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对小说叙事模式的突破
《金瓶梅》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模式的突破,首先表现在小说的整体框架结构上。《金瓶梅》这部大戏,虽然因成功地刻画了众多妇女形象而惹人注目,但无论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还是吴月娘、孟玉楼、孙雪娥等,这些个角色的种种表演,又都是众星捧月般地环绕着西门庆而展开的。因此,毫无疑问,西门庆才是该部大书的第一主角。小说以西门庆的罪恶活动为中心,上自朝廷,下至市井,逼真地描画出明代中后期污浊不堪、腐朽至极的社会图景。从结构上论,小说自然是以“西门家世”为轴心的,但在这框架之中,又的的确确铺延着一条极其明显的结构主线,甚或可以说是作者构筑小说文本的主体图谱,它就是小说的因果报应意念!相对于外在体现的故事框架,我们不妨将它称作是具有内在驱动力的思想框架。因此,《金瓶梅》故事的框架结构实际上是借西门庆的一系列活动勾勒出他一生的作为,更借其死后陈经济、张二官、潘金莲、庞春梅、韩道国、汤来保等人对他的精神承继,昭示出西门庆的虽死犹生,以及西门庆所生活着的那个世界的依然存在和这个世界之间相同相类的一幕幕悲剧、喜剧、丑剧、闹剧、滑稽剧和荒唐剧的连续搬演,而所有这些归结起来,却恰恰正是一部长篇的连续剧与循环报应剧。西门庆贪人钱财、淫人妻女,陈经济、张二官、韩道国之徒仿而效之,甚至于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正称得上是善恶轮回、现打不赊。因此,我们的结论是:整部《金瓶梅》的深层结构是因果报应的思想观念,外部体现的是一种充满佛教因果轮回报应式的“循环模式”。这与之前小说所开创的以大团圆为结局的团圆模式,倡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惩恶扬善模式,以及主张正义终于战胜奸邪的复仇模式完全不同。《金瓶梅》对小说循环模式的开创,丰富了古典小说叙事模式的种类。
《金瓶梅》对小说叙事模式的突破,还表现在其叙事的方式上。作为历史小说,《三国演义》叙事文本的结构方式,“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时空交错的艺术,主线和副线贯穿整个叙事结构,二是在时空交错的历史网结中形成了以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性格有机组合的十六个单元结构。”[20]作为小说艺术把握历史的叙事结构方式,它既是再现历史生活的载体,又有其独具的审美形态。这就是依据对历史生活中社会关系的深刻理解和把握,在历史人物的原型基础上进行的艺术虚构,使群体历史人物性格活脱脱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水浒传》的叙事方式是由十个单元结构和众多的小单元以及结合部组成的。《水浒传》的单元结构与单元结构之间、单元结构与小单元之间的组合,不是线性的连接,而是一种结构的吻合和转换。《水浒传》叙事结构转换和组合的机制,就是故事与故事之间的结合部。具体地说,便是在社会化性格系统中性格与性格撞击和咬合处,事件与事件交合的临界点,最后梁山好汉都在“义气”的情结下走到了一起,形成梁山大聚义。《金瓶梅》比《三国演义》《水浒传》更加接近近代小说的观念,它纯粹是文人的创作。美国学者浦安迪指出:“我们必须正视一个事实,也即《金瓶梅》除了曲演《水浒传》的一个插曲以外,文学史家始终找不到任何既存的先行说书传统可以与之相联。”[21]换言之,《金瓶梅》的叙事方式完全是艺术虚构的产物。《金瓶梅》的叙事结构是由单元结构组合而成的,这些单元结构的故事一直沿着三条线索交互展开。一条是西门庆的商业活动和政治活动,钱和权形成其豪奢、享乐、奸淫的基础,并贯穿其暴发以至衰落的短暂的一生。这是前八十回的一条主线。辅之两条副线:一是妻妾争宠、明争暗斗直至败亡四散;另一条是陈经济的淫荡和败落,在前八十回中是一条副线,八十回以后上升为主线。整部书的叙事结构浑然一体,其整体性超过了《水浒传》。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22]
《金瓶梅》对小说叙事模式的突破,还表现在其情节叙述联缀的方法上。《金瓶梅》在故事情节叙述联缀上,创造性地使用了网状结构的叙事方法。小说以西门庆为中心,描写了上自皇帝下至市井细民的各阶层人物,展示了情场、商场、官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形成了由点及面、层层拓展的波浪态格局。波浪态的主次是极为分明的。作者的视角始终瞄准家庭,以西门庆为首的家庭群体是全书描写的重点,性爱生活线索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主线,商业活动线索和官场活动线索穿插其间。在波浪型的总体布局中,三条线索发展运行的状态不是互不干涉地平行发展,而是相互交错,此起彼伏。
《金瓶梅》在小说史上开创了以一家为轴心波及社会各类家庭,以情爱故事为主线串连其他线索情节的波浪态网状结构。《金瓶梅》之前的长篇小说由于通过重大社会事件再现社会历史面貌,因而,空间多为室外大空间,且又极富于位置的变化,或随人物做逐点定向挪移,构成一组事件,如林冲逼上梁山、唐僧西天取经、关羽过关斩将。一组事件与另一组事件间的衔接,常常呈现为空间的大幅度跳跃,忽而西征马腾,忽而南下赤壁,忽而祝家庄,忽而曾头市。神魔小说的空间腾挪更具有臆想性和不定性。空间大幅度的腾跃显示出了小说情节的连接方式、布局状态。大小、动静、冷热、悲欢等对应性空间场景的交替,构成了情节的离奇巧合,跌宕起伏。“《金瓶梅》在人物、情节、时间、空间布局上的创新,在小说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波浪态环形网状结构的创立,于说书体长篇小说的单线纵向曲线类结构之外,又开辟了一个结构新模式,艺术表现的新天地,它为《红楼梦》的出现,为小说艺术的丰富、繁荣做了奠基性贡献。”[23]
《金瓶梅》对小说叙事模式的突破,还表现在其创造性地运用隐寓叙事符号上。隐寓叙事符号是《金瓶梅》惯用的笔法,张竹坡称为“犯笔”。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第四十五条中云:“《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笔而不犯也。”[24]比如作品中写到的宋惠莲,明显就是为了潘金莲的隐寓符号。张竹坡在第二十二回回评中曰:“此回方写惠莲。夫写一金莲,已令观者发指,乃偏又写一似金莲。”[25]小说处处把宋惠莲与潘金莲相互对照映衬着写,有意安排她们许多相同或相似处。宋惠莲与潘金莲有如此多相同或相似处,一看便知作者之有意用宋惠莲镜像潘金莲,明写宋惠莲,却意在潘金莲,“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谓。彰潘金莲之恶,实又是为彰显整部《金瓶梅》的核心价值观之一—罪“酒色财气”之“气”。小说以宋惠莲隐寓潘金莲,从建构《金瓶梅》的人物世界来看,出一宋惠莲,更丰富了《金瓶梅》的女人世界,以她们的相互隐寓,更见出《金瓶梅》世界的花团锦簇,热闹好看;从情节架构来看,宋惠莲之死,是潘金莲恶的开始,是李瓶儿的前车之鉴,以此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小说以宋惠莲隐寓潘金莲,更是为传递出整部书的最重要的主旨—罪“酒色财气”之“气”。
除此之外,《金瓶梅》还运用了性符号叙事。性符号叙事是《金瓶梅》用以表现世情的最重要手段,也是最受人关注的部分。性符号叙事,最主要的是身体符号叙事,是对身体的还原性敞开。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不同,《金瓶梅》关注的是家庭生活,其视角焦点集中在日常琐事乃至床笫之间。在西门大宅这样封闭的社会空间中,西门庆的六个妻妾与那一帮丫头、帮佣的生存竞争更多地以性的形式展示出来,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性描写作为叙述动力,除了表现人物命运这个大框架中纵欲与死亡的必然因果关系的联结外,还具体在情节、人物关系与性格发展里,起着有力的推进作用,带动着叙事场景、内容、节奏的变化。可以说,《金瓶梅》的性描写具有一种形式上的‘功能’,使情节、人物诸方面充满运动感—一种走向生命互毁与自毁的悲剧力量。从某种意义上看,《金瓶梅》的思想题旨与叙事形态,正是在这些力量下完成的。”[26]《金瓶梅》的情欲描写是渗透到作品肌理内部的叙事构成要素,具有无法分离的统一性与完整性,并对《金瓶梅》艺术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综上所述,《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与之前的古典白话长篇小说相比,不仅把创作的视角引向了日常的市井领域,更重要的是,它树立了小说新的审美范式,创造了小说新的叙事模式,运用了现实主义的笔法,塑造了还原真实生活的女性形象;同时,为了达到其艺术表现的效果,引进了文本叙述不可或缺的情爱叙事。《金瓶梅》的创新力度是空前的,在中国古典小说发展的历史上,有着重要而不可磨灭的地位与影响。
【注释】
[1]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M]//吴晗,郑振铎.论金瓶梅.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49.
[2]钱伯诚整理.袁宏道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宁宗一,付善明.金瓶梅百问[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
[5]引文如此。—编者注
[6]傅承洲.《金瓶梅》文人集体创作说[J].明清小说研究,2005(1):83.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8]石昌渝,尹薛弘.金瓶梅人物谱[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
[9]孟超.金瓶梅人物论[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
[10]同上。
[11][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M].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12]王齐洲.金瓶梅─社会转型时期的人性拷问[J].天津社会科学,2003(1):109.
[13]同上,第115页。
[1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5]宁宗一.《金瓶梅》呼唤对它审美[J].天津社会科学,1992(3):69.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张强.论《金瓶梅》艺术上的大突破[J].学海,2008(3):172.
[18]郭凌云.试论《金瓶梅》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与重构[J].科教文汇,2011(11):48.
[19]郭凌云.试论《金瓶梅》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与重构[J].科教文汇,2011(11):48.
[20]郑铁生.明清小说评点对中国叙事学的意义[J].南开学报,1998(1):65.
[21][美] 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2]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M].济南:齐鲁书社,1987.
[23]许建平.论《金瓶梅》艺术结构在中国长篇小说发展史上的意义[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90(2):11.
[24]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25]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26]王彪.作为叙述视角与叙述动力的性描写—《金瓶梅》性描写的叙事功能及审美评 价[J].社会科学战线,1994(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