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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现代阐释
1.8.2.1 1.蒲松龄的身世际遇
1.蒲松龄的身世际遇

蒲松龄自幼对神鬼故事有着异于常人的偏爱。他在《聊斋自志》中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然而,兴趣爱好毕竟不足以促成《聊斋志异》的诞生,蒲松龄著《聊斋志异》,与本人身世际遇有着密切的关系。

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蒲松龄诞生于故宅之北房。这一年是灾荒之年,据《淄川县志》载:“五月大旱,饥,树皮皆尽,发瘗肉以食。”据路大荒《蒲松龄年谱》考证,蒲松龄出生的当年,同邑友人高珩已二十九岁,孙惠已九岁,唐梦赉已十三岁,毕际友已十八岁。[11]蒲松龄十一岁时,与从兄弟随父亲读书,读经史过目不忘,深得父亲喜爱。蒲十一岁前,明清嬗代,国家经历沧海桑田巨变,先是二岁时,李自成占河南,杀福王朱常洵,张献忠占襄阳,杀襄王朱翊铭。五岁时,崇祯帝自缢而亡,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清世祖福临入北京称帝。八岁时,高苑义民抗清领袖谢迁,聚众千人,破新城、长山诸县;后入淄川据之,称号置官署,后兵败。童年时期国家形势的激烈动荡,不能不在蒲松龄心理上投射下影子。这对他后来写作《聊斋志异》时表达的思想与认识形成了决定性的影响。

蒲松龄十二岁时,父亲蒲槃去世,生活开始拮据。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蒲松龄十七岁。这一年十月,施闰章抵历下,任山东学道。同乡友人毕际有任山西稷山知县。十八岁时,蒲松龄与刘孺人结婚,刘氏去世后,蒲为之作《述刘氏行实》,以表一生困顿相守的感念之情。十九岁时,蒲松龄以县、府、道试第一,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华,补博士弟子员,受知于施闰章,大为施所称赏。顺治十六年(1659年),蒲松龄二十岁时,与同邑友人王鹿瞻、李希梅、张笃庆结为“郢中诗社”,以风雅道义相劘切,各逞诗才,标举一时。蒲松龄《郢中诗社序》对当时结社因由解释道:“因思良朋聚首,不可以清谈了之,约以宴集之余晷,作寄兴之生涯,聚不可以时限,诗亦不可以格拘,成时共载一卷,遂以郢中名社。或疑名之大而近于夸矣,而非然也。嘉宾宴会,把盏吟思,胜地忽逢,撚髭相对,此皆燕朋豪客所叹为罪不至此者也。其有闻风而兴起者乎?无之矣。此社也,只可有一不可有二,调既不高,和亦云寡,下里巴人,亦可为阳春白雪矣。抑且由此学问可以相长,躁志可以潜消,于文业亦百无补。”[12]从蒲的解释可以看出,郢中诗社是蒲与同乡同龄友人切磋学问而结成的文人集团,几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借此挥洒才情,名闻乡里,不得不说,这是蒲松龄年轻时代的一个壮举。

蒲松龄三十一岁时,同乡孙蕙任江苏宝应县知县,聘蒲为幕宾。次年,孙蕙调任高邮,蒲于当年三月随同前往。在外漂泊一年多的时间里,蒲松龄因孤独、寂寞、思念家人而伤感,他写诗道:“每缘故内忧妻子,岂不怀归畏友朋”,将当时孤身在外,心系故里,但却担忧未立功名畏惧归乡的矛盾、复杂的心情表现得很形象。官场勾心斗角的生活终不是使蒲松龄感到快意的,他另一首诗又道:“年年踪迹如萍梗,回首相看心事违。”终于在这一年,他带着落寞失望的心情经由故道,重新返回故里。

三十三岁时,蒲松龄初馆于同乡名人毕际有家,开启了长达近四十年之久的坐馆生涯。毕际有于顺治乙酉拔贡,曾任江南扬州府通州知州,为明代尚书毕自严之子。毕家世代显贵,拥有石隐园、绰然堂、傚樊堂等名胜。毕际有好收藏,又好结交文人才子,喜校雠,精鉴赏,待蒲松龄甚厚。蒲初入毕家时,写有七律一首,诗云:“白云绿树隔红尘,湖海飘零物外身。花落一溪人卧病,家无四壁妇愁贫。生涯聊复读书老,事业无劳看镜频。何日得钱十万贯,烟波深处买芳邻。”我们从这首诗中,可以感受到蒲松龄迫于生计依附于世家大族时心情的无奈,同时对自己功业无成、年华渐老的境况充满焦灼与感叹。三十八岁时,蒲松龄第四子出生,生活压力进一步加剧。康熙十九年(1680年),蒲四十一岁,母亲董氏卒。坐馆于毕际有家期间,每逢有客造访毕家,蒲均凝神于其传述自家故事,并裁剪摭拾,写于自己的《志异》故事之中。据考证,《聊斋志异》中《祝翁》一篇的原型即为毕际有家济阳籍祝姓妇佣。四十四岁时,蒲松龄补廪膳生,得以经官府资助为生计,生活境遇稍微好转。由于蒲松龄笔耕不辍,五十岁时,《聊斋志异》已颇具规模,王士禛亲题一诗赞之,云:“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蒲松龄亦作一诗和之,云:“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这首诗表达了《聊斋志异》书成时蒲松龄的快意心情,同时也对十年著书呕心沥血的艰苦岁月而感慨不已。我们从前文可以得知,事实上其时蒲只完成了《聊斋志异》全书的一半左右,但当时已有告竣的想法。后来篇目的增补,是生活阅历不断丰富以后才产生的后续写作行为。

科举考试失利的沉重打击是蒲松龄一生难以抚平的创伤。五十一岁时,蒲松龄赴济南参加乡试,二场抱病不获终试,主司深为惋惜,自此决意不再参加科举考试。我们可以从中体味到数十年寒窗苦读,治学谨严却屡受挫折,从而带来的无尽的压抑与失望。踽踽苦求的蒲松龄在长久的苦闷之后,尝试着走出精神的困境,开始专注于治学与现实人生,他把无尽的苦痛消解于与地方官员与友人的诗酒酬唱之中。时任山东布政使喻成龙叹赏蒲的才华,“饬邑令尽礼敦请”“馆之幕中者数日”,他作诗相赠。友人唐梦赉七十岁寿辰,他赋诗相贺。五十八岁时,自建斗室落成,欣喜不禁,作诗纪之,诗云:“斗室颜作面壁居,一床两几地无余。频煨榾拙云窟似,半架蘅茅茧室如。搦管儿曹呈近艺,涂鸦童子著新书。几时能买田百亩,及尔科头栖旧庐。”蒲松龄用自我解嘲的方式,将半世功名蹭蹬的无奈、生活窘困的辛酸、蜗居斗室的困顿谑笑苦吟地表现出来。可以看出,人生遭遇的不公对他才华的压抑与心理的伤害。

科场失意的不公造成的长期心理压抑,并未使蒲松龄形成反社会的人格。相反,广泛交游使他与社会形成良好的互动,他能以正常、健康的心理与眼光看待外界。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皇帝南巡,蒲拟《上南巡视河工,赐督、府、藩、臬大臣御书御选古文渊鉴及御制耕织图诗,群臣谢表》《上亲巡河工,凡经过地方,恩赦罪犯,群臣谢表》等三篇。这一年冬天,他又为章丘境内长申地庄之浆水庙撰写《创修五圣祠碑记》。次年,邑令赵锡仁谋建西关大桥,请蒲松龄作募捐序。

科举的创痛至人生晚年逐渐淡化,然对功名渴望的焰火仍不时燃起。六十一岁时,蒲松龄作诗自嘲:“皤然六十一衰翁,飘骚鬓发如枯蓬。骥老伏枥壮心死,帖耳嗒丧拼终穷。余子纷纷向南宫,吾徒踧落仍阘茸。眼中驽才策不进,坟起五岳填满胸。傍倪憋憋为热中,击卓努色开方瞳。长茅束巷置高阁,重将解结挥尘蒙。余息尚存眼底空,攘臂直欲追裴公!白头见猎犹心喜,起望长安笑向东。”六十一年来科场屡次受挫,人生大半美好光阴沉抑于失望与苦痛之中,但他却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意欲追随裴度,幻想大器晚成,仍能重振精神,再战场屋。顽强的意志与进取的精神,体现出其坚毅的人格与伟岸的胸襟,读之不禁让人肃然起敬。蒲松龄治学勤奋,六十五岁时,写成《日用俗字》一书。六十七岁时,尚与族兄、儿子登黉山,并写成《药崇书》一书。此外,他的治学著作尚有《农桑经》《婚嫁全书》等,悉以研精覃思而成之。

蒲松龄纵然可以通过辛勤不辍的治学,来消解科举失意的创痛,然而对于视举业为人生终极目标的男性来说,科举屡次不第所造成的挫败感,是刻骨铭心而根本无法消除的。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蒲松龄六十九岁,去济南游玩,正好赶上山东试士,多年心理积压的情绪,通过一首五言古体《钝蹇行》而迸发出来:“试期听唱名,攒弁类堵墙。黑鞭鞭人背,跋扈何飞扬!轻者绝冠缨,重者身夷伤。退后迟噭应,逐出如群羊。践踞喜嫚骂,俚媟甚俳倡。视士如草芥,而不齿人行。帖耳俱忍受,阶此要宠光。此中求伊周,亦复可恻怆。羁留几两月,拆名尚未确。看囊无一钱,萧然剩空橐。盎粟储正供,竭赀悉粜却。缶中蛇不存,皮骨尽剥削……”[13]学子远离家乡赴试,倾尽家中积蓄,至省城人地两生的困顿、焦虑,榜单发布时的焦灼,考官的跋扈,唱名之后有人欢喜有人痛苦的人间闹剧,所有这些都是蒲松龄再为熟悉不过的痛楚体验,以致在他人生的晚年依然能剜心痛恻地描绘出来。这既说明举业无成的心理创痛依然无法一时消除,又说明他多年来致力于学术只是暂时的自我麻醉与选择性的遗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