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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图书馆[31]
我坐着读一位诗人[32]。大厅里面有许多人,但谁也察觉不到他们。他们在书中。有时候他们在书页里动一动,像睡觉的人在两个梦之间翻一下身。呵,在阅读者中间是多么美好呀。为什么他们不始终这样呢?你可以走到某人身边并轻轻碰他一下:他毫无觉察。要是你站起来时稍稍碰撞了身边的人并向他道歉,他只是朝听见你的声音这边点点头,他的脸转向你却并未看见你,他的头发像是一个睡眠者的头发。这真令人舒服。现在我坐着并拥有一位诗人。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大厅里现在也许有三百人,他们在阅读;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位诗人。(天知道他们有什么。)三百个诗人是没有的。可是你瞧,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我,也许在这些阅读者中间显得最贫穷的,一个外国人:我拥有一位诗人。虽然我很穷。虽然我的西装,我每天都穿的,某些部位已经磨损,虽然我的皮鞋上这里那里都可以指责。毕竟我的衣领是洁净的,我的衬衣也一样,像我这样子,我可以走进任何一家糕点甜食店,也许在巴黎林荫大道上[33],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我的手伸进一只糕点碟子去取食。别人不会发现我手上有什么显眼之处,不会呵斥我并把我赶出去,因为这毕竟是一只出自上流社会的手,一只每天要洗四五遍的手。是的,指甲里面什么也没有,写字的手指上没有墨水,尤其是手腕无可挑剔。穷人洗手洗不到那里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是说人们可以从手腕是否洁净得出某些结论。人们也是由此推论的。在商店里人们由此推论。但是还有一些家伙,譬如在圣米歇尔林荫大道和拉辛街,他们可不好蒙骗,他们对手腕毫不在乎。他们打量我并知道底细。他们知道我本来属于他们,我不过是在演一丁点儿喜剧。这就是狂欢节。而他们不想扫我的兴;他们不过是这样微微冷笑并对我使眼色。没有人看见。而且他们待我像一位绅士似的。一定是附近有人,那时他们甚至假装恭顺。假装,仿佛我身着裘衣,身后跟着我的轿车。有时候我赏给他们两个苏并害怕他们可能会拒绝;但他们收下了。一切正常,只要他们不再微微冷笑和眨巴眼睛。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们等待着我吗?他们从何认出我来?没错,我的胡子看起来有点肋脦,有极小极小的一丁点儿它让我想起他们那病歪歪的、衰老的、苍白的胡子——总是给我留下印象。但是我难道无权让我的胡子肋脦一点儿?许多忙人这样做,却没有谁想到因此将他们立即归入被抛弃者一类。因为我明白,这是些被抛弃者,不只是乞丐;不,这些其实不是乞丐,人们必须区分开来。这些是人的渣滓、皮壳,命运把它们吐了出来。被命运的唾液浸湿了,它们黏附在一道墙上,一根路灯杆子上,一根广告柱上,或者它们慢慢从巷子流下来,身后拖着一条黑暗的、肮脏的迹印。这个老妇人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从某个洞子爬出来,捧着一个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几只纽扣和大头针滚来滚去?她为何老是走在我身边并打量我?仿佛她试图以她的烂眼睛认出我来,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病人把绿痰吐进了她血糊糊的眼皮里。而且当时是怎样出现了那个灰暗的、矮小的妇人,在我旁边面对一个橱窗站了一刻钟,其间她给我看一枝又旧又长的铅笔,它无限缓慢地从她那双皱巴巴的、合在一起的手中冒出来。我假装是在观看展出的东西并且毫无觉察。可是她知道我看见她了,她知道,我站着并正在考虑,她到底要做什么。因为事情不可能关系到铅笔,对此我很清楚:我觉得这是个暗号,针对知密者的一个暗号,被抛弃者知道的一个暗号;我猜测,她在向我暗示,我得去某个地方或做某件事情。而最奇怪的是,我始终摆脱不了这种感觉,确实有某种约定,这个暗号便属于该约定,这个场景其实是我或须等待的某件事情。
这是两周前的事。但现在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遭遇。不仅在拂晓,在中午在最拥挤的街道也发生这样的事情,突然有一个矮小的男人或一个老妇人站在那里,点头,给我看个东西又消失了,仿佛现在一切必要的事儿都做了。这是可能的,他们哪一天想起不妨到我的小屋去,他们肯定知道我住在哪里,而且会设法使门房不阻拦他们。但是在这里,亲爱的,这里我不会受到你们的侵扰。必须有一张特别的卡片,才能走进这个大厅。在这张卡片上我胜过你们。我走过街道,像人们可以想象的,有点害怕,但最后我站在一扇玻璃门前,推开它,就像我在家里一样,在下一扇门边出示我的卡片(正如你们给我看你们的东西,只有一点差别,那便是别人理解并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然后我就在这些书籍之间,被夺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仿佛我已死去,于是坐着读一位诗人。
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一位诗人?——魏尔伦[34]……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回忆?是的。你们没有在从前认识的人中间把他辨别出来?你们无从辨别,我知道。但我读的恰是另一位诗人[35],一位不是住在巴黎的,完全是另一位。一位在山区有一座寂静的房子的。他鸣响如纯净空气里的一座钟。一位幸福的诗人,他讲述他的窗户和他的书柜的玻璃门,它们若有所思地映现出一个亲切的、寂寞的远方。恰恰这位诗人是我一直想要成为的;因为他了解少女如此之多,而我大概也已较多地了解她们。他了解生活在一百年前的少女;她们死了,这不再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知道一切。而这是关键。他道出她们的姓名,这些轻悄的、字体苗条的姓名连同长串的字母里旧式的弯儿,以及她们年长的女友的已成年的姓名,其中已有一种轻微的命运发出共鸣,一种轻微的失望和死亡。也许在他的玉兰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她们褪色的书信和她们的日记的散页,其中记着生日,夏天的郊游,生日。或者也有可能,在他卧室的背景里立着一个中部凸出的五斗橱,其中一个抽屉里存放着她们的春装;白色的衣裳,复活节才穿了第一次,用圆点花样的薄纱做的衣裳,本来该夏天穿的,可是等不及了。哦,怎样一种幸福的命运,坐在一座继承下来的房子那间寂静的小屋里,身边是格外安静的、在此定居的器物,听外面轻松的浅绿色的花园里最早的山雀试啼和远方乡村的钟声。坐着并看着狭长而温暖的一块午后阳光并熟悉过去的少女的许多事情并且是一位诗人。设想一下,兴许我也已成为这样一位诗人,假如我曾经可以住在某个地方,世界上某个地方,在许多锁住的、无人照料的乡村别墅中的一座里面。我只需要一个房间(靠山墙的明亮的房间)。在那里面我同我的古旧的器物、家族的照片和书籍一起生活。我有一张靠背椅和鲜花和狗和一根结实的走石子路的手杖。别无其他。只有一本书钉着淡黄色的、象牙色的皮封面,以一种老式的花样图案做衬页:那上面我写了字。我写了许多,因为我有许多想法和对许多事情的回忆。
但是路子走岔了。上帝也许知道,为什么。我的旧家具正霉烂在一个粮仓里,别人曾允许我把它们放进去,而我自己,是的,我的上帝,我头上没有房顶,雨下到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