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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的现代阐释
1.7.2.1 1.潘金莲形象的命运遭遇与悲剧人生
1.潘金莲形象的命运遭遇与悲剧人生

潘金莲是兰陵笑笑生从《水浒传》里借来暂缓死期的一个女性。在《水浒传》中,她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合谋药鸩亲夫武大郞,之后武大郞之弟武松从开封出差回来,查清原委,把潘金莲一把抓过,一刀结束了她的生命。到《金瓶梅》里,潘金莲及时躲藏,西门庆虎口逃生,双双得以活命。之后,西门庆“金钱买得鬼推磨”,非但没有为武松所杀,反而私通官府,将其长期流放孟州道。由此,潘金莲入嫁西门府,作为西门庆的第五房妾,又“快活”了四年半。后来西门庆妻妾争宠,本人又淫欲无度,终至三十四岁官运财运盛极一时之际,油枯灯尽,一命呜呼。及至西门庆一死,潘金莲与西门庆女婿陈经济旧日奸情败露,被西门正妻吴月娘托王婆发卖,赶出了西门府,后来遇到流放归来的武松而被其杀害。

潘金莲的人生,有一个从人性压抑到人性觉醒,再到人性纵溺的过程。

在遇到西门庆之前,潘金莲的人性一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潘金莲自幼便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子,《金瓶梅》写她的外貌是“黑鬓鬓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眉儿,清怜怜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这样出色的姿容能让久惯风月的西门庆见了都“先自酥了半边”。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却遭遇了正常人都无法承受的悲剧命运。她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后来父亲死了,母亲度日不过,九岁时便把她卖到了王招宣府里学做丫头,后来王招宣死了,十五六岁时,又被转卖给年近八旬的财主张大户。张大户年老好色,对潘金莲时怀觊觎之心,一次在其妻余氏外出时,终于趁机“收用”了潘金莲。后来事情终于败露,余氏便报复性地将潘金莲倒赔妆奁嫁与了卖炊饼的武大郞。武大郞个矮肤黑,形貌猥琐,人送绰号“三寸钉”。自此,潘金莲走入了人生第一段正式的婚姻。

潘金莲人生早期的遭遇极大地损害了其身心的正常发展。作为一个底层社会的孩子,她既无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也无独立的自我意识,在听命于别人安排的道路上,她屡屡遭受着外界的摧残。九岁始于王招宣府学艺,卑微畏缩地看贵人脸色,十五六岁即被老头张大户玷污了青春,继而又与身形猥琐的武大郞结婚。这一系列的遭遇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轨道上成长的女人所能承受的范围,而这一切却不折不扣地发生在一个貌美如花的青春女性身上。潘金莲所遭受的一切命运不公,不可能不影响到她的心理、意识的正常发展,更何况她有着出色的姿容,理应得到与之相匹配的需求。但在她生活的等级森严、法治不张的时代,人正常合理的需求都被社会剥夺了。如果说个体自由与权力的有限是封建时代人们生存的普遍生态的话,那么潘金莲年幼失贞、被迫接受极不相称的婚姻却是大大超越了旧时代一个女性命运承受的底线。可以肯定地说,潘金莲人生早期的遭遇,在她的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忧怨。这种长期积聚的心理能量在她生活的时代无法得到正常有效地释放,从而造成了她人性的压抑。潘金莲早期的人生,是没有光彩亮丽的人生,是扭曲、压抑的人生。

随着潘金莲身心的逐渐成长,与武大郞畸形的婚姻促使她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作为一个女性,对于幸福家庭与正常生理需求的追求意识渐渐苏醒。她感到与武大郞极不相称的婚姻完全埋葬了自己的正常需求,她说:“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奴端的悄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她对武大郞的抱怨不仅是女性对幸福婚姻追求的正常表达,也是人生早期悲惨遭遇所造成的长期心理积郁的释放。而其后潘金莲所唱的《山坡羊》又将这种忧怨表达得无以复加: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金瓶梅》崇祯本第一回)

这曲《山坡羊》唱出了潘金莲渴望得到一个与其自身条件相匹配的正常配偶和拥有一个幸福家庭的心声,也唱出了她对既有婚姻状况的强烈怨愤与不满,她意识到了作为一个姿容出众的女性,她的正常需求以往被剥夺了。然而正因为如此,她对来自婚姻的幸福追求才更迫切、更强烈,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心理了。所以潘金莲会“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意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并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才会见到打虎归来的威猛健壮的武松,心下思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潘金莲做出这样“越轨”的举动、“非分”的想法,源于一个正常人对幸福的“本能追求”。潘金莲强烈渴望拥有幸福美满婚姻的感情不自觉地表达与流露,终至见到高大威猛、可以用双拳打死老虎的武松时,情不自禁地“邪言钓武松”,又安排雪天与武松独处,捏肩、撮火、喝残酒,极尽表达爱意之能事。未想,武松谨守传统纲常理念,断然拒绝了潘金莲的示爱。潘金莲对爱情仅存的一丝幻想被掐灭了。她努力想找寻人世间一线光明,然而世界呈现给她的全部是黑暗。长久来身心遭遇的罪恶累积叠加,而内心渴慕的男子武松又不惜在她伤口上添上一刀,在心底的希望全部湮灭后,她的邪恶心理被彻底激发起来了。

潘金莲的人性邪恶被激发,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沉溺于放纵人性罪恶带来的短暂感官享受之中,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换取卑微的欢乐与快感,终于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潘金莲丧失了一切美好的希望,她变得面目狰狞。如果说王婆说风情介绍其与西门庆这样一个恶棍勾搭并毒杀亲夫时,她还带着战战兢兢的心理的话,那么她在入嫁西门府后的所作所为则完全显得心安理得。她施展心计、争机斗巧,为能在西门府一妻六妾中实现集专宠于一身的目标,趋奉西门庆,投其所好,卖乖邀宠,想方设法窝盘住西门庆。她勾结婢女,扳倒西门庆小妾孙雪娥;设计陷害仆人来旺,致使跟西门庆有私的其妻宋惠莲自缢;训养雪狮子,吓死官哥,气死李瓶儿;为一时快乐,她与仆人琴童、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私通。她良知泯灭、罪恶做绝。她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方式来报复他人,追寻人生表层的快乐。她的价值观非常可怕,她说:“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又说:“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了正义、良知、光明,她纵溺于人性的堕落与沉沦,在肮脏、血腥、阴毒中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邪恶的快乐,而至浑然不觉地被杀。潘金莲放纵人性罪恶的表面之下,是对社会深深的绝望与无奈。

潘金莲的人生轨迹体现了人性被严重压抑、扭曲,而致使人性觉醒后以放纵人性之邪恶,来进行疯狂报复、畸形追求,最终走向灭亡的过程。她人生悲剧根源的种子由罪恶的社会不公、森严的等级秩序、男性的话语霸权早早种下。这些过早的伤害没有让她人性觉醒后及时防范与规避日后可能更大的侵害,及时警醒、立身向善,而是纵身一跃,跳入那罪恶的深潭,与黑暗与污浊一道,在其中一味地沉沦、堕落,然后消灭了自己。

人性的原始本能欲望中,兼有着善、恶两种不同的成分。社会的礼仪、道德、法律环境,会内化形成每一个社会个体自身制约人性邪恶的力量。这种制约原始邪恶的力量,在精神分析理论中被称为“自我”,它时时看守着“本我”,不让其外化为个体行为而形成外在的破坏力。因此,每一个人需要一个强大的“自我”,以使自己在集体中成为安全的存在,这样才可能在“自我”的层次上实现道德境界的提升,让外在的道德准则替代“本我”中邪恶的因子,从而实现“超我”。潘金莲的人性发展历程中,“自我”对“本我”的监督制约功能被外在的伤害过早地弱化与摧毁了。因此,“本我”的无节制张扬,终至形成巨大的破坏力,造成了人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