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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现代阐释
1.10.3.3 3.“太虚幻境”神话
3.“太虚幻境”神话

《红楼梦》第五回描写了一个“太虚幻境”的神奇境界。“太虚”一词,源于《庄子·知北游》:“不游乎太虚。”[20]孙绰《游天台山赋》:“太虚辽廓而无阂。”李善注:“太虚,谓天也。”又《庄子·天地》:“主之以太一。”成玄英疏:“太者,广大之名”,“言大道旷荡,无不制围,囊括万有,通而为一。”[21]按照道家的造想,太虚幻境就是广大虚空的天堂境界。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开场演说,笼起全部大纲,以下逐段出题,至游幻起一波,总摄全书,筋节了如指掌,”[22]最早指出“太虚幻境”神话在文本构建上的提纲挈领作用,又指出此则神话意蕴的丰富与对全书表意的统摄。

与人间的大观园相对的“太虚幻境”是一个非凡的女性世界。这个世界“画栋雕檐,珠帘绣幕,仙花馥郁,异草芬芳”,“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往来其间的人物警幻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等“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贾宝玉神游至此,“喜悦非常”,“自是羡慕”。

“太虚幻境”是一个警情的世界,充满着强烈的宿命、先验的色彩。“太虚幻境”中的名物处处无不警情。主人警幻仙姑即“警情之幻”之意,警幻所居之处“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皆为作者杜撰,喻其愁情如海。仙茗“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群芳髓”喻女儿悲情可叹。所有之司名、仙姑之名无不从“情”字着眼,极尽悲惨种种情状。即连其境中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亦标明对“情”的感叹。太虚幻境是一个“孽海情天”,“情”在这里成了罪恶、不幸的象征。然而这一切从贾宝玉眼中写出,目的正在于警诫他沉溺于“情”。“太虚幻境”是女儿前生后世的先验之地,贾宝玉所阅的“金陵十二钗诸册”中各金钗的判词也无不与其对应的大观园中诸女子后来的命运相符(秦可卿除外)。“太虚幻境”似乎成了一个事先经验洞察人生命运的世界,一个注定为“情”而遭受不幸的女性宿命的天地。

“太虚幻境”为痴情女儿的宿命、先验之地,大观园是一个“情”的世界。“大观园是《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生息活动的现实环境,相对于它周围的污浊黑暗而言,它已是一块富于理想色彩的净土。在这花柳繁华之地,有美和青春在闪光。”[23]“在书中主角贾宝玉的心中,它更可以说是唯一有意义的世界。对宝玉和他周围的一群女孩子来说,大观园外面的世界是等于不存在的,或即使偶然存在,也只有负面的意义,因为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只代表肮脏和堕落。”[24]大观园是作者理想化的“干净的世界”,“大观园的秩序则可以说是以情为主,所以全书以情榜结尾。”[25]“在主观愿望上,他们所企求的是理想世界的永恒,是精神生命的清澈。”[26]

不论大观园是否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不可否认,大观园这个作者理想中“情”的世界终究是在现实世界力量的不断摧残下,宿命式地按照“太虚幻境”预言走向了崩溃。理想的“情”的世界破灭了,故而要“太虚幻境”先验地“警情”。一方面苦心经营理想的世界,一方面又不遗余力地淡化理想的光色,大观园与“太虚幻境”悖谬性的二元对立,显示出作者在“情”的问题上的矛盾心理。

创作与构思上的矛盾反映了作者认识上的矛盾。这种矛盾通过“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姑表现出来。勿庸置疑,警幻的职责就是警诫陷入“情”之空幻。她导引贾宝玉游览“太虚幻境”各司、阅十二钗册子、听“红楼梦曲子”、饮仙醪的目的就是要“警其痴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但警幻在戒情的同时,也在扮演导情的角色。警幻一方面警诫贾宝玉皮肤淫滥,反对“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假道学,一方面又对其大加赞赏,“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汝今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更有甚者,警幻将其妹兼美许配宝玉,指望其“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由此可见,警幻仙子对于情的态度是矛盾的,她一方面将情从色淫中区分出来,确定情的规范并大加赞赏,另一方面对情的态度又是充满着警示和劝诫,认为情缘皆幻。在确立情的规范的基础上对情进行反驳和否定,警幻仙子对于情的态度就不自觉地表现为一种导情与戒情的辩证统一。

“太虚幻境”神话体现了作者对“情”认识的矛盾态度,具有丰富的内涵。首先,“太虚幻境”体现了作者新的女性观念。太虚幻境的宫门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太虚幻境”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凡此种种说明作者构建“太虚幻境”这个“情缘皆幻”的世界有着更为深广的着眼点,那就是对普天下古今儿女之至情的一种深刻的悲悯,对人的命运的哲理反思。如果说大观园的构建意在表达作者对儿女之真情在现实环境中的遭际命运的思考的话,那么“太虚幻境”的构建则更为抽象与超拔,它以先验的态度和哲学的思考对人性与人的命运做了宏观的把握与理性的总结,那就是“盛宴必散”“情缘皆幻”这一作者世界观中的人生普遍的规律,其中体现了无可奈何、空幻的真实心理。

从文本叙述角度而言,“太虚幻境”的设置相当于在宝玉未入情网之前提供的一个体味情缘空幻的超现实世界,大观园相当于贾宝玉体悟情缘空幻的现实世界。从“太虚幻境”的逃逸到大观园的投入,体现了贾宝玉对“情”的执著与对宿命的背逆。“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尽之情。”[27]贾宝玉痴情钟情、不轨循传统的情节也正是《红楼梦》的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