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李瓶儿形象的命运遭遇与悲剧人生
李瓶儿形象的出现,是《金瓶梅》对《水浒传》人物塑造与故事框架突破的重要标志。在《金瓶梅》文本中,李瓶儿这位女性的身世被浓缩成一小段文字展示出来:
原来花子虚浑家,娘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日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做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大后花园中。这李氏只在外边书房内住,有养娘伏侍。只因政和之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众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那时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为正室。太监到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余。不幸花太监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县人,在本县住了。如今花太监死了,一分钱多在子虚手里。……(第十回)
这一段至关重要的文字,为我们准确解读李瓶儿形象的特点提供了清晰的依据。李瓶儿走上人生的婚姻道路之初,便是给梁中书作妾。从一个女性正常的人生轨迹来衡量,李瓶儿一开始就走偏了。作妾的卑微与屈辱撼动着她的灵魂与良知。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每天得生活在杀人魔王梁中书妒妻的眼皮底下,作妾的卑微与屈辱还时时伴着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人之为人的正常心理完全被扭曲了,更遑论享受正常家庭的夫妻恩爱了。后来等到梁山好汉攻打大名府,李瓶儿得以出逃至东京,恢复了人身自由,嫁给花子虚为正室,似乎可以走上人生的正轨了。然而丈夫身为男人却是“子虚”乌有,无法使李瓶儿得到满足,导致他们的婚姻同床异梦。李瓶儿依然没有得到正常的人生需求。花子虚叔叔广南镇守花太监赴任,竟只带了李瓶儿一同去了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花太监与李瓶儿之间发生了超越纲常伦理的畸形关系。从李瓶儿入嫁西门府之后床榻上展示出来的《春意二十四解》和勉铃来看,花太监对李瓶儿的身体进行过虐待式的摧残。这样的生理摧残,使得她正常的伦理道德观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春女性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折磨。这就是书中主角李瓶儿在故事展开之前的出身际遇。可以说,她一登上《金瓶梅》的舞台便是一个被导引到非正常人生轨道的女性。她作为人的自由与权利、作为女性对婚姻家庭的幸福追求,被罪恶的社会制度深深地践踏了。嫁给西门庆之前,她的人生充满着恐惧与泪水。
邪恶社会与不幸人生会激起人本能的报复与反抗,这种潘金莲身上演绎的生动的人性规律在李瓶儿身上得以重演。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底层女性,被变态的花太监进行过身心严重摧残之后,居然能惊恐不安地逃出命运的夹缝,并且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步走向自我追求。花太监死后,李瓶儿守着巨额家财,与花子虚经营度日。按说李瓶儿的渴望与追求应该实现了,岂料花子虚“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在院中请婊子,整三五夜不归”。她美好的梦又一次破灭了,那种孤凄、痛苦,仍然笼罩着她。这时,她遇到早有意于她的西门庆,西门庆的风流、强壮、富贵全方位地满足了李瓶儿的身心。她把西门庆当作“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在李瓶儿看来,西门庆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男子,他不仅有钱,有地位,有势力,而且懂得体贴、理解女人。长久遭受身心折磨的李瓶儿,遇到西门庆后,开始不顾一切地大胆追求。而花子虚的家庭财产纠纷案件,却又加速了她追求的步伐。当花子虚因被告独占家财抓去东京时,李瓶儿一边托西门庆解救,一边又把大量的金银财宝转移到了西门庆家,最后终于如愿地气死了花子虚。
《金瓶梅》的作者为了让读者更深刻地领会李瓶儿对充满权势、富贵与美满家庭生活的强烈渴望,在李瓶儿入嫁西门府之前,特意安排了招赘蒋竹山这一情节。李瓶儿正得意洋洋地准备与西门庆白首相守时,西门庆因杨陈党祸牵连,闭门不出,娶李瓶儿一事也被搁浅。李瓶儿即将到手的鸭子飞了,内心的极度失望可想而知,竟至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就在此时,“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语言活动,一团谦恭”的蒋竹山走进了她的人生。她似乎没有多加考虑,急速地便与其结婚了。为了能建立一个安稳美好的家庭,结婚三天李瓶儿就“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西间门面”,让其开起了药店。为了显示蒋竹山的地位,还买了一匹驴让他骑着“往人家看病”。可以看出,李瓶儿对建立一个体面家庭的渴望有多么强烈!然而李瓶儿的愿望最终却又落空了。蒋竹山不仅地位卑下,经济不能自立,而且软弱无能、受人挟制和欺辱。在店铺内不仅自己受辱挨打,还让李瓶儿白白赔出去三十两银子。李瓶儿终于明白,蒋竹山“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枪头,死王八”,“干事不称其意”,“修合了些戏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的淫药淫具来戏弄李瓶儿。李瓶儿追求的理想家庭名实全无。再加上对西门庆的一门倾慕,终于让她使出了跟气死花子虚一样的凶狠手段,赶蒋竹山出门而致其惨死病中。李瓶儿害死花子虚与蒋竹山的经历,是她走向自我追求人生的开始,虽然跟潘金莲一样,她使用的手段是不道德的,然而没有人生早期遭遇的痛苦与不幸,她又何以会凶狠至此?况且在那样一个女性没有尊严与地位的时代,为了实现近在眼前的理想目标,又有多少空间留给李瓶儿?李瓶儿的破坏力彰显了其压抑之久与痛苦之深,她没有再选择逆来顺受,体现了她人性中自主、坚强的一面。她的罪恶形成的根源并不源于她自身。
与潘金莲不同的是,李瓶儿在罪恶的路上并没有一味地下滑,而是在嫁给西门庆后浪子回头,实现了灵魂的救赎。经历一番曲折后,李瓶儿终于如愿嫁给西门庆,之后她一改邪恶、凶悍的行为,而变得谦和、温顺、多情起来。她不仅处处讨得西门庆欢心,而且博得了西门府上下人等的一致好评。李瓶儿死后小厮玳安说:“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人只是一面笑。俺每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奶子如意也说:“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
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前后的巨大变化在学界历来有很大争议,很多学者认为人物性格的突变缺乏过渡。事实上,李瓶儿的性格嬗变是有根据的,男女间的情爱满足,使得一个长期忍受情欲压抑的青年女性得到了解脱,这是李瓶儿性格转变的契机。李瓶儿为梁中书妾时,梁妻嫉妒成性,杀死妾婢无数,李瓶儿不可能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嫁给花子虚后,实则成了阉寺的玩物,“常挨棍棒”的花子虚对此不可能不知,花太监死后,花子虚浪荡成性,整日在外眠花宿柳,夜不归宿,夫妻关系徒有其名;被骂做“中看不中吃的镴枪头”的蒋竹山,“腰中无力”,徒有其表。而西门庆则是“医奴”的“药一般”,给她以极大的满足。其次,从当时一些女性对婚姻的追求来看,西门庆实在是她最为理想的选择。西门庆身材魁梧,精力过人,财运亨通,蛮横霸道,是个可以托身的主儿。而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清河县,能够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实为不易”。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已经别无他求,因此,其性格的嬗变也便自然而然。
高尔基说过,“人是杂色的,没有纯粹黑色的,也没有纯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掺合着好的和坏的东西……”李瓶儿的性格转变是在一定条件下,人的向善一面被激发,而邪恶一面被抑制的现象。这也是《金瓶梅》在塑造人物上远超前代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金瓶梅》之前的小说,在人物塑造艺术上还不能做到立体地、多侧面地写出现实中人的多面性,以致鲁迅在评价《三国演义》写人的特点时说:“欲显刘备之忠厚而近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金瓶梅》对李瓶儿的塑造,对传统小说的写人艺术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当一个人所处的自然环境发生变化时,他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时,其性格所呈现的面目也会各式各样。茅盾说:“一个人他在卧室里对他的夫人是一种面目,在客厅里接见他的朋友亲戚又是一种面目,在写字间里见他的上司或下属又另有一种面目……”李瓶儿性格前后的变化,便是在不同环境与条件下不同面目呈现的典型表现。《金瓶梅》对李瓶儿的描写,体现了古代作家塑造人物时逐渐意识到了尊重现实与艺术辩证法的重要性,这对后来的《红楼梦》起了极大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