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水浒传》的作者、成书时间与版本流传‖

关于《水浒传》的作者、成书时间、版本等问题一直在学术界争论不休。一般读者认为，《水浒传》的作者为施耐庵，这一结论似乎了无疑议，实则不然。最早的《水浒传》刻本明嘉靖年间（1522—1566年）武定侯郭勋刻本《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署名为“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这一署名为后世留下了巨大的争议空间。

早在明清之际，关于《水浒传》的作者，就有“罗贯中说”“施作罗编说”“施作罗续说”“施耐庵说”等。20世纪又出现了“施作罗改说”“罗作施改说”“山东罗贯中说”“明中叶同名小说家说”“罗著某续说”“非罗非施说”“集体创作说”等。

《水浒传》作者定论的模糊与复杂，源于中国古典小说署名的传统。中国古代的小说家，大都不署名或用别号署名，如漱六山房、花也怜侬、兰陵笑笑生。《水浒传》是中国最早的白话小说，写的人物又都是土匪强盗，宣扬“善杀人者即英雄”，鼓励造反，所以作者不敢署名也在情理之中。在“正人君子”们看来，《水浒传》作者是“误人子弟”的罪人恶孽，不但要受到世人责骂，还要受到天谴、遭到报应的。例如，明代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罗贯中因为编《水浒传》，“其子孙三代皆哑”，以此证明这是“天报应”。清代的铁珊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刊印的《增订太上感应篇图说》中说得更其邪乎：“施耐庵作《水浒传》，其子孙三代皆哑。”因为作者不敢署自己的真实姓名，所以导致后来人的无数猜测与争议。

既然关于《水浒传》有确切作者的看法多集中于施耐庵与罗贯中二人，那么不妨来了解下二人的生平情况。关于施、罗二人的现存史料极其稀少，现代人研究的结论一般倾向如下。

施耐庵，名子安，号耐庵，原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或苏州人，后来迁居江苏兴化或淮安，元代至顺二年（1331年），与刘基同榜得中辛未榜进士，并与刘基结识，曾在钱塘做官两年，后来退出官场，终生不再仕，立志著书。生卒年月大约为元元贞二年至明洪武三年（1296—1370年）。也就是说，他考中进士的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岁，做官的年龄是三十六七岁至三十八九岁，著书的时间共有三十多年。终年七十五岁。

罗贯中，名本，一说名贯，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山西太原人，一说钱塘人或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生卒年月约为1330—1400年，终年七十一岁。也就是说，罗贯中比施耐庵小三十五岁，施耐庵中进士的那一年，罗贯中刚出生；施耐庵死的那一年，罗贯中四十一岁。罗贯中的著作比施耐庵多：有《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粉妆楼》《龙虎风云会》等共几十种。

关于施、罗二人之间的关系，史料记载施耐庵为罗贯中的老师。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说罗本（罗贯中）是施耐庵的门人，“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其门人罗贯中亦效之为《三国演义》，绝浅陋可嗤也。”明人高儒《百川书志》说：“《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本贯中编次。”意思是说：《水浒传》是施耐庵写的，罗贯中编的，也可以理解为两人合作的。但是施、罗为师生关系的说法似乎不合常理。因为施耐庵辞官不做，开始著述的年龄是四十二岁左右，思想水平和文字水平都已经成熟了，这时罗贯中只有三岁。等到罗贯中成人，施耐庵的小说已经写了近二十年，早应该定稿了。施耐庵著述三十多年，一生只编撰了一部《水浒传》，而罗贯中一生却写了几十部书；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战争场面写得十分生动，地理位置也大都与实际相符，而《水浒传》所写的战争场面大都出于想象，地理位置更是错误百出；《水浒传》如果经过罗贯中编辑整理，战争场面应该写得比现在的版本更好一些。作为学生，而且参与“编次”，总不会眼睁睁地看见老师的作品中错误百出而无动于衷吧？因此，施、罗二人为师生关系的说法不可信，如果说二人为忘年之交，似乎还能说得过去。

主张《水浒传》是世代累积型作品的学者认为，《水浒传》最早的蓝本应该说是南宋时代的民间说书艺人的说唱底本，这些本子大多是批评南宋小朝廷北面称臣的政治策略。这样带有“泄愤”性质的说书，自然深受人民群众的欢迎，其流传的广泛性可想而知。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难以计数的说书人和听众都参与了创作。元人无名氏撰写的《大宋宣和遗事》为《水浒传》的流传奠定了事实基础，而元人数不清的“水浒”戏曲为《水浒传》的最后成书准备了艺术框架。到了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开始萌芽，一些书商为了获取更大利润，把这些民间创作收集起来，请文人进行加工，然后刻印成书，将原来供听众“听”的说唱本变成小说卖给读者，最后又经过许多才华横溢、睿智进取的文人再创造，才形成现在我们读到的《水浒传》。

《水浒传》的作者到底是谁，其实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水浒传》，这就够了。

《水浒传》是如何写成的？学术界一直以来有两种观点：“累世成书说”与“文人独创说”。因为《水浒传》描写的史实源于北宋末的宋江起义，宋江在史上实有其人，而从宋代至元，大量的“水浒故事”与“水浒戏”在民间出现并流传，尤其是元代的“水浒戏”中的某些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与后来《水浒传》中对应人物、情节几无二致。因此，这部作品属文人独创的可能性并不大。

如果说《水浒传》是累世成书的，那么其中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关于此一问题，民国时期的学者即已着手进行了研究。1920年胡适先生作《水浒传考证》，指出“《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到明朝中叶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率先提出《水浒传》成书为世代累积的结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水浒传》之形成过程做了简要概括：“意者此种故事，当时载在人口者必甚多，虽或已有种种书本，而失之简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复有人起而荟萃取舍之，缀为巨帙，使较有条理，可观览，是为后来之大部《水浒传》。”^[1]这样的论述具体说明了《水浒传》成书是在前代故事资料基础上整理加工而成。不久之后的1925年，李玄伯在《水浒故事的演变》中就把《水浒传》的成书更加具体明确地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口传时期，在梁山泊、太行山、两浙流行的笔记体水浒故事，并成为元代水浒剧取材的渊薮；第二个时期，约在元明之交，许多的短篇笔记，连贯成了长篇；第三个时期，约在明代，即将水浒长篇故事，或二传，或三传，或四传，合成更长篇的《水浒传》。

1949年以后，一些学者继续致力于《水浒传》成书的研究，他们的研究成果丰富与深化了人们对《水浒传》成书的认识。1953年，聂绀弩《<水浒>是怎样写成的？》指出《水浒传》成书经历了三个阶段：人民口头创作阶段，民间艺人讲述、演唱和记录阶段，编辑、加工、改写阶段。到了最后这一阶段，《水浒传》才变成真正的文学作品，奠定了长篇小说的基础。之后严敦易、何心也从不同角度对《水浒传》的成书过程进行了论述，大致不出编辑、加工、改写这样几个阶段。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水浒传》成书研究又不断有突破和创新。1982年，王利器在《<水浒全传>是怎样纂修的？》中提出：“《水浒全传》所根据的底本，大致有三种：一是以梁山泊故事为主的本子，二是以太行山故事为主的本子，三是以述及方腊故事的施耐庵的本。”马成生认为：“《水浒》成书，除了吸收宋元以来的民间传说和各种文艺形式的有关作品之外，还就地取材，因事立题，融汇了元末明初的不少时事，其中《水浒》中的‘征方腊’就是以朱元璋征伐张士诚的一些事迹为素材，予以融化而成。”^[2]侯会又提出“梁山泊”乃“洞庭湖”之说，认为洞庭湖钟相、杨幺起义影响了《水浒》创作。^[3]石昌渝则对《水浒传》成书研究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总结和系统梳理，指出南宋以来宋江故事按地域分成太行山、山东梁山和江南几个分支流传，第一次将各分支故事聚合在一起的是《宣和遗事》，它以梁山泊的分支故事为主，拼合痕迹宛然。^[4]由元入明，水浒故事仍是民间说书的热门话题，特别是民间秘密宗教和流民问题，乃是催生《水浒传》的现实土壤，《水浒传》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特征，最突出的如江湖义气、复仇观念以及对女性的畸形偏见，其实都是流民意识。《水浒传》成书之初的状况应当是前七十回的内容加上最后覆灭的部分。这个最初的成书，是在《宣和遗事》的格局上吸收了太行山分支和江南分支的内容。至于“征方腊”故事，并非成书时所有，而是从明人吴从先所见的《水浒传》中移植改编的。“征辽”虽为百回本《水浒传》所有，但也是后来加入的。

关于《水浒传》的成书年代，因其版本复杂，作者身份说法各异，因而有不同观点。目前学术界主要形成的观点有“元末说”“元末明初说”“明代说”，“明代说”又有成书于洪武年间与成书于嘉靖年间的分别等。

在这些关于《水浒传》成书时间的观点中，“元末明初说”影响最大。学者以《水浒传》中“白秀英说唱诸宫调”一段情节为内证，认为《水浒传》的成书年代“下限为元末或者明初，而绝不可能再晚”。^[5]但是主张成书于明代嘉靖年间的代表学者石昌渝先生认为，《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只是一种推论而已。因为“嘉靖前没有人知道有《水浒传》其书，《水浒传》所描写的士兵也是正德以后的情状，《水浒传》写人们交易广泛使用白银，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正统（1436—1449年）之前，很可能在弘治、正德之后，《水浒传》描写的腰刀是明代中期才有的新式兵器，而凌振使用的子母炮，则是正德末才出现的新式火炮”。^[6]主张《水浒传》成书于明代嘉靖年的学者王丽娟，更进一步论证“《水浒传》成书时间当在嘉靖三年（1524年）至嘉靖九年（1530年）之间。此前尚未发现有任何文献记载过《水浒传》；此后很快就有李开先、崔铣等的评论，高儒的著录，之后又是郭勋的仿《水浒传》为《国朝英烈记》（见郑晓《今言》卷一），都察院刊刻的《水浒传》。从下到上，掀起一股‘水浒热’。如果《水浒传》早就成书，那么我们就难以解释为什么嘉靖三年之前无人提及《水浒传》，而此后的几年中《水浒传》却受到人们如此热切的关注，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水浒传》正是在嘉靖三年至嘉靖九年之间成书并迅速流传开来的”。^[7]王文论证严密，方法科学，在学术界影响颇大。

《水浒传》的版本比较复杂，大致可分简本、繁本两个系统。简本文字简略，细节描写少。繁本描绘细致生动，文学性较强。就内容来说，简本包括大聚义、受招安、征辽、平田虎、平王庆、平方腊直至宋江被害。繁本无平田虎和平王庆故事。

现知和现存《水浒传》较早刻本都是明代年间的刊本。明代正德、嘉靖间人李开先《词谑》最早记有二十册本的《水浒传》，有的研究者认为“二十册”即“二十卷”。一般认为，嘉靖时郭勋刊刻的武定板《水浒传》比较接近于原本，但郭勋原刊本已没有保存下来，有的研究者认为今残存五回的嘉靖刊本《忠义水浒传》即郭本，并且由此认为郭本是二十卷本。明嘉靖年间高儒《百川书志》所录《忠义水浒传》为一百卷，今天所能见的比较早而又比较完整的一百回本是天都外臣序本，序文撰于万历己丑年（1589年）。天都外臣序本从郭本出，不过分卷不同，郭本是二十卷一百回，天都外臣序本是一百卷一百回。这个本子于排座次之后紧接受招安、征辽、平方腊，而无平田虎、王庆故事。明代万历年间又出现了杨定见的一百二十回本，主要是根据一百回本，又插增平田虎、平王庆的故事（文字和繁本不同，或是吸收简本而加以润色）。明末金圣叹删去了排座次以后的部分，添了卢俊义做噩梦作为结尾，梦中一百单八人全部被杀。又把原来的第一回改为楔子，作成七十回本。这个本子，入清以来最为流行。

今存较早的简本有明刊《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和明刊《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二本都为残本。清刊本十卷一百一十五回《忠义水浒传》是今存比较齐全的简本。1949年后，陆续整理出版过七十回本及一百二十回本、一百回本等繁本，并影印过一百回本，并排印过几种繁本。

关于简本和繁本的先后问题，历来意见不同，或认为简本在先，或认为繁本在先，而简本是由繁本删节而成，至今没有定论。民国时期，鲁迅认为简本在先，而胡适认为繁本在先。孙楷第也认为繁本先于简本。1949年以后，主要形成三种观点：简本先于繁本，简本出自繁本，简本、繁本自成系统。而新时期以来，又出现了“删繁为简说”“简繁相互递嬗说”和“繁本和简本的先后问题难以断定说”。另外，对于金圣叹是否“腰斩”过《水浒传》也有不同争议，现在一般倾向于七十回本是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