每天在一家迪瓦尔[39]里面进餐……而不再缩头缩脑地走进牛奶咖啡店……是否他也可能曾经在一家迪瓦尔里面?不。他不允许在那里等待我。人们不让垂死者进去。垂死者?我现在正坐在我的小屋里;我的确可以平静地思考我所遭遇的事情。这是对的,不让任何事情不明不白。就是说我当时走进去,起先只看见,我总是习惯坐着用餐的那张桌子已经被其他某个人占据了。我朝小柜台那边打了个招呼,点了食物并坐到旁边。但那时我感觉到他了,虽然他并没有动。我恰恰感觉到他一动不动,并且一下子明白了这个。我俩之间的联系已建立起来,而我知道,他吓得发愣。我知道,惊恐已使他麻木,他惊恐,为他体内正在发生的某种情况。也许他体内有段血管破裂,也许有种毒素,他长期害怕的,现在正进入他的心室,也许有一大团溃疡在他脑子里爆开像一个太阳,它正在改变他的世界。我竭尽全力,迫使自己朝他看去,因为我仍然希望,一切皆是幻觉。但是出事了:我一下跳起来并冲出门外;因为我没有搞错。他坐在那里裹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的冬季大衣,他那灰白的、紧张的面孔深深埋进一条羊毛围巾里。他的嘴紧闭着,好像是使劲儿合上的,但是不可能说出他的眼睛是否还在瞧:镶框的、烟灰色的镜片挂在眼前并微微颤抖。他的鼻翼突然张开了,他的太阳穴刮得光光的,再往上长发枯萎像在极度的酷热里。他的耳朵很长,黄黄的,后面有大块阴影。是的,他知道,他现在已远离一切:不只远离了人。还有一时半刻,一切都将失去自己的意义,而这个桌子和杯子和椅子,他所依靠的,一切日常的和下一个都将变得不可理解,陌生和沉重。于是他坐在那里并等待,直到事情终将发生。而且不再抵抗。
而我眼下还在抵抗。我抵抗,虽然我知道,我的心已露出来了并且我就是再也活不了啦,即使折磨我的人从此不再纠缠我。我对自己说:啥事儿也没有,可是我真的能懂得那个男人,因为我体内也在发生某种情况,而且已开始使我远离一切并与一切分隔开来。我总是胆战心惊,每当我听人谈起一个垂死者:他已经认不出任何人。于是我想象一张孤独的面孔,它从枕头上抬起来并寻找,寻找某个熟悉的东西,寻找某个曾一度见过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假如我的畏惧不是这么大,我会以此安慰自己:这并非不可能,别样地看待一切并好歹活着。但是我畏惧,我不可名状地畏惧这种变化。我压根儿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在我看来它是美好的。在另一个世界我该是什么呢?我会很乐意留在这些已变得讨我喜欢的意义中间,如果已有什么非改变不可,那我就愿意至少可以生活在狗群中,它们有一个相近的世界和同一些事物。
还有一会儿我可以记录并讲述这一切。但是某个日子将要来临,到那时我的手将离我很远,而当我叫它书写时,它将写出并非我想要的话语。另一种解释的时间将要开始,没有一句话会重在另一句话上,而且每个意思会像云彩一样消散并像雨水一样落下。虽有一切畏惧我最终却像是一个面临某种大事的人,并且我回忆起从前它也常常类似地在我心中——当我开始写作之前。但这次被写的是我。我是将要发生转变的印象。哦,只缺某种小事,否则我便能够明白并认可这一切。只差一步,否则我深深的悲苦便会是福乐。但是我未能迈出这一步,我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因为我破碎了。我的确还一直相信,某种帮助会到来的。这里它摆在我面前在我自己的文字里,我所祈祷的那个,一夜又一夜。从我发现它的书本上,我替自己把它抄录下来,好让它贴近我并且出自我的手就像自己的东西。而我现在还想再写它一遍,这里在我的书桌前我想跪着写它;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比我读它时更长久地拥有它,每句话皆可延续而且有时间逐渐消失。
“对所有人不满意也对自己不满意,我情愿赎罪并使我的骄傲稍稍振作起来在深夜的寂静和孤独中。你们,我爱过的人们的灵魂,你们,我歌颂过的人们的灵魂,鼓励我吧,支撑我吧,使谎言远离我还有这世界的乌烟瘴气;而你,主呵我的上帝!请给我恩赐,让我创作一些美好的诗句,以此向我自己证明,我不是卑劣的人,我并不比我蔑视的那些人低贱!”[40]
“ 这都是些愚顽下贱人的儿女……现在这些人以我为歌曲,以我为笑谈。
他们厌恶我……
……他们伤害我轻而易举,无需帮手。
……现在我心极其悲伤,困苦的日子将我抓住。
夜间我里面的骨头刺我,这些追逐我的人并不躺下歇息。
因神的大力,我的外衣污秽不堪,又如里衣的领子将我缠住……
我心里烦扰不安,困苦的日子临到我身……
所以我的琴音变为悲音,我的箫声变为哭声。”[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