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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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得开始做些工作,现在,当我学习观看之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却几乎一事无成。让我们重复一遍:我写了一篇关于卡尔帕乔[21]的论文,很差劲,一个剧本,取名《婚姻》并想以双关的手法证明某些虚伪的事情,还有些诗句。哎,可是诗成不了什么气候,如果人们很早就写诗。这事儿人们应该等待并积蓄意蕴和甜蜜整整一生之久,而且是尽可能长久的一生,尔后,临到结束之时,也许人们可以写出十行好诗来。因为诗不是情感,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说到情感,人们早已够多的了),——诗是经验。为了一行诗人们得看许多城市,许多人和物,必须了解动物,必须感觉鸟怎样飞翔,并知晓小小的花朵在清晨开放的姿态。人们必须能回想陌生地域的道路,一次次意外的相逢和人们眼瞅着渐行渐近的离别,——回想尚未澄清的童年日子,回想父母,某人不得不令他们伤心,当他们给他带来一个欢乐而他对此并不理解(那是给另一个人的欢乐——),回想童年的疾病,这么奇异地发作并且有这么多深重的突变,回想寂静的、隔离的小屋里的日子和海边的早晨,尤其是海,好些个海,回想旅途之夜,高高地簌簌远去并随繁星飘游,——这还不够,即使人们可以想到这一切。人们必须有回忆,对许多爱情之夜,一个不同于另一个,对产妇的吼叫和对轻松、白净、眠息的坐月子的女人,镇日闭门不出。但在垂死的人身边人们也必须待过,必须在死人身边坐过在小屋里,敞开的窗门和一阵阵声音。而这也还是不够,有了回忆。人们必须能忘却回忆,要是回忆已够多,而且必须有很大的耐心,等待它们再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那个。只有当它们化为我们身上的血液/目光和姿态,化为无名的并且再也不能同我们自身区别开来,只有那时才能发生这样的事,在一个相当罕见的时辰一行诗的第一个词在它们的中心站起来并从它们中间走出来。

我所有的诗却都不是这样产生的,就是说这种连一首也没有。——而我写剧本的时候,简直摸不到那里的门路。我是个模仿者和蠢材吗,因此我需要一个第三者[22],才能讲述彼此过不得的两个人的命运?我多么容易就掉进了陷阱。可是我原本必须知道,这个穿越一切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这个从不存在的第三者之幽灵没有任何意义,人们必须否定他。他属于天性扯的幌子,天性总是竭力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它那些至深的秘密上引开。他是那扇屏风,后面有一出好戏正在上演。他是入口旁的喧嚣,此入口通向一场真实的冲突那无声的寂静。人们兴许以为,大概迄今为止对于所有人这都太艰难,若要谈论剧中涉及的那两人;第三者,正因为他极不真实,乃是功课的简易之题,他们全都会做的。他们的戏刚一开场,观众便觉察到他们已按捺不住,急欲让第三者亮相,他们对他急不可待。他一到台上,一切都妥了。但多么无聊,如果他姗姗来迟,没有他啥事儿也不会发生,一切都停着,待着,候着。是的,咋办呢,假若台上一直这样停滞和延宕?咋办呢,戏剧家大人,还有你,看官,你懂得生活,咋办呢,假若他下落不明,这个招人爱的花花公子或这个轻狂的后生,一切婚姻靠他来收场像一把万能钥匙?咋办呢,假若魔鬼,譬如说,把他招了去?且让我们如此假定。人们顿时觉察到那些舞台的人为的空虚,它们被墙围了起来像危险的洞穴,只有出自包厢边壁的蛾子翩翩飞过那失去依凭的空洞的空间。戏剧家再也无暇享受他们的别墅区了。一切公共侦查机构为他们在世界的边远地方搜寻这位不可替代的,他便是情节本身。

而此时他们生活在人们中间,不是这些“第三者”,而是那两人,关于他们原本可以说个没完没了,关于他们还从未说出点名堂,尽管他们在受苦和对付而且不知所措。

这很可笑。我坐在这里,我的小屋子里,我,布里格,此人已经满了二十八岁啦,还没人知道。我坐在这里并且什么也不是。然而,这个什么也不是现在开始思考了,在六层楼上,在巴黎的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想这些个念头:

这是可能的吗,它想,人们还没有看见、认识和言说过任何真实的和重要的事物?这是可能的吗,人们已有过数千年时间去观看、思考和记录,而人们已让这数千年逝去如一个课间休息,人们此时吃着自己的黄油面包片和一只苹果?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吗,尽管有发明和进步,尽管有文化、宗教和世界智慧,人们一直停留在生活的表面?这是可能的吗,人们甚至给这个表面,它大概毕竟已是些什么,蒙上了一种无聊透顶的材料,使得它看起来像暑假里的客厅家具?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吗,整个世界历史都被误解了?这是可能的吗,过去是虚假的,因为人们总是谈论它的主体,直直的,仿佛人们是在讲述一条许多人的合流,而非言说那一个人,众人团团围住他,因为他陌生并在死去?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吗,人们竟相信,必须弥补早在人们诞生之前就已经发生的?这是可能的吗,人们必须使每个单个的人回忆起他真的是从一切先前者之中产生的,就是说他本来知道这个而且不该让别有所知的别人向他游说任何玩意儿?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吗,所有这些人都十分清楚地了解一个从未存在的过去?这是可能的吗,一切真实对他们而言什么也不是;他们的生命渐渐流尽,跟一切毫不相关,像一架壁钟在一间空空的屋子里?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吗,人们对就是生活着的少女一无所知?这是可能的吗,人们说“女人们”“孩子们”“男童们”而没有感觉到(虽有一切学识却没有感觉到),这些词早已不再有复数,而是只有无数的单数?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是可能的吗,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言称“上帝”并认为,这乃是某个共同的东西?——且看两个学童:一个给自己买了把小刀,他的邻桌同一天也买了一把一模一样的。一周之后他们把小刀拿给对方瞧,而结果是,看上去它们只不过还略略相似罢了,——在不同的手中它们有了如此不同的变化。(是的,一个孩子的母亲对此说道:要是你们也总是一下子非得把啥都用坏的话。)啊,原来如此:这是可能的吗,相信人们可以拥有一个上帝,而不使用他?

是的,这是可能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哪怕只有一种可能的表象,——那么就必须,无论如何,做出点什么。眼前第一个人,这个人,已经有了这些令他不安的念头,他必须着手做一些已被耽误的事情;哪怕只有某一个人,绝不是最适合的那个:恰恰没有别的人。这个年轻的、无关紧要的异乡人,布里格,他从此必须坐到六楼上去写作, 日日夜夜:是的他从此必须写作,这将是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