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钗黛优劣之争的世俗解读
(1)年龄与生日
薛宝钗:十四岁进的贾府,其生日为正月二十一。(公元1704年2月25日,《红楼梦》二十二回,凤姐说:“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是怎么样呢?”)
林黛玉:六岁进的贾府,其生日(第六十二回写道,探春和袭人谈论起每个月里的生日,袭人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为1707年丁亥年二月十二日(乙未日,公历3月15日)。
薛宝钗大林黛玉三岁。
(2)容貌
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
薛宝钗:“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第五回)“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
作者在描写林黛玉姿容时,用一首极为传神的词来细致地描述了她的神态、容貌,而描写薛宝钗时,只用“容貌丰美”寥寥四字,足以见出,在作者眼里薛宝钗容貌之美不及林黛玉。如果说容貌之美是女性一种优势的话,此一方面黛玉胜出。
(3)进贾府的目的
林黛玉为何入住贾府?林黛玉五岁时死了娘,其父又不善家计,因此,送黛玉去姥娘舅舅家,寻求照顾。《红楼梦》第三回写黛玉六岁时入贾府的情形,“那女学生原不忍离亲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可以看出,林黛玉入贾府目的单纯,只为丧母之后找个依傍,寻求亲人照顾,而且临行前表现得极不情愿,对高门贵族无任何向往之意。
薛宝钗进贾府的目的非常复杂,大致归结有四个方面:第一,薛宝钗进京待选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第二,薛蟠为了抢香菱打死了人,贾雨村给了了案子,但是避避风头也好;第三,京里店铺伙计欺负薛蟠年少,不好好做生意,顺便进京查账;第四,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亲姐妹,王夫人早就去信想让他们来探亲。从谋职、避风、查账、探亲四方面的原因来综合分析,没有一个原因能成为薛家长期驻留贾府的理由。
与薛宝钗不同,黛玉十三岁又死了父亲,孑然一身,了无依傍,长期寄居贾府的姥姥舅舅家实在是在情理之中。而薛宝钗一家,虽然薛公也早亡,但是家有男丁,且薛姨妈也健在,更何况家产丰厚,如此一家人长期也寄居贾府,实在让人心生疑问:薛家滞留京城贾府究竟为哪般?其实读者大概都非常明白个中缘由,那就是薛家冲着薛宝钗做宝二奶奶这个极为世俗极为功利的目的去的。黛玉与宝钗的做人方式,由此可见一斑。
(4)家世背景
林黛玉出生在林家。林家虽系钟鼎之族、书香门第,但不在“四大家族”之列。父亲林如海,出身科第,中过探花,官至兰台寺大夫,被皇帝钦点为巡盐御史,四十多岁便去世了。母亲贾敏是贾政的妹妹,早丧。林黛玉的舅舅贾政,也只是一个工部员外郎,地位远远不及王子腾。再者,贾政闲时只爱与清客相公们吃酒、下棋,不屑管理家中琐事,家中事务管理权被王夫人牢牢掌控在手中。父母双亡后,林黛玉无依无靠,寄居在贾府,吃穿用度全指望着贾府,言行上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耻笑了去,全不象薛家那般在贾府泰然处之。
薛宝钗所在的薛家,名列“四大家族”之中,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母亲是贾府当家人王夫人的妹妹。薛宝钗的舅舅王子腾,曾任京营节度使,掌握着京城一带的军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军政要员,后来升任九省统制。薛家是皇商,薛宝钗父亲虽然亡,但是留下了一大笔财产,还开有当铺,经济条件优越。难怪薛姨妈进贾府时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从家世背景看,林黛玉出身清寒的书香门第,家世单薄,亲友稀少;薛宝钗出身位高权重的商贾世家,家族富裕,门庭显赫。两人家世背景之高下,一目了然。
(5)家庭教养
《红楼梦》第二回写林黛玉幼时教养的情形,“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聊解膝下荒凉之叹。”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林黛玉为父母老来得子,所以从小受父母娇宠,这与黛玉成人后好使小性子、较为自我的性格特点不无关系。同时可以看出,黛玉父母对黛玉从小的教育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只是为了摆脱人生的荒凉景况而教她识字读书,黛玉也未从小背负家庭的使命与责任。
《红楼梦》第四回写薛宝钗幼时的教养:“(薛家)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这段话可以见出,薛宝钗从小虽然也受父母宠爱,但并不娇养,且她本人经历丧父之痛后,较早懂得体贴帮助母亲,留心女工针黹,且不以读书识字为重。
(6)居室环境
林黛玉在大观园中居住于潇湘馆。作品第十七回描写潇湘馆的文字为:“(贾政)暗暗忖思:‘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由此可以见出,潇湘馆是读书的理想场所。又第二十三回写当宝玉询问黛玉住哪一处好时,黛玉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潇湘馆为林黛玉所喜爱,是因为“那几杆竹子”。第二十六回也写道:“(贾宝玉)便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读书、竹子作为林黛玉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与潇湘馆共同映衬着林黛玉作为一个文人的孤高自许、傲岸不屈的品格。潇湘馆的景物特征与林黛玉的品格互相照应,景为人而设,人与景共存。
薛宝钗在大观园中居住于蘅芜苑。蘅芜苑的景致:“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第十七回)蘅芜苑中无寻常花木,只有些异草,非凡花可比,可以见出薛宝钗心胸志向的非同寻常,其后来在海棠诗社集会咏柳絮时作“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气度非凡的诗句充分说明薛宝钗具有远大的抱负与胸襟。薛宝钗蘅芜苑的居室:“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四十回)居室的简单朴素充分提示了薛宝钗作为一个女孩子性情的寡淡。论年龄,她正处在感情丰富、风花雪月的时期,然而皇商世家的出身与自幼追求立功立名的理想过早地剥蚀了她身上作为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烂漫与纯情。人性的热情活泼与功利理想的冷酷刻板从来都是一组对立的矛盾,在这一点上,薛宝钗与林黛玉正好站在了对立的两极。
(7)才情
林黛玉的才情概括讲,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黛玉能从演员唱戏的《牡丹亭》中一句唱词联想到唐代诗人崔涂《春夕》中的诗句,转而又联想到五代词人李煜《浪淘沙》中的词句,又进而联想到《西厢记》中的词句,足见其读书广泛,学识渊博。第二,诗思敏捷,出口成章。《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宝玉)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林黛玉是个优秀的诗人,不仅诗作得好,而且速度极快,大观园中其他人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来作诗,黛玉只消一会儿即可挥笔而就,足以见出其诗思敏捷。第三,伶牙利齿,聪明过人。《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写大观园众小姐们形容刘姥姥时,“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薛宝钗被公认为大观园中极会说话之人,林黛玉对刘姥姥的一番形容让薛宝钗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夸林黛玉不仅想得快,而且形容得准确、恰当,足以见出林黛玉的口才与睿智。第四,善鼓琴,且亦识谱。《红楼梦》第八十六回宝玉见乐谱而头疼时,黛玉不仅能为他读谱,且为其解琴书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颠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凤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了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这一番论琴之道极为高妙,脱离了视琴仅为乐器的初级层次,而是从身、心、琴合一的角度来论琴,极富于见地,显示出了黛玉过人的才华。
跟林黛玉一样,薛宝钗也是公认的才女。薛宝钗的才华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天资聪颖,才学过人。第十八回,贾宝玉在游大观园时遇到一句对联不知出处时,“宝玉道:‘ ‘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薛宝钗熟谙唐诗,能立即想出诗句出处,被读书甚多才学过人的贾宝玉尊为“一字师”,足以见出其突出的才华。第二,学识渊博,精通画理。《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贾惜春为了画大观园的景致而向李纨请假一个月,林黛玉打趣道一个月太少,需请一年。这时,对绘画极内行的宝钗建议半年为宜,且又发表了一番惊人的画论:“……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宝钗这一番关于绘画的理论,非常符合现代绘画学散点透视的原理,足以见出其对绘画的精深钻研。同时,薛宝钗还精于药理,第四十五回写薛宝钗去看黛玉时,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铞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第三,精于管理,长于理家。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王熙凤因病辞去大观园财务总监职务后,薛宝钗、李纨、贾探春是后王熙凤时代高层管理者的“三驾马车”。贾府之所以信任薛宝钗这样的外戚来担当此一重任,主要在于薛宝钗过人的理家能力。
(8)性格、处世方式
林黛玉的性格与处世方式,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第一,敏感、多疑、含酸。《红楼梦》第八回写林黛玉去看薛宝钗,适逢贾宝玉也在薛宝钗屋里,“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黛玉见贾宝玉与薛宝钗在一起,本能地便产生了猜疑,言语也便明显带着醋意。第七回薛宝钗托周瑞家的给大观园中众姐妹送宫花,“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儿来了。’宝玉听说,便说:‘什么花儿?拿来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过匣子来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黛玉得赠宫花,不仅没表示感激,却对宝钗一视同仁的做法产生了看法。长期以来,黛玉对威胁到自己爱情的宝钗一直心存防范,由此而产生对她的偏见也便在所难免。黛玉长期寄居贾府,因此,一直怀有黍离之悲,在贾府稍遇挫折,便会引发身世凄凉之感。第二十六回,林黛玉过了沁芳桥去怡红院时:
“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他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把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林黛玉一番酸楚皆由自己心重多疑而生,没有人厌烦冷落她,但她的心灵实在是太敏感了,心思实在是太重太丰富了,所以才会产生出那么多的情绪。第二,多愁善感。林黛玉的感情非常丰富,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能引发她内心的悸动,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看到暮春的片片落花时,大为感伤,作了《葬花词》,“……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第三,目无凡尘,自视清高。黛玉的人格是与世俗相龃龉的,她在钟鸣鼎食、富丽堂皇的贾府居然感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就表明其与世俗的格格不入。黛玉才华卓绝,目无凡尘,鄙视世间一切俗物,讽刘姥姥为“母蝗虫”,又第十六回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林黛玉住在潇湘馆,竹子与她终日为伴,而在传统文化中,竹正暗示着文人品格,北宋苏东坡就“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黛玉的人格承继的正是千百年来傲岸不屈的文人品格。第四,处世谨小慎微。黛玉身处高门贵族贾府,且又寄人篱下,注定了她处事谨小慎微的作风。第三回写黛玉初进贾府时,贾母对她是倍加疼爱,问黛玉读了什么书,黛玉回答说:“只刚念了四书。”他又问贾母:“姐妹们都读了什么书?”贾母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罢了。”黛玉一听心想:“啊呀,自己也太大意了。”于是在宝玉问她时,她接着就改口了,她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黛玉后来的改口,完全出于在贾府生存自我保护的需要。第五,争强好胜,特立独行,且出言尖刻,入木三分。黛玉心直口快,与人谈话沟通时,常直言相向,而很少顾及交流对象的感受。《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写史湘云送戒指到府时,林黛玉不理解史湘云的做法:
“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个人,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日巴巴儿的自己带了来,我打量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个糊涂人。’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去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要带了他们的来,须得我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他们的名字多了,记不清楚,混闹胡说的,反倒连你们的都搅混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前日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女孩儿们的名字呢?还是我来给他们带了来,岂不清白。’说着,把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楚?’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
黛玉与之说玩笑话,没想到史湘云与黛玉分辨较真,黛玉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在众人面前难堪了,便连贾宝玉的圆场都没理睬,索性生起气来。生气也罢,还偏提到“金麒麟”这个关系爱情命运的物件上来,足见黛玉心小性窄,人前出言尖刻,常致局面尴尬,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薛宝钗的性格与处世方式与林黛玉截然不同,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薛宝钗做事往往善于从大局考虑、注重人际关系的和谐,与人交往言谈不计较、不争辩,因家境富裕,她常赠送贾府小姐丫环、长辈晚辈小礼物,赢得贾府上下一片赞叹。史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第三十二回)第二,优雅淡定。薛宝钗出身富贵,但从不炫耀财富;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女性,她也很少浓装艳抹。她像一个早已洞穿世事人情的先知圣人,在人生的波涛浪涌中显得静如止水。“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她的居室,“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四十回)第三,心计颇深,富于城府。与人交往富于心计与城府,按说不该是女性该有的作风,但出身于商人世家的薛宝钗,长期的家风感染,处世与当时的男性一样世故而圆滑。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对薛宝钗做事风格的评价为“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在贾府那样一个充满势利嘴脸的世界中生存,不妨可以把圆滑世故看成一种生存的方式。薛宝钗有时会为了讨好长辈而故意违背自己的意愿说话。第三十二回中,王夫人的贴身丫环金钏因与贾宝玉调笑而被王夫人打骂,不久羞愧自杀。这一件事让王夫人心下内疚不已,这时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在同龄少女金钏的死亡面前,薛宝钗丝毫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同情与惋惜来,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求得长辈心理的宽慰。
(9)爱情观
在《红楼梦》描写的人物中,林黛玉是为爱活着的一位痴情女性。“没有恋爱生活,就没有林黛玉的存在。”“林黛玉似乎不知道除恋爱以外,人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她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着咀嚼着这里边的一切,从这里面酿造出她自己的思想、性格、情绪、嗜好以及她精巧的语言与幽美的诗歌;以后,就在这里面消灭了她自己。”[35]宝黛初恋时,作者写当时的情形是“书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胶如漆”。宝玉对待黛玉“凭我爱的,姑娘要,就拿了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收拾得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到来。……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宝黛热恋时,一方面他们爱的火焰非常炽烈,一方面爱的情绪又无法交流,导致爱情的路上他们总是走得磕磕碰碰。《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详细地描绘了他们二人热恋时惊涛骇浪式的矛盾冲突:
黛玉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象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 ‘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 ‘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 ‘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贾宝玉与林黛玉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他们的矛盾不在于互不在乎对方,相反却是互相太爱对方了,而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语言或方式把它表达出来,或传达到对方那里让对方知晓,因此,因爱而生怨的种种闹剧便轮番上演,爱而无法交流,这或许也是至爱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吧。林黛玉短暂而壮丽的人生就是浸泡在这种爱的方式中的。
薛宝钗的世界中没有爱情。惯于服用冷香丸的宝钗身上很少表现出同龄女子的万种风情来,爱情在她的眼里更像一种虚幻而幼稚的游戏,她的人生是需要许多丰功伟业来填充,爱情只是男女无聊的消遣。贾宝玉这样评价薛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第三十六回)是贾宝玉太贪恋于嬉戏了,还是薛宝钗太过于世俗无情了,知人论世的依据不同,见仁见智也便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