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戏谑诙谐的语言风格

《西游记》是一部奇书，清代乾隆年间张书坤在《新说西游记总批》中将其概括为“五奇”，即所写环境“皆奇地”，人物“皆奇人”，故事“皆奇事”，时空“皆奇想”，再者便是书中的“诗词歌赋，学贯天人，文绝地记，左右回环，前伏后应，真奇文也”^[15]。张氏从行文角度指出了《西游记》语言的奇特。其语言之奇，在于《西游记》以大量生活化、口语化、戏谑化的语言来设计人物语言，在整个古代小说中独具特色。对于《西游记》的语言风格，鲁迅先生评价道：“作者禀性，‘复善谐剧’，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16]由于游戏笔法的大量运用，《西游记》的语言滑稽幽默、诙谐俏皮，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貌。

《西游记》用语的戏谑性不仅表现在形容描述的过程中对词语的精心选择，同时也体现于人物姓名的选取和仿词手法的运用上。《西游记》为了营造语言的幽默、戏谑风格，在人物语言的用词方面，常采用离奇、风趣的词语。如第七十六回中，孙悟空巧制狮魔，竟然钻进狮魔肚子里，不住地支架子、打秋千、竖蜻蜓、翻跟头乱舞。孙悟空后来出来了，却还将一根绳子系在其心肝上，把“不扯不紧、扯紧就痛”的绳儿弄出体外，智斗妖魔。众小妖远远看见，齐声叫道：“大王，莫惹他！让他去罢！这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筝也！”这里借小妖之口，用“放风筝”借喻孙悟空站于远处高山头，动绳儿以控制、玩弄狮魔的生动情景，形象而贴切，新鲜而巧妙，同时又充满了儿童的趣味。《西游记》在人物姓名的选取上颇费心思，作者不仅善于准确概括人物的特点，而且擅长喜剧氛围的营造。比如，乱石山碧波潭中两鱼精名叫“奔波儿灞”“灞波儿奔”，作者将这四个字颠倒重复使用，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将鲇鱼怪、黑鱼精遇到孙悟空时那惊慌失措、慌不择路的神情刻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又如小说中六个拦路抢劫的盗匪，作者称他们为“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这些人名是由宗教术语组合而成的。按宗教的教义，“六贼”显然是人的各种贪欲的象征。人们只有收伏“六贼”，消除了种种欲望，做到“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观”“意不动”“鼻不闻”“舌不舔”，才能功成行满、举步飞升、荣登仙阶。小说《西游记》中的唐僧正是恪守这一宗教教义的典型，孙悟空则恰恰与之相反，他具备主动战斗的精神，毫不犹豫地将“六贼”一棍子打死。小说对这些宗教术语的借用仅仅是一种游戏笔法。正是由于这种笔法的采用，作品的遣词造句才非常新鲜别致，具有很强的戏谑性。

《西游记》善于运用汉语的一词多义、多音、谐音等现象来设计诙谐幽默的语言，营造奇趣动人的表达效果。如第四十二回，在五庄观中，二位道童奉师父之命取二枚人参果款待唐僧，谁知肉眼凡胎的唐僧不识宝贝，看那果子像小孩子一般，于是将“人参果”误认为“人生果”，连连责备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这里作者利用“生”与“参”两字之间的谐音穿插成文，使这一微小的细节描写没有因平铺直叙而显得寡淡无味，而是营造出妙解人颐的风趣氛围。又如第十四回写：“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作者巧妙地借用孙悟空故意对“唐”“糖”谐音的误解，设计出幽默生动的语言，引人哑然失笑。

《西游记》常利用儿童视角来进行描写，其语言文字天真烂漫、童趣十足。例如第二回中，悟空道：“我今姓孙，法名悟空。众猴闻说，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花果山众猴根据孙悟空初得之“孙”姓法名，利用顺序关系，由“老孙”临时仿拟出“二孙”“三孙”，又推及“细孙”“小孙”，再推及“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如此层层仿词，引出一连串新词，真是妙趣横生，逗人发笑，那群猴的天真活泼亦同时跃然于纸上了。又如第五回写了这么一个场景：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愣愣怔怔，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第四十七回描写了如此一个情形：“小孩儿那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子。”人物的动作、语言、使用的手段都与孩童极为相似，充满着天真活泼的趣味。

《西游记》的人物语言，多有吸收古代的谚语、俗语的，不仅丰富了白话小说语言的表达，而且往往显得风趣幽默、妙趣横生。《西游记》中近三百条俗语、谚语分别出于不同人物之口。出于孙悟空之口最多，近百条，然后依次为猪八戒、唐僧等。其俗语、谚语设置有一个明显特点，也即因人设语，语如其人，不同人物口中的俗语、谚语，往往显示了人物的性格身份和精神面貌。《西游记》第三回叙龙宫借宝，东海龙王对孙悟空这一不速之客不恭不敬，故意推托龙宫无宝。孙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得到了金箍棒，孙悟空又向东海龙王强索披挂，并说，“一客不犯二主”，“走三家不如坐一家”，“赊三不敌见二”，如不给的话，他就要在龙宫里比试比试金箍棒。一连四句俗语、谚语，把孙悟空藐视龙王，又有些刁钻难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充分表现了出来，非常生动有趣。又如第五回叙孙悟空从天宫偷回仙酒，在水帘洞与七十二洞妖王共饮，天兵天将围了花果山，孙悟空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又说：“莫采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孙悟空打败天兵天将回到水帘洞，见七十二洞妖王皆被捉去，仍然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毫不在乎地继续与群猴共饮。几句俗语、谚语，表现了孙悟空处险不惊、安如泰山、轻松自如的气度。尤其是第七回大闹天宫，玉帝请来如来佛，孙悟空竟在如来佛面前要求玉帝把天宫让给自己而狂妄大叫：“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又云：“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在这之前，孙悟空败于二郎神而被押入八卦炉，虽受挫折，仍然雄心不减，又提出夺取政权的人生追求，丝毫不减英雄豪气和乐观精神，让人读了非常振奋、提神。

《西游记》是中国最伟大的一部神魔小说，充满了浓郁、奇丽的浪漫主义色彩。它创造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神奇瑰丽的魔幻世界，体现出中国人无与伦比的丰富想象力。整部《西游记》作品无论是生动有趣的故事架构、曲折离奇的情节设计、丰富诡谲的人物性格刻画，还是诙谐讽刺的艺术风格，以及戏谑、幽默、极富个性化的语言的运用，都体现出了作者吴承恩具有像他笔下的石猴一样“横空出世”的艺术想象力，显示出前所未有的艺术功力。《西游记》在这些艺术领域大胆地开拓与探索，对长篇白话小说审美表现领域的开拓，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也为后世同类小说创作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注释】

[1]张强.论《西游记》成书过程中的文化取向历史局限[J].明清小说研究，2006（1）：158.

[2]曹炳建，齐慧源《.西游记》版本研究小史[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5（5）：26-27.

[3]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

[4]同上。

[5]俞吾金.疑古与开新—胡适文选[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6]游国恩，王起等.中国文学史（第4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7]陈元之.刊《西游记》序[M]//刘荫柏.《西游记》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56.

[8]袁于令.《西游记》题辞[M]//刘荫柏.《西游记》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57.

[9]郭明志.西游：厚德载物与自强不息的精神漫游—《西游记》寓意浅释[J].北方论丛，1996（6）：75.

[10]竺洪波.自由：《西游记》主题新说[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2）：45.

[1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12]石麟.心猿意马的放纵与收束—《西游记》主题新探[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1995（2）：73-77.

[13]郭明志.西游：厚德载物与自强不息的精神漫游—《西游记》寓意浅释[J].北方论丛，1996（6）：75.

[14]张锦池.论《西游记》艺术结构的完整性与独创性[J].文学遗产，1987（5）：97.

[15]朱一玄，刘梳忱.西游记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