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儒林外史》对讽刺手法的运用
《儒林外史》的讽刺对象主要是封建社会的知识阶层,同时旁及社会其他阶层。它的锋芒所向,不仅是那些坏透顶的人物,也包括那些人品庸劣的中间人物以及思想陈腐、行为荒唐的好人。凡是当时社会丑恶的、荒谬的人和事,它都要揭其“疮疤”。《儒林外史》对讽刺手法的运用,表现出高超的艺术水准。
《儒林外史》常常通过描摹一个人的神态来显示其荒唐可笑。如第三回写周进到贡院时看到科举考试的号房,就痛哭流涕头撞号板满地打滚;范进得知中举,就发神经病,笑着叫着到处乱跑。第四十八回写王玉辉听说女儿殉夫而死,就仰天大笑,说“死得好!死得好!”这些都是对人物行为荒唐的直接描写。鲁迅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鲁迅全集》六卷)周进等人的变态行为虽然显得夸张,却是真实的。周进、范进吃尽了科举考试的苦,科举考试对他们的刺激也最大,所以一遇到刺激,就达到发狂的地步。王玉辉则被封建礼数的毒水漫透了每根神经,一听说女儿殉夫,就想到可进烈女祠,“青史留名”,所以也发出了那种不近人情的笑声。再如第十四回写马二先生游西湖,也荒唐得出奇。他不留意西湖的自然风光,也不看刻在石壁上的名人题咏,却看到许多卖吃的:“透肥的羊肉”“滚热的蹄子”“热汤汤的燕窝、海参”……可是吃不起,只好往“喉咙里咽唾沫”。于是,这里喝一碗茶,那里喝一碗茶,买些便宜的零食充饥。当他看到明朝皇帝的“御书”时,又仿佛自己成了贵官,就拿出扇子当笏板,恭恭敬敬地朝拜。看到有卖他选的八股文集的,就心花怒放,又问价钱,又问行销,神气十足。这些描写都惟妙惟肖地画出了这个人物的迂腐、寒酸、庸俗、可笑。在西湖明媚的湖光山色中,点缀了这样一个人物,确使人感到荒唐出奇。
还有如周进,此人从小参加科举,考到六十多岁还只是童生,因生活贫困去教馆谋生,却被年轻秀才梅玖奚落嘲笑。王举人更是大摆架子,举人进餐时吃的是鸡鸭鱼肉,而周进只是一碟老菜叶,且还要替举人扫一地的鸡骨头、瓜子壳。后来金有余让他进城帮商人算账,因为考了几十年不曾进学,去省城贡院参观时,悲从中来,一头撞在号板上,差点送了老命。后来周进中举做官,曾经奚落过他的梅玖竟毫不知耻地冒充他的学生,还把周进曾写的现已发白的对联揭下裱一裱。这些描写读来让人开始是同情,进而是大笑,最后是悲愤,把悲和喜交融在一起,并投以辛辣的嘲笑,暴露了这些知识分子可悲的命运和空虚的灵魂,深刻揭示了科举考试制度对封建士子身心的摧残和毒害,达到了批判现实的目的。
《儒林外史》常常通过描写人物前后言行的矛盾来揭露其虚伪可笑的特点。比如,范进中举后去汤知县那里打秋风,因丁忧不用镶银筷子,却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地吃大虾丸子;匡超人吹牛说自己的选本如何好,畅销到全国的好多省,却马上揭露他连“先儒”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如第二回,写举人王惠到庙里向周进吹嘘,说自己在考场上打盹做梦,梦见个青脸人拿大笔在他头上点了一下,随后又来个戴纱帽的官拍着喊他“王公请起!”于是从梦中惊醒,作文下笔如有神,就这样中了举。他吹嘘说:“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又说梦见同榜的第三名叫荀玫。恰巧周进有个七岁的学生就名荀玫。他看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幼童,却马上改口说:“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甚么鬼神!”当周进说做梦准,有个姓梅的梦见大红日头落在头上就考取秀才时,他又反驳说:“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一会说做梦准,有鬼神,一会又说做梦不准,无鬼神,自己打自己嘴巴。更无聊的是,只许自己说梦,不许别人说梦。其实,他是借说梦来吹嘘自己的“功名”“文章”。可是,十多年后那个荀玫长大真的中了进士,他去贺喜又自打嘴巴,说当年做的梦准,“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作品通过这种人物前后言行矛盾、自打嘴巴的描写,真切地画出了他们的卑劣灵魂。
通过人物前后言行的对比,来揭露其真实嘴脸,这样的讽刺手法常为《儒林外史》所用。例如,第四回写严贡生向张乡绅吹嘘汤知县敬重他,张乡绅就恭维说:“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严贡生再吹嘘自己:“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半丝半粟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可是,就在他们相互吹嘘时,严家的小厮来报:“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于是,这位自称不占人半丝半粟便宜的“君子”顿时现露了原形。紧接着就描述他损人利己的卑劣行径,展现他的丑恶嘴脸,使人看到他的言论与行为背离得多么远。第五回写的王德、王仁兄弟,也是这种言行背离的伪君子。他们的亲妹妹在弥留之际,托他们做主在死后把妾立为正室,好抚养幼子。而这两位舅爷听着妹妹的哀诉,却“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但是,当妹夫严监生送给他们每人一百两银子时,就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哭得眼红红的”。又来个反客为主,立逼着妹夫把妾扶正。王仁还拍着桌子说:“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作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又不等他们妹妹死,就主谋让妹夫和妾重行婚礼,再不管那快死的妹妹了。拿他们的行为与言论对照,也就看出了这两位讲“纲常”人的丑恶嘴脸。
通过细节描写来展现人物表里不一的虚伪性,常体现在《儒林外史》的描写中。如小说第二回通过对夏总甲“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补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的细节描写,刻画讽刺了一个地方下层官吏摆架子耍威风的无赖形象。再如,描写范进因中举喜极而疯的精彩片段中,作者运用夸张的语言艺术表现手法,通过“一拍”“一笑”“一说”“一跌”几个动作描写,再现了范进喜极发狂的神态,描绘了范进疯癫狼狈、可悲可叹的丑态画面。还如第四回写范进中举后,同张乡绅到高要县“打秋风”,高要县的汤知县设宴招待他们。范进因母亲死了,就装作孝子的样子,要守孝尽礼。席上他不用镶银的筷子和酒杯,换了象牙筷子仍不用,弄得汤知县叫换了几次,又担心他忌荤酒,很为难,直看到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个大虾丸子送进嘴里,才放心。这个细节绝妙地揭露了这个人物守孝的虚伪,说明他只是在表面上装模作样,并非真讲孝礼。第十二回写权勿用也是这样。他母亲死了,就穿着孝服到娄公子家去做客,显示自己俗遵孝道。在宴席上,他绝不用酒,但对鱼肉却大嚼不忌,还发了一通高论,说“五荤”是指葱韭芫姜之类,所以要戒;而鱼肉却排在“五荤”之外,所以大嚼。这一细节也揭露了这个人物讲孝道的虚伪。
《儒林外史》讽刺艺术的一个特色,就是常在喜剧氛围中流露悲剧的意识。这也就是鲁迅先生所称的“戚而能谐”。本质上讲,当《儒林外史》中那些吹牛匠、假名士、官迷的影子在我们面前晃动,开始感染我们的不能不是笑的刺激。只有当作者所揭露的反面的、污秽的事实引导读者更进一步地观照现实生活,来凝想美好事物时,才能发现这讽刺和笑的实质也是悲壮苍凉的。如范进身上有强烈的喜剧色彩,他高中后大喜而疯的精彩表演,把喜剧因素发挥到了极致,处处让人捧腹大笑,最后皆大欢喜,以一个喜剧性的结局收尾。从故事情节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喜剧故事,但从思想内容看又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这正是作者讽刺手法的高明之处。从范进个人命运来看,虽然他最终功成名就,但却是以他穷困半生,将大好年华都葬送在科举考试上为代价,这岂不是人生的悲剧?从社会角度看,科举制度把知识分子束缚在它规定的框架内,扼杀他们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灵魂,这些被扭曲了灵魂的腐儒,只会作八股文,一个家都不能治理好,岂能清明政治,匡扶社稷?这岂不是社会的悲剧、国家民族的悲剧?所以说《儒林外史》的情节看似喜剧,实则悲剧。因此,大笑过后,我们应看到科举制度吃人的本质。小说通过寓庄于谐、寓悲愤于嬉笑怒骂之中的亦悲亦喜的讽刺剧,我们可以具体而深切地体会到《儒林外史》“戚而能谐,婉而多讽”的艺术特色。
《儒林外史》常通过描写人物与景物不相称的场面来营造讽刺的效果。作品描写中的马二先生游西湖时,沿途经过的是金粉楼台、竹篱茅舍、桃李争妍、桑麻遍野。面对如此景致,他既无思古之幽情,亦无怀旧之蓄念,对美景毫无领略,却对湖沿酒店里的美味佳肴大咽唾沫;一船一船换衣裳的女客牵住了他的视线,走近了的女客他却又“低着头”,“不曾仰视”;看到御书楼,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衣服,把扇子当笏板,恭恭敬敬,扬尘舞蹈,拜了五拜;看见书店就问自己的八股文选本的销路如何;遇到丁仙祠就想求签问吉凶。最后,对于西湖的水光山色,他心中感叹的只有“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那句《中庸》里关于写“地”的话,这分明与眼前所看到的景色毫不相干。通过这一描写,使人们看到了一个八股选家、八股受害者迂腐、庸俗、可悲可笑的模样。在第四十七回中,五河县盐商送老太太入节孝祠,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满街都是仕宦人家的牌杖,满堂有知县、学师、典史、把总、乡绅、秀才等官员和名士设祭悼念,整个场面一派庄严肃穆。但盐商方老六此时却正和一个卖花牙婆伏在栏杆上看这些仪仗。在方六老爷拿着手一宗一宗地指着说与牙婆听时,“牙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便一个一个往嘴里送。”通过这种对比,从而使人感到这所谓的崇高庄严的祭悼,就像卖花牙婆捉吃虱子一样,令人恶心可笑。另外,在第十回中,鲁编修招亲大办喜事,正在看戏庆贺时,管家端着一碗脍燕窝上在桌上。忽然,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真可谓“一只老鼠搅坏了一场戏”,顿时让这场盛大热闹的婚礼充满了讽刺滑稽的意味。
《儒林外史》常通过描写人物装腔作势,欲炫其美反露其丑的方法来达到讽刺目的。对匡超人、牛浦郎的揭露就是如此。第二十回写匡超人向牛布衣吹嘘,说五省的书商都争销他的八股文选本,五省的读书人家都在香案上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的牌子,还说他的八股文选本“外国都有的”,却不知已经吹漏了气。牛布衣当场揭穿他说:“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这就揭穿他连“先儒”是什么意思都未弄懂,还要吹嘘自己的学问,想往脸上涂擦脂粉,却涂了一层黑灰。同样,牛浦郎也是一位不高明的吹牛者,他窃冒诗人牛布衣之名,到处招摇撞骗。第二十三回写他向道士吹嘘,说安东知县敬重他,把自己的名帖送进县衙,知县就派两个差人出来请他坐轿。他不愿坐轿,就骑着毛驴走上县官大堂,“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这种不高明的吹牛,无须别人揭露,一眼就能看穿:既到了县衙门前,送进名贴,还坐轿到哪里去?骑驴在县衙暖阁上走,更荒谬得出奇。这种浅薄的自我吹嘘,也是在往自己脸上抹灰。
《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是卓越的。它的卓越就在于不动声色地给当时社会的各类人物画了漫画相,画出了一些人的虚伪、荒唐、卑鄙、庸劣,也画出了一些人的可悲、可叹、可怜、可笑。综合这些手法,就可以使我们看出18世纪中国知识阶层的形形色色。他们的畸形变态都是当时社会的投影,显出了当时社会的病症。因此说,《儒林外史》是一部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同时,它用寓庄于谐的讽刺手法,在儒家“温柔敦厚”美学原则的指导下,对自己所属阶层的人士在八股流毒迫害下的真实精神世界做了生动的描绘与犀利的讽刺。《儒林外史》对于中国文学讽刺传统的继承与发展,是文学史上光辉的一页。
【注释】
[1]李汉秋.《儒林外史》版本源流考[J].文学遗产,1982(4):117-123.
[2]程晋芳.文木先生传[M]//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合肥:黄山书社,2012:162.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秦川.《儒林外史》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批判[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1992(1):72-76.
[5]刘熙载.艺概·经义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黄秉泽.《儒林外史》对程朱理学的批判[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76(4):64.
[7]杨义.《儒林外史》的时空操作与叙事谋略[J].江淮论坛,1995(1):75.
[8]杨义.《儒林外史》的时空操作与叙事谋略[J].江淮论坛,1995(1):76.
[9]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0]林顺夫.《儒林外史》的礼及其叙事体结构[J].文献,1982(2):68.
[1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胡适.胡适文存[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3.
[13]林顺夫.《儒林外史》的礼及其叙事体结构[J].文献,1982(2):68.
[14]同上。
[15]孟昭连.《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与叙事特征[J].南开学报,1996(2):72.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