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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现代阐释
1.7.2.3 3.庞春梅的命运遭际与悲剧人生
3.庞春梅的命运遭际与悲剧人生

庞春梅是《金瓶梅》里一个命运悲惨的下层女性。她本是官媒薛嫂用十六两银子买来与另外几个丫头一起学弹唱的,先在月娘房里使唤,西门庆娶潘金莲后,便派去伏侍潘金莲,地位和宋惠莲一样。春梅“性聪慧,喜谑浪,善应付,生的有几分颜色”,因此而受宠,在潘金莲的许可下,不久便被西门庆“收用”,从此更受主子的青睐,“不令他上锅抹灶,只收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缠的两只脚小小的。”作为一个聪慧美貌的下层女子,她同样也不安于为奴作婢的命运。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相出春梅能得贵夫生贵子,戴珠冠受封赠,吴月娘却不以为然,酸溜溜地说:“就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春梅对月娘的卑视颇为不满,愤愤地对西门庆说:“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表现出她心高志大,并对传统的主尊奴卑关系大胆质疑。春梅矜持自傲,没有一般奴婢的自轻自贱心理,对主子不是一味地巴结,有时连月娘也不放在眼里,甚至对西门庆也敢顶撞。与玉箫、迎春、兰香一起学弹唱,看不惯她们贪吃贪玩,更瞧不起她们与僮仆厮混。她出身低微而又不甘人下,具有独特的个性,显露出一种非凡的气质,在众婢女仆妇中鹤立鸡群,故而一眼便被吴神仙相中。

庞春梅头脑冷静,富于机心,讲求实际,善于自处。她能清醒地将自己在西门府中的身份准确定位,对周围环境与人事关系明察秋毫。虽也恃宠生骄,常夸口“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呢”,但在处理主子与奴才的利害关系上很有分寸,她的逞威丝毫也不会触犯潘金莲的利益。她也有强烈的情欲,但在西门家时表现得较为压抑与克制,甚至显得被动,总是把接近西门庆的机会主动让给潘金莲以博取女主人的欢心。她善于寻找机会抬高自己,得到优于其他女奴的地位。一个为奴作婢的女子,处在西门府这种龌龊的环境与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能靠着自己的聪慧审时度势,或顺应利用,或怜逆抗争,以满足自己的尊严感,获取某些实际利益,似乎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生存手段。这是庞春梅从自身的生存状态与基本需要出发所寻求的一种体认自身存在意义和表现自我价值的独有方式。

或许因为庞春梅过于顺应环境,也习染了主子们的不少坏习气,丧失了自己许多宝贵的东西。自从被西门庆收用,又得到女主人的抬举拉拢后,庞春梅为了回报潘金莲,也为了向众人显示自己在西门府中的地位,与潘金莲沆瀣一气,胡作非为。她挑动西门庆痛打孙雪娥,让潘金莲十分感激,也使西门府上的人们知道她虽是一个丫头却与主人有着特殊关系,从而不敢小觑她;故意作态大骂乐工李铭以博得众人的赞许与西门庆的信任;又大耍威风赶走未及时奉承自己的盲歌女申二姐;敢于和刚受宠的如意儿拌嘴。尤其在潘金莲身边所受的耳熏目染,使她也学会了凶狠,对府中的丫环、小厮等下人大摆主人的架子,更帮同潘金莲虐待自己的同类秋菊,搬弄是非使不得宠的孙雪娥屡受辱骂。贵为守备夫人后她更毒辣残忍,肆意发泄往日的仇恨。她买来孙雪娥作厨娘,处处刁难,以“鸡尖汤”做得不好为借口,褪尽衣服打了三十大棍,发卖为娼。她也学会了淫荡,曾对潘金莲说:“人生在世,且风流一日是一日”,并且不仅与西门庆淫乐,更和潘金莲一起与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通奸。她来到守备府贵为夫人后,压抑的情欲得到恶性膨胀,在淫乱的泥坑里越陷越深。当她得知旧情人陈经济流落街头的消息后,设计接入府中,以假姐弟奸宿厮守。陈经济被人杀死后,庞春梅毫无后怕之感,又苦心孤诣勾引李安、周义,淫情愈盛,淫欲无度,最后死在十九岁的周义身上,落得个“淫妇”的千古骂名。

纵观庞春梅一生的行事,可以看到她身上少有“美”的灵魂、“善”的良知,相反却有较多“恶”的成分。这种“恶”的成分是在“好货”“好色”的时代思潮冲击下酝酿萌生的,更是在她生活的具体环境中发酵霉变的。孟超先生说:“假使春梅能有例外,我倒以为反而不成其为西门家风中陶冶出来的传人了。”[9]它与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扞格不入,是一种畸形的反叛,是自然欲求在长期压抑后的物极必反和矫枉过正现象。

作者以其深邃的现实主义笔触,描写了这一时代中人性的普遍弱点和丑恶。作者又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子去描摹人物,使人物性格更为丰富,人物形象更具立体感。读者在怒目于庞春梅的恶习淫行时,也不会漠视她思想行为的另一侧面。她与潘金莲的关系,不完全是利害关系,也有真情的一面。庞春梅为潘金莲收尸,上坟哀悼,游旧家池馆时问螺钿床留作记念,便是真情的流露。庞春梅在永福寺遇到穷途末路的吴月娘,不骄不矜,以礼相待,毫无小人得势的猖狂;在月娘遭逢官司时,不是落井下石趁机报复,而是伸出救助之手;游旧家池馆也表现得谦恭有礼,雍容大度。她有潘金莲的凶狠,却不像潘氏那样绝情,她的人性尚未丧失殆尽。由于作者立足于世俗生活中的“人”,因而写出了人性在这一社会状态中的复杂表现。“婢作夫人”的春梅终于走上了悲剧之路,不能算作“西门家中的第一个幸运人物”。[10]畸形的社会污染扭曲了她的灵魂,西门府中争强斗胜、淫靡颓败的家风的熏染,最终导致一条年轻生命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