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四部 小安吉丽娜的结局
第四部 小安吉丽娜的结局

这几天,让·沃库尔卡家里来了许多人。和他一样来自波兰军团的老战友一直源源不断地带来新人,有无家可归的朋友、皇帝军队里的士兵。皇帝再一次遭受的深重灾难让这些兵比原先更为茫然。过去,他们只是沮丧;而现在,他们已然迷失。脚下的地面在晃动,他们不明白;这可是他们家乡的土地啊。这里可是巴黎,是他们祖国的首都!然而家乡的土地还是在大地母亲之子的脚下晃动着。敌军士兵全副武装,结队穿行于巴黎的街道。只听见敌军的军乐队正在敲打吹奏着敌国的进行曲。在皇帝军队的老兵看来,欧洲所有的军队似乎都约好了在巴黎碰面。他们每天早上都在操练。每天上午,他们饱餐一顿后,就穿着锦衣华服,成群结队地穿行于城中的街道。而皇帝军队的士兵则在人行道的边缘一路畏畏缩缩,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们就像是无主之犬。皇帝远在千里之外!他正在陌生的洋面上四处航行,驶向某个未知的命运。虽然未知,但肯定很可怕!法兰西的宝座上坐了一个既新且旧的主人,一个身形臃肿的好国王。士兵不恨他;但他是同吹奏着敌国进行曲、并正向巴黎逼近的敌人一道来的。他坐着马车,第二次抵达自己的府邸与王座。士兵之间是这么说的,英国的加农炮、普鲁士的骑兵和奥地利的轻骑兵比国王的马车先到一步。法兰西人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国王是由敌人带来的,那么国王也是敌人。既然异国士兵正在法兰西的首都里行军,那么国王他到底还是不是法兰西的主人?法兰西还有主人吗?法兰西不已经是世界的猎物了吗?全世界都曾是大帝的猎物。在五彩纷呈的世界里,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每个皇帝军队士兵的家乡。而现在,他们全都步履蹒跚地走在祖国首都的马路上,如同陌生人,也好似流浪者。夜晚来临的时候,日落的黄昏显得他们更为无家可归,于是他们和老友聚在了一起。他们也很饿;他们迫切想要一支烟斗和一杯酒。而像鞋匠沃库尔卡那样的人都很热情好客。

夏日的晴空万里无云。对这些老兵而言,这个夏天仿佛正在嘲讽自己;天空似乎完全不在意法兰西的不幸,也不在意皇帝的不幸。蓝色的天穹笼罩着大地的悲伤。远处的阳光照在敌军可恶的旗帜上,它也同样毫不在意。夏日正欢庆着敌人的胜利。

就在这样一个炎炎夏日里,鞋匠又去皇宫找安吉丽娜了。他已经来过几回了。他用自己淳朴的灵魂竭尽全力地爱着她。这几天,他也因为她而发抖。她会说一些不经大脑思考的话,这会给她自己带来危险,甚至招致死亡。虽然他曾经对她说,她要是陷于危难,自己会等着她,可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她现在一定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可她还是没有来。为了重新得到她,他就自己去找她。

他在赤日炎炎中兴高采烈地大步走着。汗水从他的脸庞滚落,把他那丛小胡子弄得黏糊糊的,浸湿了他的衬衫。他被截掉的残腿末端埋在皮垫子里,正火辣辣地疼。他来到爱丽舍宫的时候正午刚过。他要见韦罗妮克·卡齐米尔。一个哨兵找她去了……他等她等了很久。太阳正在无情地炙烤,哨兵连让沃库尔卡穿过大门、走到那一小块影子里躲躲太阳都不准。韦罗妮克终于来了,她感动而悲伤地抱了抱他,还假装带了一点儿诚意。她现在需要他,正好他来了,真是个奇迹!她有一辆手推车,她们正在打包行李,就是她和安吉丽娜。皇宫里所有的侍从都要对国王重新宣誓——要是不愿意,就不能留下。她当然和安吉丽娜一起走了。他真给她帮了一个大忙,她说。然后,她看到了沃库尔卡的木头腿。他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假肢说:“这条腿牢得很,卡齐米尔小姐!比我原来那条还要好!”

她走了。他还要再等半个下午,虽然天气炎热,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他来来回回、一瘸一拐地走着,从这儿走到那儿,又从那儿走到这儿。他已经引起了那些在皇宫周围巡逻的秘密警察的怀疑。他应该也注意到了他们,可他不怕他们。他已经做好了接受盘问的准备。他诚恳地斟酌着要怎么回答,他打算说:您去问您的上司——大臣富歇吧!他要从国王那儿搜点儿东西!他觉得这个回答很机灵,很有内涵,而且让人没法还击。

影子已被拉长,哨兵正在换班。她们,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和安吉丽娜终于来了。她们推着一辆中等尺寸的两轮推车。她们的家当高高地堆在推车上,而且用绳子捆了起来。两个女人各自握着一个把手。她们被门口的哨兵拦了下来,然后又被一个穿着常服的警察拦了下来。韦罗妮克说了很多话,还给他们出示了小纸片。她说,她一小时内就回来。

沃库尔卡好久没见到安吉丽娜了。现在看到她,他觉得离上一次见到她才过了一天。在他满怀爱意的眼里,他爱的这张脸是多么的熟悉,离他有多么的近。皇帝来了又跑了,国王回来了,几千人阵亡,连安吉丽娜的儿子也死了……但在鞋匠沃库尔卡看来,安吉丽娜像是昨天或前天才离开了自己。他似乎一辈子都没见到她,可就在这一刻,这段两人没见面的日子似乎突然又消失了。他握住安吉丽娜的手,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用自己坚硬的拳头接过手推车的两个把手,忐忑不安地问道:“去哪儿?”“去波契家,那还用说!”韦罗妮克·卡齐米尔说道。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在他的手里,沉重的手推车就像是一件玩具。他很快活,为了盖过拐杖和手推车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他说话的声音很响。这一刻,全世界的灾难、全国的灾难和这个巴黎城的灾难与他、与让·沃库尔卡有什么干系?一百个大帝走掉,还会有一百个富态的老国王回来——因为我,因为我,他想——他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看吧,安吉丽娜,我告诉过你的吧!大人物的命运和我们小人物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我们那时候去我老家波兰就好了!这样的话,你今天早就到了家,而且把什么都忘了!”至于安吉丽娜会忘掉什么,他没有仔细想过;但在说出“什么都忘了”的那一刻,他对她充满了同情。“如果一个人像我们一样渺小而卑微,”他继续说,“那他就不应该把自己的心拴在大人物和强者的身上。这话我早就说过,很久以前我也和我那不幸的朋友们讲过。你看,安吉丽娜,您看,卡齐米尔小姐!我曾经拥有什么呢?我曾经把我的心拴在一件大事上,拴在了大帝的身上。当时,我想要解放自己的祖国。——可我还是当了个鞋匠,我丢了一条腿,我的祖国没解放,皇帝被人打败!还有人对我说,我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我爱的是那些小事。我只关心你,安吉丽娜!现在经历了这一切,说吧:你想走吗?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很感谢你!”她只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她本来不用解释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缺少勇气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像缺少表达想法时要说的话语,也像缺少把话说得好听的能力一样。她觉得,沃库尔卡说的话没有错,她为了那件大事把自己的心给丢了,然而这大事同样也是她自己的小事。而且,无论一开始可以说是根据上帝的旨意去爱一个伟大的皇帝,还是爱随便哪个人,她都觉得无所谓。她觉得,这事可大可小。可她说得出来吗?而且就算她说出来了,别人能听得懂吗?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混乱、痛苦和耻辱。她知道,没有什么比自己那包罗万象、突如其来的爱情更为强大。她的爱情包含了渴望与思乡、骄傲与耻辱、欲望与悲伤、生与死。现在,皇帝已经永远地失败了(哦,知道这事儿可真好!),她清楚地发觉,自己只靠他一人为生:自己离他很远,离他不远,但她以他皇帝的存在为生。她的儿子死了,皇帝被囚!她还有什么感觉呢?沃库尔卡对她很好。但他的善良够大、够坚强吗?他的善良足以振奋一颗心吗?足以振奋一颗死掉的小心脏吗?——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她想。她违心地大声说:“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那你要做什么?”——“我就不会让他走。我也会跟着一起去!”——“世上发生的大事,”沃库尔卡说,“没有一件是可以依靠男人的。要想有所改变,一个伟大的男人就要拥有他已经成为的那个模样。无论是男是女,只要你很渺小,那就没有区别!”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沃库尔卡的小作坊里已经满是人了,最近这段时间都是这样。他不给自己的屋子上锁,这样他的朋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些人站在大门口,正在和邻居聊天。天色已近黄昏,恐怖的暮色正向孤独之人与落败之人逼近。人们前来把接生婆波契的行李帮忙拎上去。他们问韦罗妮克·卡其米尔,皇宫是什么样?她有没有见过皇帝?一个人问,女人们知不知道皇帝现在要去哪儿?另一人回答,他就知道:去伦敦。皇帝肯定要在那儿被砍头。安吉丽娜发抖了,仿佛是她自己被人宣判了死刑。“谁说的?谁说的?”她在一片嘈杂中叫了出来。——“已经无计可施了!”一个男人说,“那些大人物,他们已经决定了。”——小小的屋子里全是人。人们一个个紧挨在一起站着,就连拿来的箱子、椅子、小凳子和沃库尔卡的床上也盘腿坐着人。缭绕的灰色烟雾从烟斗中冒了出来,把灯光都挡住了,于是房间里的人似乎比实际上要多得多,而且每张人脸似乎长得都一样。一个从原波兰荣誉军团里出来的士兵穿着破破烂烂的军服,长着黑灰色的胡子,脸颊特别红。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把瓶子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然后说:“啊!”——他的声音太响,也太过愤怒,就好像他发出的声音不是表示满意,而是在表达不满与愤怒——不过,他的心里的确一直潜伏着不满与愤怒。这不满与愤怒被他现在喝的那口酒从心里给勾了出来。他又喝了一口,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马上就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是他的荣誉要他这么做的。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容易激动,嗓门也很大。沃库尔卡和他很熟,他们一起行军打过仗,一起喝过酒,吃过同一个碗里的饭,抽过同一根烟斗的烟。房里虽然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脸都蒙上了一层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沃库尔卡还是从他朋友——他叫让·兹祖拉克斯,以前是个铁匠——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跳动的火苗,它预示了兹祖拉克斯的激动值已经达到了最高点。因为有女人在场,他很怕兹祖拉克斯。接生婆波契、安吉丽娜和韦罗妮克·卡齐米尔静静地坐在床上,那是别人给她们腾出来的位子。她们非常害怕,但她们也不清楚自己在怕些什么。但是男人和他们正在喝的烈酒——每个男人的破口袋里都有一瓶酒——还有他们绝望的面容和沮丧的话都让女人们心惊肉跳。可她们还是不敢站起来。至于铁匠兹祖拉克斯,他喝了第二口酒后看到的就已经不是重影,而是十个影子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室外,站在众人面前。他仿佛被幽灵附了身,那是一个不幸的波兰祖国的幽灵,也是皇帝的幽灵,他被这两个幽灵命令开口说话。于是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要说的话也都很有意义。他举起双手,像在对天发誓,大声要求所有人安静下来,然后点上一盏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说,“但我还有话要对你们说,所以我必须要看见你们。”),人们点燃了球形灯的三支蜡烛。烛光在灰蓝色的烟雾中迷失了方向,它所散播的光明也不够让铁匠看清朋友的脸。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能看清了,自己能看清其中的几千个听众。他站在露天,站在温暖的夏夜之中,八盏风灯仿佛八个月亮挂在半空。“巴黎人民!”他开始说了——“没错,法兰西人民!拿破仑皇帝被人拖走了——我得到了秘密情报——此刻,他被拖往英格兰,拖到了摄政王的堡垒上,也就是被拖往伦敦去了。砍头的斧子已经磨好了。你们听见斧头是怎么磨的吗?我们是女人还是男人?他不是像报上说的那样自愿离开法兰西的。他是被人背叛以后,拖到一艘船上去的。背叛他的人是他心目中最亲爱的朋友。一个将军——你们都认识他——我觉得把他的名字说给你们听都是一件耻辱——一个将军在开战三小时前向敌军泄露了皇帝的作战计划。背叛,背叛,处处都是背叛!”——他止住话头,伸出一只手。“背叛,背叛!”其他人吼道,“他说得对,他说得对!”铁匠兹祖拉克斯后来又说了很久,但已经没人听他的了。他们只是由十二个男人组成的一小群人,可每个人都喝得多、吃得少,每个人看着别人都是重影的,甚至看到了不止两个影子,每个人的心中都回荡着“巴黎人民!”的呼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一个人就代表了法兰西人民。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战友已经不说话了。他的演讲讲到一半就停了。他们每个人心里只想着,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做点什么事。但其中一个人是第十三龙骑兵的一员。他觉得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一声呼喊,一句他过去经常喊的口号。“皇帝万岁!”他喊道。所有人都用同样的呼喊回应着他。他们从嘴里取下烟斗,再次将酒瓶举到了嘴边。忽然之间,一个人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那是伴随他们成长的歌谣,也是让他们成为男人和士兵的歌谣。他们唱的时候嗓音嘶哑,一颗心已经醉醺醺的。他们唱着《马赛曲》,唱着法兰西人民之歌,唱着皇帝与战斗之歌。球形灯在兹祖拉克斯的头顶剧烈摇晃,灯上的玻璃哐哐作响,声音不大。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跟着一起唱。他们用脚打着节拍。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但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似乎正行军穿过曾由皇帝带队的大马路。唱完歌,他们傻傻地茫然望着彼此。他们心中的魔力消失了,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待在沃库尔卡的房间里。皇帝带着他们走过的大马路也不见了。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他们全都站着,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女人尴尬的脸红得发热。“走,我们走!”一个人突然打破了寂静。——“我们走!”其他人说道。“你们要去哪儿?”沃库尔卡问道。——“去哪儿?——别听他的,”猎人说,“我带路。我们的命是什么?你们谁怕丢了命?!”

他们被歌声、也被自己的声音所鼓舞,被连日来的饥肠辘辘饿昏了头,被手头仅有的烈酒熏醉了,被烟雾罩上了一层纱,被这灾难砸得晕头转向。毫无意义的事在他们看来很简单,而蠢事看起来倒是有用得很。但他们仍然犹豫不决,他们还没有下定决心,心里还有点怕。安吉丽娜突然喊道——但她不是自己自愿喊出来,而是被体内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着喊出来的:“我们走!”她的叫声很刺耳,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听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四周,像在辨认刚才到底是谁喊的。她向前走到门边,人们吃惊地给她让出位子,像是因为她的那声尖叫才让出了位子似的。她摘了帽子,她火红的头发正在燃烧,她长着雀斑的小脸神情冷酷、愤恨而忧伤,那张脸一瞬间又变得非常苍老。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她站在门边,然后走了出去。男人都跟在她的身后。这是一支贫穷而暗沉的队伍,他们沿着街道一路走,走在银蓝色的夜空下。队伍起先很沉默,只听得见沃库尔卡的假肢敲在石头上的声音。突然,猎人唱起了《马赛曲》。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他们嘶哑的歌声充斥了整条巷子。路边的窗户开了,人们向下看。一些人招手示意,另一些人喊道:“皇帝万岁!”他们的位置离王宫不远,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被毫无意义的热切希望所惊醒,想要行进到王宫前面。一小群人,一群渺小得可笑的人啊!但在此刻,他们疯狂地大声呼喊,还有呼声从许多扇窗户向他们飞来,他们似乎有上百人、上千人,他们是法兰西人民。但就在下一刻,他们已经听见塞纳河的对岸传来敌国的歌声,传来真正从几千个喉咙里发出的响亮呼喊:“国王万岁!”那正是他们打算行进的方向。——这一小撮可怜的人似乎恰好撞上了保王党的队伍。他们先是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四散而去。只有走在队伍最后的沃库尔卡试图赶上安吉丽娜。他看见,她一开始也是停了下来。下一刻,她就迎着人群匆匆前进,冲进了人群的侧翼。沃库尔卡觉得,此刻她的一头红发燃烧着,就像一团真正的火焰。她的裙摆飞舞,她举起手,看起来就像是从自己头发的红色火焰中飞了出去。伴随着一声尖叫,她冲入了黑压压的人群。沃库尔卡觉得那声尖叫听起来不像是人类发出的,而像是动物的叫声,既野蛮又如天堂一般强大。她喊着“皇帝万岁!”,然后又喊了一遍“皇帝万岁!”,沃库尔卡看到她被人抓住了。一部分行进的人群停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安吉丽娜已经在人群的头顶上方旋转。她黑色的衣裙在风中鼓了起来,人群伸出手想把她接住。她再一次被人抛到了高空,然后又掉了下来,却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人群又继续往前走了。

在这群保王党人的正中央,一个可笑的玩偶在人群的头顶上高高地摆动。这个玩偶是用同样可笑的彩色破布打了布丁缝起来的。玩偶被做成了拿破仑皇帝的模样,穿着法兰西人民熟悉而敬仰的那身制服。他穿着灰色的上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小帽。

玩偶的胸口用麻绳系了一块沉沉的白纸板,上面写着法兰西之歌——《马赛曲》的第一行歌词:“前进,祖国的儿女!”纸板上的歌词是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的,即使距离很远也看得清。玩偶可怜的头部是用蹩脚的布料做的,它挂在一块特别软的破布上,寒碜地左右摇晃,一会儿往前掉,一会儿又往后掉;那个头虽然还挂在破布上,但看起来像是已经被人砍了下来。这个拿破仑皇帝的布偶在无数面国王的旗帜间、在波旁王朝的白色旗帜间晃来晃去。玩偶自己就在嘲笑别人,却还在被人嘲笑;它自己就在讥讽别人,却还被人讥讽了一百遍。

看到弱女子安吉丽娜即使被人像球一样扔了起来,但仍然试图从压抑的喉咙里唱着《马赛曲》时,其中一个保王党人把那个拿破仑的布偶也向她扔了过去。小安吉丽娜被人在空中抛来抛去,最后被扔到了塞纳河的石岸上,那个可怜的布偶也被扔在了她的身上。可她在这一刻看到的不是一个布偶,不是对皇帝的嘲弄,她看到的不是一个用破布做成的讽刺。她没有看到被嘲笑的皇帝;她看到的是真正的皇帝正躺在自己的身边,就躺在自己被震碎的身旁。她又念了一遍法兰西之歌《马赛曲》的第一句歌词,念得非常清楚:“前进,祖国的儿女!……”在念出这首伟大歌曲的第一行歌词的同时,她也唱了起来。这首歌经常听得到,但却百听不厌。她的嘴里一边唱着这首歌,一边就在皇帝的玩偶旁,在一个用补丁和破布做成的皇帝旁睡着了。《马赛曲》的第一行歌词与拿破仑的小黑帽就在她扩散的瞳孔前面。那顶可笑的皇帝帽子如今已成了碎片。

等队伍终于走了过去(好像走了一辈子),沃库尔卡一瘸一拐地穿了过去。他在河堤的斜坡上找到了安吉丽娜。她的鲜血染红了堤岸上的乱石堆,鲜血也从她的嘴里慢慢滴了下来,一刻不停。

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一整夜。他不敢看她。他不停抚摸着她的秀发,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塞纳河从他身边潺潺流过。他固执地望着川流不息的河水,沉醉其中,什么也不去想。河水承载着水面映出的天空,裹着夜空以及夜空中所有的银色繁星,一起向前流。