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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现代阐释
1.10.3.1 1.“石头”神话
1.“石头”神话

女娲神话是我国史前时期的创世神话。作为“创世”女神,女娲的功绩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为炼石补天,一为抟土造人。《淮南子·览冥训》记载了女娲补天的神话[9],主要反映的是原始初民对人类生存环境灾异变迁的一种幼稚理解,以及抗灾救世的一种天真愿望。而在《红楼梦》第一回开头的“石头”神话中,女娲炼石补天只是作为故事背景或故事缘起,重心则落在一块无材补天、不堪入选、幻形入世、历尽尘缘的顽石上。“石头”故事,作为一种属于文学创作范畴的亚神话或仿神话建构,把女娲神话原有的阐释功能转化为艺术的表现功能或审美功能,纯粹成了作者表意或作品寓意的一种载体或手段。

《红楼梦》中,“石头”神话的表现功能比较直接明显的有两个方面:一是叙述功能,二是代言功能。就叙述功能而言,“石头”神话作为作品的超故事叙述层,既借“通灵”之说叙述了作品的来历及其成书过程,又引出主体故事叙述,并为其提供了叙述人—石头。就代言功能而言,“石头”故事中石头与空空道人的一段对话,实际上是代作者立言,近于作者以对话体形式写的一篇创作谈,其内容不仅涉及《红楼梦》的题材、风格和创作原则、创作方法,还涉及作者的美学思想、文学主张及其对当时某些文学现象创作流弊的批评。

“石头”神话更深层的表现功能,是它的象征寓意功能。“石头”故事以近于神话的形式出现,具有超越故事本体的诸多层面的象征寓意。

“石头”神话有隐指作者自己的意味。鲁迅说,“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10]脂评甲戌本在“无材补天、幻形入世”一句侧批云:“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在偈语“枉入红尘若许年”句侧也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正因为作者“惭恨”于自己“半生潦倒”“一事无成”,他才情不自禁地以石头自况,借石头抒愤。又从《红楼梦》之外的有关文字中可以得知:曹雪芹不仅“半生经历,绝似‘石头’”,并常以石头入诗入画,如敦敏《题芹圃画石》一诗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11]

“石头”故事中的石头,隐指小说中的人物贾宝玉。石头作为一个物象即“通灵”宝玉,不仅从贾宝玉降生时的口衔之物变成贾宝玉一生的佩带之物,而且是贾宝玉性命攸关、不可须臾离失的“命根子”。“‘石’代表自然无为,‘玉’代表世俗欲求”[12],“石头”作为一种意象,又成为主人公贾宝玉性格内涵的深刻寄寓,“石头”的自然特性对应着贾宝玉天性中疏离世俗社会、趋近自然、率性尚真的成分。“石头”坚硬的特性又与贾宝玉性格中那种与世俗、传统决不苟合、妥协的因素正好对应。

“石头”故事作为一个神话式的象征性寓言,还隐指着更为深层而抽象的哲理寓意。作者通过石头“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到历尽尘缘、“复还本质”的故事,寄寓了自己对人生、对生命的哲理感悟。作者借空空道人之口说出,人生总是“静极思动,无中生有”,最后又“动”归于“静”,“有”归于“无”。“石头”下世为人、尘世历劫、返归大荒的生命历程,也即“石―玉―石”的轨迹构成了一个生命循环的圆圈。在这一人生体验中,生命活动被解释为“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带有浓重的感伤情调和虚无色彩。但这种体验并不是对人生与生命价值的根本否定,“云空未必空”,说“无”未必“无”,“空”或“无”只是人生的归宿、生命的尽头,并不能代表人生或生命的存在过程和存在价值。正因为如此,石头明知自己“劫终之日,复还本质”的归宿,还是心慕“那人世间荣耀繁华”,执意要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他“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这恰好曲折反映了作者思想深处的矛盾,一方面他从人生无常、生命短暂中流露出感伤的情调、虚无的体验,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又充满了对人生的眷恋、对生命的执着。

“石头”神话隐含的作者人生体验的哲理,由于其置于作品的大框架位置,从而成为作品表意的最高抽象,也正因如此,使得作品在具体人生写实的基础上具有了深刻性。“整部《红楼梦》是以远古石头神话为根基,以石头及其世俗幻像贾宝玉为主角,以‘石头’的‘石―玉―石’生命循环的三部曲展开故事情节的。”[13]“石头”及其世俗幻像贾宝玉的生命历程不仅起着贯穿全篇的作用,而且有着统摄的意义。

需要指出,石头神话中框定的石头生命轨迹的圆圈之中,最动人、最具光彩的还是其尘世历劫的部分,也就是贾宝玉红尘生活的部分。这是因为“在‘石头’故事里,‘色空’不仅被赋予了新意,还在‘色’与‘空’之间,加了一个‘情’字。”空空道人关于“色”“空”“情”的一番感悟,皆是因“检阅”“抄录”《石头记》而来,实即作者从“石头”故事或石头经历中抽象出来的人生哲理。石头因“堕落情根,故无补天之用”(甲戌本脂批语),才“动了凡心”“幻形入世”,在“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历尽欲海情波、悲欢离合(“因空见色,由色生情”);最后,“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华筵散场,“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在“色”“空”转化中,“情”至关重要,它既是“因空见色”的根由,又是“自色悟空”的中介。可见,“石头”神话所隐含的人生哲理的真正价值,在于其对于“情”的命题的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