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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现代阐释
1.10.2.2 2.“意淫”的人性悖论
2.“意淫”的人性悖论

对异性的爱慕以求得其认同与理解是人类基本的心理需要,按照皮亚杰的需要理论,个体在实现了生存与安全的需要之后,进一步就是爱与归属的需要。人类学的观点认为,人的各种需要与潜能构成了人的本性的动力系统。它是人的生命活动的根据和内驱力,是人的生命存在和发展的内存机制,它规定人的生命活动的性质方向和目标。正是由于它的内部作用和驱动,才促使人向外获取、扩张、占有和创造。[6]

贾宝玉对女儿的痴情体现了人类对自己本性的基本实现。作为一位男性,他有得到异性理解与认同、找到自己感情归属的需要。受这种需要驱使,贾宝玉一生不断寻找感情的满足,他与众女儿痴情热恋,简直生活在情天情海之中,情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因为他的这种行为至于“意淫”了,所以造成了他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许多评论家对贾宝玉这种对女性的广泛的尊重与同情大加褒扬,并认为体现出作者女性观的提升与民主观的进步,须知正是这种对既往瓶颈的突破,形成了贾宝玉的悲剧的根源。

因为贾宝玉对女性的情感需要不是单一的,他固然对林黛玉有着深刻的、坚贞不渝的爱情,然而对众女儿的感情也不是肤浅的,他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可以看出其是何等地坚决与深刻!侄媳秦可卿死了后,他从梦中听说,“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王夫人逼死金钏后,宝玉愧疚至极,令白玉钏不顾礼约,亲尝莲叶羹。下雨天自己被雨淋着,却提醒龄官避雨。宝玉对女儿的这种广泛的情感需要含有占有的倾向,他不愿让她们旁落他人。贾蔷与龄官亲厚,宝玉长叹:“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了。”迎春出嫁时,“听得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的人’”。甚至就是对品性不端的女性,他只表示出不可理解,夏金桂撒泼胡闹,令香菱受棒薛母蒙羞,宝玉竟想:“举止形容也不怪历,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对异性情感需要在贾宝玉身上不仅具有广泛性,而且具有深刻性,并带有一种独霸、占有的倾向。

贾宝玉的一生就是受这种需要指导而不断寻找的一生。在爱情与钟情的世界里,他不是不能分明的,关键在于遭受那么多痛苦的讥刺,才会有“这颗心操碎了也没人能懂”的哭泣。一句话,意淫是他悲剧的根源。

“意淫”体现了贾宝玉对情欲的无限追求。情欲是人性的一个基本方面,追求情欲的满足是人的正常生命活动。清初著名的哲学家王夫之曾提出“饮食男女之大欲,人人之大共”。[7]然而人性的原欲不能过度地扩张,否则只能导致悲剧性的结果。在人与现实的关系中,二者始终是对立的。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人类的文明是在超我(社会的道德、法律等外在约束的内化)对本我(人的原始欲望)的压抑基础上发展起来的。[8]也就是说,人要在社会中生存并发展,必须适度地抑制原始欲望的表达。换句话说,现实社会提供给个人的生存空间总是有限的,超越了这个范围,只能走向灭亡。贾宝玉的悲剧正是他无限扩张的人性欲望与有限的现实空间矛盾冲突的结果。

意淫的观念在贾宝玉本身来说就是一个悖论。贾宝玉钟情的女儿群体是未婚的女子,他说:“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而社会奉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规范,所以他的意淫需要注定不能得到满足。当他沉湎于对众女儿美好心灵的欣赏与叹漾的时候,她们却各自想着自己的终身归属,因而也就不难理解贾宝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苦痛与烦恼,不能理解迎春出嫁后他会说“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这样的“疯话”。他深爱着林黛玉,但并不以婚姻为目的,因为出嫁意味着要失色贬值,既渴望得到又不愿得到,这个无法解决的悖论贯穿并困扰着贾宝玉一生。

贾宝玉意淫的行为必然为社会所不容。女孩到一定年龄要出嫁,贾宝玉的钟情只能是短暂的,他无法改变人类社会几千年延续下来的生存模式。即使他钟情的女儿们出嫁后仍能保持原来的“光彩宝色”,社会道德也不会允许他与她们一如既往地保持以往那种亲密的关系。

尽管痴痴地钟爱,贾宝玉的情欲最终没有得到满足,他是一位孤独的歌者,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他的行为时时受到来自外界的贬斥,警幻预言“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诞,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冷子兴斥为“色鬼”;其母王夫人认为“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其父贾政骂他“酒色之徒”“不肖的孽障”,动辄棍棒相加,气极之时还要拿绳索来勒死他;就连他亲厚的女儿袭人也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天白日闹的。”因而可以肯定地说,即使是宝黛结合,贾宝玉的悲剧也是必然的。他为自我热烈地追求,然而他无法超越人类道德与社会礼教,所以他的一生只能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贾宝玉痴情纵爱,结果悟幻出家,钟于情而毁于情,体现了《红楼梦》揭示人性悲剧的深刻性,体现了人性无限扩张与有限的现实空间矛盾冲突的复杂性。这一点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对人类都具有普遍意义。至此,我们不得不叹服身处18世纪的曹雪芹深邃的思想与天才的见识,直到今天依然能让我们感到震撼心肺并与之同鸣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